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大有许多机构或名人捐赠的建筑和学院,为表感谢和纪念,都会在建筑或学院名称前冠上他们的名字,比如逸夫楼,逸夫桥,光彪楼,陈瑞球楼,包玉刚图书馆,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凯原法学院。还有许多为纪念科研文化名人而命名的道路,比如文俊路,学森路,元培路,叔同路。我们平时很少叫这些路的名字,非要说某个地方,就说某某教室附近,某某食堂附近,某某学院附近,某某体育场附近。要不是这会儿看到桥上的石碑刻着“中心桥”三个红色的油漆字,两边的路标分别写着元培路和宣怀大道,我也只能说,我在陈瑞球楼和新图书馆之间的那座桥上。
入夏之初,晚上的风有点凉,刚在教室里还不觉得,出来走了会儿,不免有些冷。我穿着牛仔裤和长袖还好,王安阳光着两条腿,风吹来吹去的,想问她冷不冷,又不好意思开口。
“沪生,”她改口叫我沪生,“你知道全上海有多少单亲家庭吗?就是父母双方分居、离异或者一方死亡的家庭。我查过资料,”她掰着指头说,“去年的资料说,英国的单亲家庭有25%,美国的单亲家庭有21%,中国没查到具体资料,这并不代表国内就没有,相反,这只能说明国内没重视这块,估计实际比率也差不多。从离婚率就看出来了,去年北京离婚率高达39%,全国最高,第二就是上海,差不多,也有38%,然后是深圳36%。你看看几率多大。平均三个家庭就有一个离婚的。这些离了婚的,大多数都没有再婚。所以我估计,国内单亲家庭比率也要四分之一左右。”
“四分之一?每四个家庭就有一个单亲家庭?这么多?不会吧。”我认识的人里,李文超爸妈很早就离婚,他跟妈妈过,算单亲家庭;洪思洋八岁时爸妈离婚,他跟爸爸过,也算单亲家庭;周鹏程的爸爸当年给人家盖楼房时,楼板塌了,给砸死的,那时候周鹏程才十一岁,后来他妈妈也没再嫁,也算单亲家庭;琛琛家在地震时候死掉的是她妹妹,爸妈都在,不算单亲家庭;狄安成年后爸爸去世,也不算单亲家庭吧。别的似乎没有了。
“不是没有,是别人没告诉你。”王安阳把披肩的长发捋到右边脖子上,摸着发尾打着圈圈说,“这种不光彩的事,谁会主动跟别人提?你提了别人也不想听。听了也只会同情你。你要那同情?”
这倒也是。除了我妈那样年纪的女人喜欢听这种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年轻人不想听,也不愿说。算起来我们软件学院一届一百五十人,搞不好真有不少。
“单亲家庭长大的小孩很辛苦的。”王安阳说,“没经历过的人不会懂。”
我黯然,爸妈这些年一直在上海打工,我从小只跟爷爷奶奶长大,他们年纪大了,不管我,我几乎就是放养状态,没人疼没人爱,怎会不懂单亲家庭的苦。他们好歹还有一个,我一个都没。这种日子早就过惯。爸爸真要死掉,只怕我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大波折,只是心里的位置落空了,不能接受。
“童年缺乏父母关爱的小孩,长大了都会有心理阴影,这些阴影会在成年之后表现在恋爱观婚姻观上。你看那些恋爱极度不稳定的,换来换去的,不管男生女生,童年时期都没跟爸妈一起生活。这种对安全感的缺乏,对亲密关系的不信任,完全是内在的,外表看不出来。很有可能一个男生身强体壮,肌肉很大块,跟许多女孩子谈恋爱,但他就是不想安定下来。他不信任稳定的亲密关系。”王安阳朝我看看,“洪思洋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他谈过好几个女朋友?”
好几个?我摇头。除了这次跟王安阳,他从来不跟我聊私人感情问题,我以为他一直单身。他什么都跟我讲的,感情问题居然没告诉我?
“他就有点,怎么说呢,就是对亲密关系的不信任,每次感觉两个人很亲密了,他就会分手。他有种比较变态的想法,”王安阳皱着眉头说,“在关系最好的时候分手,给大家留点美好的记忆,免得后来闹得太难堪。主动提出分手,至少将来不会被对方伤害。你说这逻辑像一个交大学生说出来的吗。但这就是童年阴影所产生的潜意识的影响,学历再高读书再多也没用,很难改变。”
愣了下,洪思洋那话好像从前我也喜欢说:在他提出分手之前,我抢先提出分手,这样我受的伤害也少一点。难道也是我童年缺爱造成的对亲密关系的不信任?只是想不到,身材那么壮硕的洪思洋也会有这么细腻的心思。
我们绕过新图书馆接着往东走。图书馆门前不少人来往,从前右右在时,这会儿我都陪他来看书背单词。图书馆再往东就偏僻了,先是行政楼,除了开学报道,平时少有人来,是学校高层领导办公的地方,然后是材料学院、化工学院、机动学院的实验室,除了上课时间,也不会有人来这么偏远的地方。王安阳一边走一边说:“我之前做过一期单亲家庭的节目,采访了好几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年轻男女,在电视上播了,但不是黄金时段,是个礼拜二的下午,看的人不多。但网上不少人看了后留言,说他们童年也是那样,放学的时候没人接,寒暑假没人带出去玩,总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得要死,世界是封闭的,性格也封闭,缺乏对外的交流,也没有感情寄托。这种人长大了两极分化很严重,要么很内向,不怎么讲话,要么很有表现欲,什么活动都要参加,希望大家时时刻刻都看着他,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给忽视了,以此获得安全感。”王安阳叹了口气,“人都是慢慢长大慢慢独立的,童年时期务必要有父母在身边陪同,不然,一棵树苗小时候没好好浇灌,一辈子都会营养不良,补不过来,……,我也不好说,总之会有阴影,一定会有阴影。”
她说她也算半个单亲家庭。她爸爸是海员,每天在海上漂,一年就一个礼拜假期。这些年,她对爸爸的印象一直很模糊。“除了基因,每个月给我寄生活费,我跟他没别的联系。”王安阳说,“不仅我跟他关系很淡,我妈跟他关系也很淡。我妈怀我的时候,他不在,我妈生我的时候,他也不在,我妈生我两个月,他才回来,但很快就走了。我妈那时候就有点产后抑郁症,后来越来越严重。”
我们沿着宣怀大道走在河边,垂柳的枝叶随风飘扬,我闻到空气里青草的味道。再往前就是致远湖。致远湖和思源湖涵泽湖一样,都是交大的人工湖。涵泽湖取名有没有典故我不知道,但思源湖致远湖的取名都来源于交大最知名的校友江****,学校里都称他作江学长,给交大的题词:思源,致远。不过致远湖比思源湖涵泽湖要大,但因为地处偏僻,很少有人来这儿。湖边都是水泥地,没有种树,也没有长椅,只有许多圆球形的白色石柱子,大概是用作观赏的,也可以坐着歇息。
王安阳走在致远湖边,说现在很多年轻人喜欢在网上装忧郁,说自己得了抑郁症。“瞧他们那嬉皮笑脸的样子,真要得了抑郁症,看他们还笑得出来。”王安阳说,“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妈每天都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也不知道她在愁什么。我小的时候,她还稍微照顾我一些,等我长大点,能照顾自己了,她连饭也不做,叫我在外头吃完再回去。她下班回来就把自己关房间里睡觉,话也不说,饭也不吃,我都不懂她一天睡那么久是有多困。我爸妈三十三岁结婚,我妈三十五岁生我,她是工厂职工,四十八岁就退休了。后来我才知道,完全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四十五岁就可以退休。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妈已经有问题了,但她自己知道,每天都吃很多药,都是抗抑郁症的药。吃那么多药也没效果,整天呆在房间里,除了上厕所,也不出房门,连吃饭都是我给她端到卧室,完全不接触外面世界。大一时候,有天晚上我回家,其实那天早上我妈就死了,但我晚上才回去。到家后把外卖热了下,端到她房间里,才发现她出事了。平常人到家了都会跟爸妈喊一声,打个招呼,我知道我妈脾气,喊了也不答应,我家从来没声音的,非常安静,就跟太平间一样。进她房间才发现她躺在床上口吐白沫,嘴里一股恶臭。”王安阳咬了咬嘴唇,眼睛里掠过一丝苦痛,但很快消失,“床头柜的药瓶子都空了,那些药都是英文牌子,我也看不懂,赶紧打120,打完120才想起摸她鼻子,早断气了。”
我猛地一惊。她刚刚问我有没有想过爸爸死了日子怎么过,原来她是过来人。爸爸不在家,妈妈死掉,……,这日子我不能想,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但我怀疑,抑郁症真有这么严重吗,严重到要自杀?是不是夸大其词了?好好的干嘛要自杀?我只在网上看到说,现在都市白领工作压力很大,那也算抑郁症吗,也没到自杀的地步吧。她妈妈能有什么压力?我们走到行政楼前的校车车站,候车厅下有个长椅,从前跟右右吃过饭在学校里逛时,也在这边坐过。长椅是不锈钢的材质做的,白天有太阳时闪闪发亮,这会儿路灯照着,也是亮眼。王安阳拿纸巾擦掉上面的灰尘,动作似曾相识。
“我爸妈本来就没什么感情,都是年纪大了,亲戚朋友介绍了相亲,双方都觉得对方条件都还不错,就结了婚。婚后也很少相处。我妈死后,家里就我一个人。真的跟太平间一样。之前还有个活死人,现在连活死人也没。要不是现在跟洪思洋在一块,我才懒得回家。”王安阳倚在候车亭的椅子上,两腿交叉着翘在一起,脸上有了点笑容。难怪她跟我讲这些事,因为这些事都是过去了,她已经放下,现在很快乐,“有洪思洋在,家里有点人气,吃饭也香。随便做点什么,哪怕烧得不好吃,两个人一块吃,也开心。这些年总是一个人吃饭,冷清死了,真的就跟太平间的看护一样。”她顿了顿,似乎发现自己离题太远,拉回话题说,“其实我是想告诉你,当年我妈死后,我也情绪低落过很长一段日子,大概有两年吧,觉得自己很苦,没人疼。后来我想通了,就因为没人疼我,我更要自己疼自己。我那样作践自己,朋友见了多伤心。后来我恢复过来,几个姐妹都跟我哭。我也哭,跟她们说对不起。其实我更该对自己说声对不起。当初我心里压抑,选错了发泄方式,在外面酗酒****,伤害最大的还是自己,最对不起的,也是自己。”
“你酗酒?”还有个词我没敢说。言语上我还是保守的,平时连脏话都很少讲。
“我妈死的那年,我受打击很大,都要疯了,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死的不是别人的妈妈,偏偏是我妈?这些年来,我爸一直不在家,我妈整天闷在屋子里,还要我去照顾她,现在连她也死了,这算什么事。哪有人生下来没爸妈疼的?一个人活这些年有多辛苦你知道吗。冷清得不得了。凭什么其他同学都好好的,偏偏就轮在我身上,这是老天爷在作践我,要跟我过不去吗。我越想越钻牛角尖,哭了好多天,后来就开始酗酒,天天去酒吧玩。喝酒很容易上瘾的,喝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只顾着HIGH,喝,跳舞。”明明附近没别人,她还是压低了声音说,“夜店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别去。******大麻,我在里面都尝过,晕乎乎的,什么都不用想,精神亢奋,真痛快。每天跟不同的帅哥搭讪,喝酒,开房,上床。反正就是不想让自己清醒。清醒了又要难过。就这么糊里糊涂过着,期间还堕过一次胎。说真的,”她笑,“我连孩子是谁的都不知道,换太多了,好多名字都没问,反正大家都是出来玩玩,不当真。刚发现怀孕时,我还想把孩子生下来,觉得是我妈投胎回来陪我了,我不用一个人孤零零的了。不过很快我就醒过神来,把孩子打掉。”
我不敢听下去,支支吾吾问:“洪思洋知道吗。”在男女关系怀孕生子这些事上,我还是很保守的。堕胎,在我看来就等于是不良少女。复旦的女生也会干这种事?呵,不由得自嘲,交大的男生不也干了那种事。我有什么资格笑话别人。五十步笑百步。
“他知道。他之前追我的时候,我都告诉他了。”
“洪思洋接受了?”
“为什么不能接受。谁没点过去,以后大家好好过就是。”
“洪思洋这么看得开。”真想不到。但转瞬觉得这话不该当着王安阳的面说。
“有什么看不开的,难道你觉得女人就是生孩子的机器,堕过胎的女人就是破鞋,就是二手货?”王安阳有些不开心,“你看看,这就是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她把刘海往右边捋开,露出大片额头来。她额头很干净,不比陈煦,总吃辣的,额头上好多痘痘,都用刘海遮住,“未婚女性堕胎很多的,没什么好奇怪。我高中班上七八个女生都堕过胎。当中有个很搞笑的,四个女生为同一个男生堕胎,那男生家里很有钱,同时追那四个女生,过生日时喊那四个女生吃饭,才高中呢,就五个人,一顿饭就吃掉四千多,都不知道吃的什么东西。班上有男生觉得他很有效率,但我觉得挺恶心的,那根本不是追女生,是变相的******。那四个女生里,有个问那男生要了钱,然后找另外一个男生,她真正的男朋友,陪她去堕胎。”王安阳哈哈大笑,“这不是戴绿帽子,是去拆绿帽子。我们异性恋圈子的八卦可比你们同性恋乱多了。”
不敢相信,上海女生都这么乱来吗。年纪轻轻的,才高中就去堕胎?就算发生性行为,难道不懂安全措施?我妈说得对,上海女生真是不能碰。
“谁说我们上海女生乱来了,”王安阳一副很不悦的口气,“外地女生也这样,现在未成年堕胎的女生多了去了,你不知道罢了。我之前也做过相关节目,查过资料,近两年,中国每年都有近六百万青年女子堕胎,其中大半是大学生,小半是中学生。”她看着我瞠目结舌的样子,挥挥手说,“你不用少见多怪,我做过线上调查,匿名的,现在中学生大学生做堕胎手术已经司空见惯,年龄最小的女生才13岁!只不过大家都悄悄去做,不告诉别人。这个社会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现在年轻女孩子都这么堂而皇之地瞎搞乱搞吗。”果然是我只顾着学习,不通晓世事,“她们怎么就这么不自爱呢。”
“你要跟那些古板的老头子一样指责她们放荡****吗?那只能让这种事变得更隐晦,根本不能解决问题。她们去堕胎,大多数并不是因为她们乱来,而是她们没有性行为常识,什么都不懂。我采访的一个女大学生,半年堕胎三次,都是跟她男朋友,两个人都不懂避孕。我说你们都不知道用安全套吗。那女生立马就脸红了,说那东西太色情了,哪不好意思买。她连‘安全套’三个字都不好意思讲,用‘那东西’代替。我都无语了,这什么年代了,还觉得安全套色情?这有什么色情的。情侣发生性关系不是很正常吗,用安全套不是也很正常吗。完全撇除情感的****才是色情。她也不晓得堕胎对女性子宫有多大伤害。你们男生不懂,堕胎会让子宫壁越来越薄,很多女性堕胎后月经不正常,无法怀孕,怀孕后习惯性流产,就是这个缘故。我做那期节目就是希望大家多知道些堕胎的坏处,使用安全套。结果编导说主题太****,不适合在电视上播,砍掉了。我就不懂了,这哪儿****了?就因为现实生活里大家都谈性色变,那些女孩子才会那么大了都不懂性常识,胡乱堕胎。有些后来不能怀孕的,真要后悔一辈子。这是恶性循环。”
我们在候车亭的长椅上坐着歇了会儿又继续往东走,过了行政楼,再往东就是机动学院的实验室,周边种了一大圈草坪,是真的草坪,再往东就是紫气东来门,大家都叫庙门,因为它长得像个庙门。大家都戏说,交大就是和尚庙,清一色的全是男的,女生太少。要出了庙门,再过一条莲花南路就是隔壁华师大。我们走在机动学院前的草坪上,广袤的青绿色,很柔和,草的清香味道,很淡,就像老家收麦子时的味道,心情好多了。这两天早晚温差大,中午热,这会儿凉,王安阳双手插在口袋里,裹着衣服有点冷。我主动站在她左边,风从左边吹过来,我给她挡着。我问她冷不冷,要不要回去。她说还好,难得出来走走说说话,有些话不好跟洪思洋讲。我说行,那我们再走走。
王安阳说:“我问是不是有同学欺负你,也是我之前立项做的一个课题,关于校园霸陵的,许多学校里都有拉帮结派欺负弱小同学的情况。交大复旦应该没有,不确定,我还没来得及做采访。”她耸耸肩说,“我关注的点跟别人不太一样,我比较关注校园霸陵、单亲家庭、家庭暴力、高中生堕胎、同性恋、农民工、抑郁症患者、……,这些弱势群体。我在我妈死后才知道,原来每年都有很多抑郁症患者自杀身亡。他们不是矫情,而是缺乏沟通,情绪积压在心里太久,最后以死亡的形式爆发。现在社交网络越来越发达,但人与人之间内心真诚的交流却越来越少。你知道吗,现在都市白领里,每七个就有一个患有轻度抑郁症。在所有抑郁症患者中,70%的人有过自杀的想法,15%的人有强烈的自杀倾向。像我妈,之前总嘀咕说这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我以为她是随便念叨,没想到会真自杀。那些自称抑郁的少男少女知道这个的话,还笑得出来吗。他们把心理疾病当玩笑,不重视不关心,直到悲剧在身边发生。”
我想起跳楼的姚绣雯,难道她也是抑郁症?琛琛说,姚绣雯整天不讲话,一个人闷着,动不动就哭,似乎很像。我把姚绣雯的事简要跟王安阳讲了,王安阳摸着下巴想了想,也不确定:“可能是吧。我是做社会传播的,不是心理医生。我只希望大家平时多关心身边的朋友,尤其是内向的朋友,有什么苦闷多与朋友交流,憋在心里很容易产生压抑,以此减少抑郁症患者的悲剧。具体治疗还是要问专业的心理医生,不能讳疾忌医,要趁早治疗。这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
风吹起王安阳的长发,她的齐刘海飘在额前,长发飘在后头,浓眉大眼,嘴唇红润,********,长腿白皙,是绝对的美女。之前洪思洋跟我说,她是个好女孩。那时我以为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现在我信了,王安阳的确是个好女孩,是我们这个年代,不可多得的好女孩。
她说:“这个社会并非我们所见的那样好。你见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见了2010年上海世博会,以为中国就是辉煌璀璨的。可你不见山西煤矿遭遇矿难被活埋在地下的矿工,不见在恶劣环境工作下吸入颗粒、接触放射性物质、化学有毒试剂而身患癌症的底层职工,不见四川地震到现在都未能重建家园的灾民,不见高危施工事故里压断双腿却拿不到赔偿的农民工,不见同性恋不得善终的情感,不见抑郁症患者服药自杀跳楼身亡,不见路边摸索盲道摔倒的盲人,不见成千上万不懂生理常识的年轻女性去堕胎,不见被丈夫家庭暴力殴打到残疾却不晓得要去报警的妻子,不见那些性格内向的青少年整日郁郁寡欢需要心理辅导,……,不见这些真正需要社会帮助的弱势群体。不比那些大名人随便捐些钱,别人就给他盖个建筑命他的名字,或者拿他的题字当匾额,交口相传。也不比那些大明星随便闹点花边新闻,都能成为民众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些弱势群体不被看到,不被知道。他们弱势,有的是因为没文化,在社会底层,比如农民工,许多农民工连劳动合同也不知道签;有的是因为自身病理,比如聋哑人和盲人,很容易受到社会的排挤和欺辱;有的是因为社会道德的舆论束缚,比如同性恋,明明没做错任何事,就是要被人叫变态。大家都懒得关注这些弱势群体,觉得事不关己,包括我们做新闻这行的,很多人都觉得做这些边缘性人物故事没意思,没收视率,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些弱势群体的存在。但我觉得,我们的社会需要帮助这些人。比如多关心一下单亲家庭的孩子,学校里开设大学生心理辅导课,通过采访短片让大家认识到白化病人是正常的等等。我之前采访过一个白化病人,他全身皮肤都是雪白色的,苍白色的,比白种人还要白,跟白纸一样,甚至有些透明,能看到皮肤里层的血管。从小到大都被人当怪物,出去找工作,别人见了他就笑,或者怕,完全没就业的机会。我希望社会能平等地接受这些弱势群体,不要歧视他们,伤害他们,排挤他们,欺负他们。你不知道,这种欺凌弱小的事情社会上发生太多了!说实话,这种社会新闻很不好做,采访不容易,没人愿意被曝光,打马赛克也不愿意,要么困难重重,根本没办法采访到当事人。前天下暴雨,嘉定一个建筑公司的工地出事,死了十几个农民工,许多电视台的记者都过去了,都被拦在外面,进不去。要么就是好不容易采访完了,剪成片子,编导又不让播,就像之前那个同性恋题材的,说受众小,没人看。或者好不容易给播了,也不是黄金时间段,比如那个单亲家庭题材的。总之就是不讨喜,没收视率。但这些事总得要有人去做。我既然选了这行,就想做下去。推己及人,我妈那件事,我不希望发生在别人身上,真的笑不出来。我之前采访一个抑郁症患者,他说,家里种的盆栽明明是绿叶红花,但他看着就觉得是灰色的。那种心底里的绝望,我作为外行人没办法解释,也没办法治疗,只希望大家能多关注关注,避免更多的悲剧发生。”
听她提到嘉定工地的事故,我想起满满来,我说:“我认识一个在嘉定实习的朋友,同济土木工程的,那个发生事故的建筑公司就是他实习的那家公司。你要采访的话,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他应该会接受。但他最近被公司扣留在嘉定,出不来,你能再等几天吗。会不会到时候新闻已经失效,没人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