琛琛不想扫洪思洋的兴,叫我帮忙布置场地。教室原本是学生活动用的,地方宽敞,后面一排好几张桌子,搬过来拼成一张大桌。琛琛用各色粉笔在黑板上画了蛋糕笑脸和烟花,写了个很大的“HAPPY BIRTHDAY”艺术字。女孩子就是比男孩子手巧贴心。王安阳带了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的彩带,贴在窗户上黑板上桌子上,贴出花和云朵的样式,特别喜庆。洪思洋买了四个肯德基全家桶,四个必胜客披萨,还有一堆零食饮料。来的人有十二个:洪思洋,王安阳,吴琛琛,我,陈煦,陈煦男朋友,洪思洋跟邓健不是很熟就没喊,两个学生会组织部的男生,我不熟,洪思洋两个室友,另一个室友有事没来,两个高中同学,一男一女,都是隔壁华师大的,大概是情侣,举止亲密。
陈煦给我介绍她男朋友,听她唠叨这么久,终于见着真人。“我男朋友,耿骥。”陈煦说他刚忙完毕业设计的答辩,三方签的一家证券公司,下个礼拜入职,试用期三个月,完了就转正,一个月七千。“我男人是潜力股,以后肯定更高。”又给耿骥介绍,“这是我沪生哥,跟你讲过的。”
耿骥个子不高,很胖,比之前陈煦给我看的照片又胖了一圈,感觉有一百七。头发厚厚的搭着,脸上许多青春痘,眼睛小,笑起来眯成一条缝,嘴唇干瘪,下巴的胡须乱糟糟的,很邋遢。穿米黄色卫衣,里面黑色短袖,下面深色牛仔裤,肚子突出来,四肢粗壮。这样长相的男生跟陈煦太不配。他跟我打招呼,说不到几句就冷场。我试图找话题,问他之前股票炒得怎么样,他来了兴致,说他们做长线,不做短线,给我分析A股B股港股美股。我云里雾里听不明白,胡乱点头,倒是洪思洋那个高中男同学凑过来聊上了。他也是学金融的。
王安阳说要先吃蛋糕,怕大家吃全家桶和披萨吃饱了蛋糕吃不掉。洪思洋把蛋糕拿过来,很大一块,居然是方形的,长宽少说有三十厘米,很厚,看着很精致。最上面一层是黑巧克力酱和乳脂奶油,缀着一些白巧克力片,远远地就闻到一股浓郁的奶油香。中间有块大片的白巧克力,上面用黑巧克力酱写着:祝洪思洋二十岁生日快乐。中间一层是澳洲奶油芝士,底下一层是巧克力奶油芝士,周边还黏着一圈大红色的玫瑰花花瓣。
“这花瓣是真花瓣还是塑料花瓣?能吃吗。”洪思洋一个室友问。
“是真花瓣,能吃的。玫瑰花可以泡茶呀,当然能吃了。”王安阳笑着把蜡烛插上去,点了六根红蜡烛,说六六大顺,好口头。关了灯,教室里黑漆漆一片,就几根蜡烛明晃晃地亮着。好几个都掏出手机对着蛋糕拍照。“唱生日快乐歌吧。”王安阳带头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大家都跟着唱起来,洪思洋在一旁笑得特别开心,嘴都咧开了,说了好几声谢谢大家,然后按王安阳说的,闭上眼许了个三个愿望,前两个说出来,一是希望朋友们都开开心心的,二是希望学生会的讲座越办越好,第三个就不用说了,埋在心里,不过大家都猜得出,无非是想跟王安阳甜甜蜜蜜之类。然后吹灭蜡烛,切蛋糕。
这过程很无聊,也很温馨。有人给你过生日,好歹是把你放在心上。我也想有人给我买生日蛋糕想点蜡烛许愿。要我许愿的话,一,爸爸身体健康,不再复发,二,姐姐找到疼她的好男人结婚,三,我找到男朋友。我舍不得把大好的愿望分给别人或者学生会。我的心太小太狭窄。
洪思洋切了块蛋糕意思下就把塑料刀给王安阳。他没这样过过生日,不太会切蛋糕。而且这蛋糕很软,洪思洋太用力,一刀下去都糊了。王安阳像个家庭主妇似的给我们一人切了一块蛋糕,放在小碟子上传过来。特意把有玫瑰花花瓣的几块留给女生,说对皮肤好。
王安阳今天打扮得很好看。外套是红色卫衣,里面是白色短袖,上面用黑色针脚绣了些英文字母,有个单词是“PUBLIC WELFARE”,下面是浅色牛仔短裤,很短,只到大腿根部,露出细长白皙的腿,脚上是黄色帆布鞋。头发披肩挂下来,右边扎了两个小辫子垂着,剪的齐刘海,遮住眉毛。捋开刘海时,看到细长的眉毛,修剪过,中间略粗,两边渐细。眼睛画了很浓的眼影眼线,睫毛被拉长,大眼睛炯炯有神,看谁都像在放电。嘴唇只涂了很淡的粉色唇彩,吃蛋糕前用纸巾抹掉。指甲油涂的大红色,很醒目。胸部挤过了,非常丰满,可以从短袖的领子口看到乳沟的阴影。之前她说她胸部可以挤到C罩杯。我问她C罩杯有多大,她说比你们男生的手掌大一点。我问她怎么挤的,她说这是女生的秘密,不能让男生知道。
吃蛋糕时,我才发现洪思洋的卫衣跟王安阳是情侣装。刚刚他们一个搬桌子一个贴彩纸倒没注意,这会儿站在一起,果然般配。一模一样的款式,一件红色一件蓝色。跟狄安李文超的情侣杯一样的颜色。情侣们都这么喜欢红蓝配吗。之前满满和南果去杭州玩,穿的衬衫也是这个色系。但洪思洋和王安阳能在朋友面前堂堂正正穿情侣装,太幸福。难怪南果要出柜。比起出柜付出的代价,出柜之后,得到的幸福更多。
蛋糕味道很好,很甜,很酥,很软,尤其那个芝士,也不知用什么东西做的,香得很,吃一块还想吃第二块。但陈煦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说怕发胖,给耿骥吃。“帮我切块披萨吧,那个辣肉味的,我想尝尝。”陈煦改不了爱吃辣的习惯,明明怕发胖,还要吃辣肉,也不怕额头上长痘痘,到时候又要跟我哭诉。耿骥切了块披萨喂陈煦吃,陈煦也不害羞,咬了一大口,咂咂嘴摇头说这辣肉不够辣,不正宗。
上学期陈煦换了三个男朋友,每个不过两个月,这次居然撑到一学期,还说暑假要带耿骥见她爸妈。就是要定下来的意思了。真是想不到。以为她只是玩玩。这年头喜欢玩的年轻男孩女孩太多,早见怪不怪。只是这会儿看大家都一伙一伙的,洪思洋和两个室友在聊软概项目的答辩,王安阳在一旁听着,给他们切蛋糕切披萨;陈煦耿骥跟华师大金融男生一边吃披萨一边聊炒股;两个组织部的男生同学院,也在聊作业,一个啃玉米棒,一个吃原味鸡;连琛琛都跟洪思洋那个高中女生同学吃着蛋糕在聊天,那女生也是学设计的。就我,一个人站角落里吃蛋糕,很冷清。方才琛琛因为姚绣雯跳楼的事心情不好,我希望她开心点,这会儿看她聊得开心了,我反倒希望她不开心。
我吃着蛋糕发呆,想起上个礼拜三我过生日,洪思洋问我要不要一起过,我说不用了,我没过生日的习惯。从小到大,我过生日时爸妈都不在身边,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管这个,我记着也没用,就忘了。我不过生日不是不想过,而是没人给我过。谁不想被人捧在心窝里疼?说不想的,只是因为没有,又不想被人可怜,所以摆出一副倔强的样子,说不要。经受的苦痛多了,自然就坚强起来。可这坚强都是对外人的,内里底子自己最清楚。
我生日那天,见了两个人。一个是来上海出差的中年男人。公文包上的文件全是英文,他以为我看不懂,也没收起来。趁他洗澡时我看了两眼,他是市场销售,业绩很好,来上海拓展业务,谈生意。也是个变态。不过这变态的钱很好赚。他看我人瘦,腿长,让我穿上一件紧身皮革裤子,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革军靴,叫我踩他,踢他。我以为他发神经,踩了他几下,他居然很享受,叫我用力些,还舔我脚。事后我从张哥那边知道这算什么。另一个是跟我妈差不多年纪的胖女人。我跟张哥说了,男女都可以,给钱都行,我不挑。胖女人洗了澡,脱光衣服躺在床上,把一叠票子放在床头,叫我舔她下身。“一分钟二十块,高潮一次五百块。”她把宾馆的闹钟搁在那叠票子上,“开始吧。”事后她给了我三千,还问我要手机号,说我舌头真长。我一出宾馆就找附近的肯德基店,在洗手池拼命漱口。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去年与刀刀第一次见面,就在上海南站出站口那家肯德基店里,他见我前还在洗手间对着镜子抓头发,怕形象不好,我不喜欢。想到刀刀的那一刻,我觉得我整个人都非常恶心。
而那,就是我二十周岁的生日了。爸爸躺在浦东仁济医院的病床上,刚做完第四次血浆置换手术。我穿着皮靴踩一个市场销售的脸,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舔下身,努力赚够爸爸第五次手术费。而这,大家说说笑笑,吃吃闹闹,黑板上有艺术字体的画,窗户上有红绿色的彩纸,有蛋糕蜡烛,能许愿,大家一块唱生日快乐歌,有同学朋友陪着,有女朋友陪着,是洪思洋的二十周岁生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刚刚唱生日快乐歌,我祝他生日快乐,显然,他生日的确快乐,比我快乐太多。那么,我祝他生日永远比我快乐。
心里恨恨的,走到教室外,靠在走廊护栏上。教室在五楼,姚绣雯是从六楼跳下去的,比这还高一层。往下看,还真高,楼前花坛里的美人蕉一点也看不清楚,就一个小红点。姚绣雯跳下去的时候就没怕吗。嘭的一声,全身血管都爆裂了,很痛吧。但只是一瞬间,立马就没知觉。死是最解脱的事,什么苦恼都不用管。我也想试试。
七点多,外面天色暗了,学校的路灯亮起来。媒设学院位置比较偏,在东区三栋教学楼东边,又是这个时间点,大家都在寝室玩电脑或者图书馆写作业,周围路上都没人。我望着远方,有潮湿的风吹在脸上,很凉爽。东川路附近没高楼大厦,只看到学校里郁郁葱葱的树。学校种的树都是很粗的树干,前天暴雨虽然大,但没什么损失,只打折一些花朵。从前高中时候,晚自习课间休息,跟意询站在走廊上看远方,谈论未来,也是这副眺望姿态。如今她在清华数学系,成绩那么好,未来一定很好。我呢,我走偏了路。我走的路总跟别人不一样。从前别人高考,我学奥赛。大学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现在爸爸复发,居然干这种事。每回在网上与人聊天,谈到高考,我说我没参加高考,是奥赛保送的,别人就惊叹不已,说我不是普通人。后来跟陈煦洪思洋出柜,他们都说,我是他们认识的唯一的同性恋。陈煦总以为同性恋是耽美小说里才有的事。日后要让他们知道我背地里干的这些事,会怎么想?闹上社会新闻的事就发生在身边,能信吗。不信也得信,我肩膀上的牙齿印和香烟疤骗不了人。要让意询知道,定会觉得我无比恶心。
“徐沪生,你站这做什么。”我望着远处发呆,背后有人都没留意。是王安阳,正要去洗手间。是了,洪思洋他们不会叫我全名。她朝我笑笑,问我怎么不去吃蛋糕,那是她跑了好几家蛋糕店特意定的芝士蛋糕,比水果蛋糕好吃。
其实来这边过生日也是王安阳的主意。从前洪思洋过生日,就请大家吃个饭,随便买个蛋糕分着吃,也不管什么味道。男生都不讲究。王安阳说他们媒设学院有空的活动教室,可以找老师借用,买点吃的带过来,大家还能聊聊天,自在一点,洪思洋就听了。
但在王安阳喊我全名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一阵羞耻。这羞耻就像一群鼻涕虫爬在我身上,叫我恶心,却甩不掉。仿佛是有意提醒我,我还有这个堂堂正正的名字。我想起莘庄站外那个阴暗的钟点房里,张哥肥胖的身躯压在我身上,他一边使劲一边说,小徐的屁股真软。想起一个满嘴姐姐妹妹非常女性化的三十岁男人,喊我妹妹,叫我舔他屁股。想起一个满脸毛胡子的邋遢男人,叫我跪在他跟前,他拉开拉链说,贱货,嘴巴张开。想起那个变态咬破我肩膀,拿烟头烫我,叫我老婆。想起徐家汇附近一家宾馆四楼电梯左手边第二间房里,我望着天花板发愣出神,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子趴在我身上,叫我乖儿子,让我叫他爸爸。这一个个陌生男人在我身体里留下肮脏的污秽,混合着屈辱与疼痛,在我心里汇成了一道流脓的疮。我从来不碰这疮,以为渐渐就会消掉,谁知这会儿,看到不远处的教室里,窗户上喜庆的彩纸,黑板上五颜六色的烟花,大家热热闹闹的样子,忽然一阵心酸,眼泪冒出来。
奇了,爸爸复发的时候我没哭,张哥叫我脱裤子的时候我没哭,那个变态男人用烟头烫我的时候,我疼出了眼泪,但也没哭,在卫生间刷牙刷得牙龈出血的时候,也没哭。就这会儿,洪思洋过生日,一比之下,心里难受起来。我好好一个上交大学生,干嘛要把自己作践到这个地步。我造了什么孽,年纪轻轻就要经受这些细碎的折磨。老天爷就这么喜欢折腾我吗。凭什么别人都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我不能。我做错什么了。我不甘心。
顾不上回王安阳的话,所有委屈都从胸口涌上来,蹲在走廊上,哽咽着哭了。
“你怎么了,还好吧?”王安阳有些尴尬,蹲下来问我。
当着不熟的人掉眼泪,我更尴尬。想止住眼泪匆忙擦掉,但情绪上来了根本压不住。想坦诚说我不太好,但与她不熟,不好意思讲,只支支吾吾说没事,却不敢抬头,只低头哭着,越哭越厉害,全身抽搐,鼻涕眼泪口水一道流下来。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就是停不下来,衣服袖口都湿了,眼镜掉地上也不管,只觉得心里好委屈,好想哭。可哭了又能怎样,哭完我的日子就会好起来?好个屁,我要干的事,还得接着干。日子早没了盼头。这么一想,哭得更厉害了。我哭了很久,哭到鼻子塞住,喘不过气来,抬头看到王安阳还在。她也不讲话,就蹲在旁边看着我,见我不哭了,把眼镜递给我,又给我拿纸巾,让我到卫生间洗把脸。我有点失魂落魄,听了她的话去洗脸,洗完有些尴尬地看着她。
“你还好吧?”王安阳问我。
天色暗了,我分不清她的表情是真的关心还是幸灾乐祸,但我一听她的话,你还好吧,眼泪又掉下来。我低着头擦眼泪,怕哭太大声了,让别人听到。虽然活动教室在走廊另一头,但我还是怕,觉得羞耻。
“有人欺负你了?因为你是同性恋?”王安阳问我。洪思洋告诉王安阳了,王安阳很接受。但我跟她关系很淡,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这个,“交大应该不会有这种情况。我之前在复旦大家都很接受。上海还是挺开放的,不过其他学校也难说。是有人欺负你了吗,你同学?”
我摇摇头,没讲话。接过她递来的纸巾擦眼泪。我很想倾诉一番,但我不敢。跟别人提这种事,简直自找死路。要传出去,我这辈子都毁了。
“那是怎么了。憋在心里多难受,说出来好过点。你不好意思告诉洪思洋,可以告诉我。我不是大嘴巴。”
听她口气似乎不像在嘲讽,但我还是不敢说。这么私密的事,我怎么好告诉别人。可我心里又很想说。憋着好难受。
两个人都不说话,她看着我,我看着她脚上的帆布鞋,场面尴尬。我哭了一场,很疲惫,大叹一口气,望着远处黑漆漆的天空发呆。王安阳说:“要不我们下去走走吧,我跟洪思洋发短信说了,我陪你走走。”我不期她会这样主动,也不想继续尴尬,就答应了。等她去了趟厕所,下楼梯,在附近路上随便走。
上学期末我与刀刀闹分手,有天凌晨,我在自修室复习看书,心情不好,喊陈煦出来陪我走走,她也在自修室复习。那时同现在是类似的景况。同样明黄色的路灯下,学校偏僻的一条路,四处无人。我跟她说了刀刀对我的冷淡,说着说着就哭了,蹲在地上哭个不停。没想到过了大半年,我还是那样软弱。
“其实,……”我看着耀眼的路灯,忽然开口。
“什么?”王安阳愣了下,本是自顾自往前走的,见我停下,也不走了,“没事,你要说就说,不想说也没关系,谁没点小秘密。陪你走走吧,散散心也好。前天下过雨,这两天空气不错,交大绿化做得挺好,学校里到处都是花草。我之前在复旦是杨浦校区,虽然绿化也不错,但校区就一千多亩,没闵行这么大。不过复旦在市区,去哪儿都方便。闵行太偏了,去一趟市区就跟农村人进城似的,要换好几班车,麻烦死了。去电视台都得两个小时。”
“去电视台?”洪思洋跟我提过,王安阳在上海电视台实习。虽然她跟琛琛同在媒设学院,但一个偏艺术设计,一个偏媒体传播,专业性质大大不同。“你在电视台会见到明星吗。”我好奇。
“明星有是有,”王安阳撇着嘴,捋开刘海说,“但我不追星,也不关注明星。我在电视台是做新闻的,不做综艺节目也不做电视剧,而且我只做社会新闻,不做娱乐新闻。明星八卦很没意思,太虚了,还是关注社会民生比较有意义。”
“社会民生?”前些天在狄安家翻过王小波的那本《沉默的大多数》,里面有不少对社会民生的思考。我记得王小波说,挖掘沉默的社会工作者不会有好下场。
王安阳点点头,双手插在口袋里,说:“去年我做了个同性恋的采访节目,找了线上线下二十个各年龄阶层的同性恋做采访,剪了个一小时的带子,可惜编导没要,说内容太边缘化了,题材敏感,受众又小,没收视率。”她耸耸肩说,“要收视率我干嘛不去做明星八卦。我们做社会新闻的,不就是要解决边缘人士的问题吗。主流问题被炒作得那么热,大家都在看,我们跟着去掺和有什么意思。我们应该多关注关注社会上的弱势群体,他们真正需要新闻传媒的帮助。”
“社会上的弱势群体?”我细细琢磨着,很小心地问她,“那你对卖淫怎么看?你觉得他们是弱势群体吗?”我补上一句,“昨天刚好在网上看到扫黄打非的新闻。”
王安阳叹了口气,说:“如果我说我支持性交易合法化,你会很惊讶吗?”她解释,“性交易是一回事,强迫卖淫是另一回事,你不要混淆概念。”她看我惊吓的眼神说,“你知道强奸幼女罪吗,很多人说强奸幼女简直丧心病狂,一定要判死刑。如果我说,强奸幼女不能判死刑,你会觉得我很没良心吗。我是有理由的。如果强奸幼女是死刑,那么一个罪犯强奸幼女后,极有可能觉得反正都已经是死刑了,为什么不把这个女孩杀掉,反而可能没人查到凶手,或者伤害更多的女孩子,反正死刑已经是极限了。这种犯罪心理你考虑过吗。死刑不能随便判。法律问题不能因为民众一时情绪就下判决,要理性。性交易合法化也是。有人一听到这个问题就说道德沦丧世风日下,但他们可知道,数据调查证明,荷兰性交易合法后,强奸案的发生率大大降低。当然,这只是我支持性交易合法化的理由之一。”
王安阳说了很多,我不是很懂,只低头听着,等她说完,我终于开口:“我跟你讲,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洪思洋也不能说。”我从我爸复发开始,把这些天所有事都告诉她。我以为我情绪过了,能慢条斯理说出来,能轻描淡写,不附带情感,结果中途我还是数次哽咽。我给她看我肩膀上的伤口,那两排牙齿印,还有烟头烫伤的疤痕,五个圈都结痂了,这是不可改变的证据。我说:“我不是要你同情我,我不用,我只是心里闷,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们走在陈瑞球楼附近棕红色砖块铺成的小路上,过了前面的小桥就是新图书馆。陈瑞球楼是研究生上课的地方,王安阳平时就在这上课,以后狄安也要在这上课。附近种了许多石楠树,楼前的花坛种了许多红色的美人蕉。前天的暴雨把美人蕉和石楠花都打折了,地上满是细细碎碎的白色,偶尔有一片红。桥边的矮冬青浇过一场雨,更显青翠。王安阳停在桥上,倚着栏杆望着桥下的水流,下过雨,很浑浊。
“为什么不就找洪思洋帮忙呢。”王安阳稍稍犹豫,很快就说,“我懂,我理解了。”可她又说,“说实在的,作为子女,你够孝顺了。你还是个大学生,有大好前途,不能再这么干下去,要被人知道,你就完了。我支持性交易合法化是一回事,但我不支持身边朋友做这种事。”
“可是,”我的心又揪起来,“难道你叫我看着我爸死掉吗。”
王安阳本是趴在栏杆上的,这时候忽然回头看我,说:“要是你爸真死了,你该怎么过?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我愣住。爸爸复发时,我去看他,他主动跟我说,要是他死掉,我不能哭,我要照顾妈妈和姐姐。但我自己从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不敢。所谓父慈子孝,要是爸爸不在,我这个做儿子的……孤儿寡母的,家里往后……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你能想象你爸死了家里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