王学林说他喜欢看金庸武侠,因为金庸武侠有一处很大不同。别人的武侠重在眼花缭乱的武术招式,重在儿女情长,重在武林盟主的权势,重在武。金庸武侠更有一番侠义之心,民族大义,重在侠。他举例说,你看《神雕侠侣》里郭靖守襄阳那段。郭靖跟杨过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郭靖守着襄阳城保护老百姓们,他图什么,他什么也不图。是人都会有七情六欲,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郭靖这样心系天下黎民百姓,关怀弱势群体。金庸这份人文情怀的价值观很难得。
王学林颇为感慨,仿佛久经熏陶,也成了侠义之士,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拔出剑来,投身到襄阳城守卫战中,跟郭靖一起驱除蒙古鞑子。王学林说,当然,从前叫蒙古鞑子蒙古狗是侮辱性称呼,不好,毕竟我们少数民族也有蒙古族,是同胞。就算不是一国同胞,也要尊重别的民族,不然丢的还是咱们的脸面。
我觉得他武侠小说看疯魔了,软概的项目文档交掉后,就没见他把心思放在项目上,倒三不五时见他在写那篇征文小说。孙志鹏倒是很认真,到图书馆借了好几本数据库、网络安全的书,一边嚼薯片一边看,研究得很仔细,还给我们分享心得,已经开始搭建项目框架。陈新亮跟我都是刚从图书馆借了书,准备看。
斌斌说他们学校图书馆平时都很空,只有期末考试时候才有人去复习。但交大图书馆一直人很多,每天都许多同学跑去看书写作业背单词写论文,到期末考试更不必说,早早地就要去占位子,不然没得坐。
闵行校区有两个图书馆,一个是存放文科类参考书的包玉刚图书馆,在西区,思源湖边。另一个是存放理工科参考书的新图书馆,在东区,陈瑞球楼附近。交大多数学生都是理工科,且新图书馆占地面积是包玉刚图书馆的三四倍,阅览室多了好几个,所以大家平时都去新图书馆。我不是很爱学习的人,平时极少过去,之前去的几次都是陪邓健和陈煦。最近常跑图书馆都是陪右右。
认识右右后,我的生活节奏快了许多。我们的关系,怎么说呢,明明认识不久,却很熟。他天天来找我,找我吃饭,找我唱歌,找我逛街,找我去图书馆。他课程少,没课就叫我陪他去图书馆看书。有时路过二楼,看到邓健在走廊那边的座位看书。那是他的老位置。我跟他打招呼,他为了转专业的考试很认真在准备,借了不少微电子学院的教材。
右右每回去图书馆都会喊另一个男生,叫耿维乐。是他同班同学。高高壮壮的,跟满满有点像,但脸上很干净,没青春痘,不过话很少,整天拿着本厚厚的GRE单词书背着,偶尔抬头看右右,眼神里是一丝想要遮掩却没能遮住的爱慕之意。连我都看得出,右右当然心知肚明。他说,耿维乐跟别的追他的男生不同,耿维乐不送礼物,就陪着他,不管是出去玩,还是到图书馆看书,只要右右一句话,耿维乐立马就到。出去玩还好,叫谁都行,但能叫来图书馆看书的,就耿维乐一个。
右右喜欢坐靠窗的位置。太阳从窗外照进来,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图书馆的空调开得暖,右右脱了外套,只穿了件红色的毛衣,趴在桌上教我法语。
“如带嘛比安。”
“如带嘛比安。”我趴在桌上,与他四目相对,跟着他念。
“如带嘛比安。我喜欢你的意思。”右右说。
耿维乐朝我们看了眼,低头继续背单词。三个人来图书馆,向来都是我跟右右坐一边,耿维乐坐对面。
“耿维乐,买点零食吧,饿死了。”刚吃过午饭,右右又饿了。
耿维乐二话不说就去了。他对右右言听计从。甚至爱屋及乌,对我也很好,买零食都算我一份,出去吃饭唱歌都会帮右右付钱,同时帮我付钱。看得出他是有钱人,他戴手表。我身边很少有人戴手表,要看时间的话,手机就行。耿维乐那个手表我在广告上见过,五位数的价格。顺龙跟我说,手表是一个男人身份的象征,二十出头的男孩子不用带,但到了三十岁,出入社会,肯定要戴的。他就戴。但耿维乐跟右右一样年纪,就比我大一岁。未免太老派。
我跟右右说:“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把别人当佣人使唤。不仅佣人,还是下人,取款机。
右右说:“有什么不好,我又没强迫他,他自愿的。不愿意可以走人。我可没求他。”
他拿牙签戳了个小番茄塞到我嘴里。是耿维乐买的一盒蔬菜沙拉。右右很喜欢吃。现在不是番茄成熟的季节,估计不便宜。但味道很好,甜滋滋的。
“可是,哪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的。”我问右右,也是问自己,右右干嘛对我这么好。这些天他对我的体贴简直无微不至,在每个细节里显露出来,让我温暖,同时不解。
“当然是喜欢了,不然还能为什么。如带嘛比安。”他冲我笑。
喜欢。右右喜欢我吗。我不确定。总觉得他对我不是那种情爱的喜欢,怪怪的。但要说不喜欢,那他干嘛总来找我,几乎顿顿饭一起吃,帮我付钱,给我买零食,晚上喊我出去吃夜宵。还有天晚上,右右骑车载我去隔壁华师大玩,东逛西逛兜了一晚上。
“我出去玩都别人心甘情愿为我付钱的,从不强求别人。就只有跟你出去,舍不得让你花钱。来,张嘴。”又喂我吃小番茄。红润润的,看了就有食欲。
还是觉得我们发展太快。理论上来讲,这么快的发展必然有所图谋,可右右的心思我捉摸不透,他与我最亲密的动作就是牵手拥抱,再没有别的。我很想问清楚他究竟什么意思,又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没敢问。算了,就这么含糊着吧,不说破,暧昧着,总比一个人孤单寂寞好。认识右右,我就不寂寞了。很少在南果的群里讲话。也很少在学校群里讲话。只天天跟着右右。他背法语单词,我看网站开发教程。
这是我曾幻想过的校园情侣生活。我曾幻想过跟刀刀,跟南果,跟斌斌,跟邓健,是的,我都幻想过,跟他们有这种生活。没想到最终给我的是右右。更没想到我们的关系并不是情侣。我们走在外面,有时我觉得冷,他会牵我的手,或者搂着我,把我抱在怀里,都那么近了,他就是没亲我。他要亲了,我都放心了。他总不亲,我反而搞不懂。哪有人无缘无故对我这么好的。太不正常。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猜来猜去的想不明白。南果、陈煦他们不是恋爱得挺容易吗。
礼拜五晚上,右右拉我去唱歌,也喊了耿维乐。唱歌的地方不在学校附近,我们打车过去。来唱歌的还有另外两个男生,有一个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就那天在铁生馆见到的跟右右站一块的那个男生,下巴的胡茬还是那么明显,跟鬓角连在一起。另一个是个长得很可爱的男生,比斌斌、刀刀还要清秀,皮肤很好,白白嫩嫩,但个子不高,跟王学林差不多,最多一米七。他们彼此认识,相互打招呼。右右捏着那个可爱男生的脸,说:“一个多月不见,超超的皮肤越来越好了,真可爱。今天刚回来?”
那个叫超超的男生,脸长得嫩,穿得也嫩,白色高领毛衣,棕色休闲裤,红色帆布鞋,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水味。他说他刚下飞机就过来了,还没回学校,狄安来接他。他朝我看了看,说:“马佑,你怎么换口味了,喜欢这种乡下小男生。”
乡下两个字硬生生地让我红了脸。我并没有因为我贫穷的出生而羞耻。只是,他们都穿得富贵亮丽,我因为只有一件羽绒服,很久没有换洗,衣领袖口都黑了,牛仔裤的裤脚破了,不自觉地就脸红起来。而且,比起他们皮肤白嫩,我从小就晒太阳,夏天时候要帮爷爷奶奶收麦子,打农药,挑大粪,皮肤黝黑,还瘦成这样,一眼就看出是乡下人。
“别瞎说。”右右跟那个下巴满是胡渣的男生说,“狄安,九月也是软件学院的,你学弟。”
狄安,这名字有点耳熟。他也不说话,只跟我笑了下。我这才发现交大同志圈远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右右的交际圈子也不是我一下子就能了解。他和超超似乎感情很好,两个人有说有笑,吃吃零食,唱唱歌,还拉着我一道唱《传奇》。他们聊着聊着,话题跑到房地产上。右右说他爸妈手上有四套房子,租出去一套,另外两套在考虑要租还是卖。超超说他家房子都租出去了。他劝右右不要卖,不划算,房价一直在涨。
很少说话的耿维乐忽然发表意见,说:“不要卖,国内房价,尤其上海房价,只会涨,不会跌。上海经济发展越来越快,很多外地人过来,房子是刚性需求,总有人抢着要,不可能跌。要是房价跌了,整个经济市场都会崩盘,到时候你把钱投资在别的地方一样打水漂,所以现在投资房地产绝对没错。不仅不能卖房,还要买房,有钱就买,会一直涨的,五六年内都会涨。七八年后也许遇上新一轮金融危机,房价暴跌。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准。但在那之前不要急着卖,大可以到时候再转手,换成黄金,再跌也有底线,能保值。”
听了这话,我又羞愧起来。他们都是上海人,家里好几套房子,烦恼着如何让手里的资产增值,我们一家人蜗居在十二平方的小隔间里,连温饱都要斤斤计较。他们聊房价,股票,基金,期货,黄金,都很懂金融。我听不懂,就坐在一旁吃耿维乐买的零食,一个人唱歌。我唱了许多梁静茹的歌。其实我只想唱一首《分手快乐》,但我不想让他们有什么误会,就都点了。
我又想起刀刀。想起刚分手时跟斌斌他们在南京东路通宵唱歌,唱《分手快乐》,心脏病发。我已经很久没发病,只要我不熬夜不劳累,通常不会发病。我现在想刀刀已经没那么难过,但还是伤感。他是我曾受的一道伤,流了血,结了痂,脱了皮,过了很久很久,完全不痛,但那块皮肤的痕迹永远跟旁边颜色深浅有不同,提醒我曾经发生的事。往后再听到梁静茹的这首歌,甚至梁静茹的别的歌,我都会下意识想起刀刀。
聊到十一点多,右右说不早了,要回去。超超搂着狄安,说他不回学校。狄安一直坐在角落玩手机,这会儿搂着超超笑笑,也不讲话。右右言语暧昧,说:“那当然,你们很久没见了,难得见一面,肯定要的。”
回学校的路上,右右告诉我,那个超超叫李文超,是他同班同学,上学期去台湾做交换生,得两年才能回交大。这次回上海是奔丧,他外婆过世了。
前两天外婆尾七,妈妈回了老家两天上坟,爸爸就没让他回去。外婆死的时候我很难过,一个多月,也忘了。一天天长大,曾经痛彻心扉的一件事,随着生活接踵而来的烦恼,回忆起来也就这样。时间真能治愈一切。不管是走掉的亲人,还是分手的恋人。
我们坐在出租车上,窗外的路灯光照在我脸上,一闪一闪。耿维乐坐在前面,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马路。我跟右右坐后面,右右有点困,倚在我肩上休息。这场景似曾相识。
“那个狄安,就是上回在铁生馆门口碰见的那个男生?”我问右右。
“嗯,很帅吧。怎么,你看上他了?”
“他是挺帅的,但总觉得他长得不像我们中国人,下巴的胡茬也太粗犷了,没进化完全似的。”
右右摸摸我下巴,说:“他是中国人,但他不是汉族人,是蒙古族人,脱了衣服虎背熊腰的,身材很好,身上毛发很多。夏天穿短裤,腿上全是毛。”
“蒙古族人?”就当年与郭靖对战的那族人?铁木真?忽必烈?大草原?马奶酒?帐篷?骑马?交大许多外国人和少数民族,外国人很好认,见到许多,少数民族的还真没怎么见过。我问右右,“蒙古族人跟咱们汉人就长相不一样吗。”
“酒量也不一样。狄安酒量非常好,不是一般的好。有一回我带他去酒吧玩,有个老头子看上他,想把他灌醉。哪晓得他那么能喝,灌了那么多酒,其他人都喝趴下了,就他还好好的。我都没见过这么能喝的,一杯接着一杯,就跟喝水似的,太能喝了。”
我很少喝酒,也不晓得喝那么多酒是什么感觉。“他跟那个李文超是情侣吗。”我问。一个很有男人味,一个很男孩子气,的确很配。
右右说:“他们在一起也快两年了。是有两年了吧,耿维乐?”
耿维乐在前面点点头。他从来不加入我跟右右的对话。
“前年在一起的。我过生日,喊几个朋友出来玩。狄安一般不出门的,也不混圈子,那天给我面子出来了。好几个男生都去搭讪他,要联系方式,李文超也在。然后他们俩就在一起了。”
两年,真难得。我连半年的坎都过不去。也不知南果跟满满会在一起多久。近来他们很甜蜜。南果甚至把满满带回家过夜了。当然,是以同学的身份。总觉得他们会像顺龙和他前男友那样被父母发现,或者面临逼婚,最后还是要分手。其实我不明白,父母为什么不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出国旅旅游,看看风景,非要花那么多时间干涉子女的生活?子女为什么在人生大事的选择上非要听父母的,而不是遵从自己的意愿?
“他们现在一个上海,一个台湾,李文超还是个不老实的,早晚得分。”右右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仿佛早就见惯这些风月之事,“狄安人不错,也是你们软件学院的,大四,刚保研,成绩不错,你有学习上的问题可以去找他。”
能保研的可见成绩真不错。交大学生能正常毕业的,三分之一出国,三分之一读研,三分之一工作。读研的大多数要自己考,只有少数凭着本科成绩优秀,能被保研。但让我去找他请教学习还是算了,有男朋友的男生我不想靠近,免得有什么误会,害人害己。
回到拖鞋门,右右又饿了,但没跟我撒娇。前两天晚上他带我去隔壁华师大玩,半路上他饿了,蹲在路边搂着我的小腿说:“饿死了。九,咱们吃点东西吧。我走不动了。”我本来不饿的,看他这么撒娇,也想吃了。他就去买了点关东煮,还喂我吃。但这会儿他只跟耿维乐说:“吃点东西吧。”
校门口每到晚上就很热闹,跟夜市一样,许多小吃,关东煮、麻辣烫、炸鸡排、韭菜饼、臭豆腐、炒河粉,有时晚上肚子饿了,就跟室友跑出来买点带回去吃。右右走到那家炒河粉的小店,要了份肉炒河粉。掌勺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身形魁梧,额头上全是汗。他一手颠着锅子,一手翻炒河粉。旁边是他老婆,把切好的肉丝、葱花撒在锅里,拿毛巾给她男人擦汗,问旁边的人要吃什么。
这样的夫妻档我太熟悉。我爸妈也是。因为贫穷,背井离乡出来赚钱。干的都是很辛苦的活。这些小吃摊因为食材便宜,吃的人很多,尤其一些农民工,所以赚钱不少。网上常有这种在大学门口卖烧烤卖麻辣烫发家的新闻。很多人见了,羡慕不已,也想去干。可那些人不知道,新闻记者只报道他们赚了多少钱,从不报道他们每天凌晨就要起床,晚上深夜了才能睡觉,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几乎没休息的时间,许多积劳成疾的。我妈认识一个老乡,卖麻辣烫的,一年净赚二十万,干了三年,被查出胃癌,化疗半年,死了。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大家都只关注钱,与此相关的话题才够吸引眼球,背后的故事懒得听。可有时我多希望,有一天,我们这群被忽视的,别人懒得听的,与钱财无关的,有关爱与人性的,弱势群体的社会故事,能被世上大多数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