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再无蔷薇眷猛虎(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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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谁说我们不能改变一个国家

坐地铁时用了王瑞琪妈妈给的新交通卡,一刷,果真五百块钱,开心得不行。大概是太穷了,什么都没,所以随便得到点东西都很开心,幸福点很低。不比王瑞琪,什么都有,一直被满足,再想取悦他就难了。

回到学校寝室,拟稿助学金的感谢信。有钱人把钱撒在游戏上,寻欢作乐,没钱人讨点助学金交学费,真是不能比。在网上找了李密的《陈情表》和诸葛亮的《出师表》原文。《陈情表》是李密写给司马炎的奏折,说祖母年老,要在家服侍祖母,不能在朝为官,还希望皇上能应允。《陈情表》言辞恳切,非常感人,尤其那句“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这份儒孝之情,看得人心酸。《出师表》是诸葛亮在北伐前写给刘禅的文章,表的是诸葛亮对刘氏家族的一片忠心。刘备三顾茅庐,前人栽树,刘禅后人乘凉,虽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以至于后来沦落到乐不思蜀的笑柄,却有个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的诸葛亮如此忠心耿耿地跟着。文章里有名句“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高中语文课本上最真挚感人的两篇陈词,当年都背诵默写了的,忘掉了,这会儿又细细重读了几遍,开始写感谢信。

我借用了《陈情表》和《出师表》里的句子,添油加醋改成白话文,说爸爸病情非常严重,两次三番复发,前不久又住院,也不知能不能熬过去,要是熬不过去,……就算能熬过去,每次复发都要花好多钱,家里钱早就花光了,别说现金存款,连爸妈当年结婚打的金银首饰,两根金项链、两根金手链、两个金戒指,这是垫底的家当,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去动,也都变卖了。亲戚朋友还借了一堆钱,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妈妈照顾爸爸已经很辛苦,不能外出工作,姐姐刚工作,工资不高,还得补贴家用,爷爷奶奶年近八十,一把年纪,头发都白了,……爷爷眼睛不好,有白内障,看不清东西,奶奶驼背,走路就看着地,很多农活都没法干,……他们每天早起劳作,播种插秧除草收麦,……一年赚的钱还不够爸爸一次手术费用,……年初时,外婆过世,近年家中多灾,即便刻意节省,但还是花费不少,……家中负债累累,前途无望,唯一的希望就是我,……我一定要好好读书,毕业后找个好工作,真正扛起家里的担子。……我平时一直省吃俭用,不敢浪费分毫,在食堂里尽量吃素菜,衣服都自己手洗,周末在外面做家教,……假期回去还帮爷爷奶奶干农活,……但我们软件学院的学费实在太高,虽然申请了助学贷款,还是不能支付,很怕被退学,……幸亏老师怜悯仁慈,批准了学费减免,减免掉一半学费,又批准了助学金申请,有了这笔钱,……感谢各位老师和江浙沪助学金的创建人,对学生来讲,说雪中送炭一点也不为过,……我一定用功学习,毕业后为社会建设贡献自己的一份力,绝不给我们交大光辉向上的形象抹黑,……

写完自己看了都忍不住要皱眉头。太凄凉了,如此自强自立的男孩子,都够去评选上海市十大感动人物了。其实我写的并非十足十真,也有掺点水分,加上多用些成语和排比句,还写了不少我们穷苦人家才会碰到的细节,很是煽情。其实跟我一样贫困的同学并不少,比如琛琛,还有我们学院另一位四川绵阳的同学,可惜他们文笔不如我,经历了同样悲苦的事,却不晓得怎么写给别人看,甚至说也没法说,不能很好地组织语言,只能闷在肚子里。

肚里有货却不能说,那有什么用。光有才华还不够,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才华,更是份才华。再有故事,你说不出,不过是山间的一朵花,自生自灭。不,我要被看到,被知道。狄安的那本《沉默的大多数》,我看了点,我不想做这世上沉默的大多数。鲁迅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是《记念刘和珍君》里的名句。其实灭亡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坐以待毙,被人灭绝。

在电脑上拟完稿子,再三删改,拿黑色签字笔用最工整秀气的小楷字誊写在信纸上,送到学院给庄老师。希望老师看了,觉得我诚恳,有感恩的心,下回还把助学金分个名额给我。不同于别人无所谓,这笔钱对我万分重要,真是雪中送炭,不能少。如果少了,可能我真要因为拖欠学费而被退学。我没有开玩笑。

都说男儿当自强,可我才二十岁,没毕业,没能力养家糊口,只能通过这种示弱的方式,撇下尊严与人格,把姿态放低,谋求一点同情和施舍。我也没办法。千难万难,难不过一个“穷”字。日子总得过下去。温饱当前,尊严实在不算什么。

从学院回来,天已经黑了,早该吃晚饭的,忙着写感谢信,耽误了,这会儿食堂早没晚饭。回到寝室,王勇和张一翔边吃外卖边打游戏。王勇叫的韭菜炒蛋和小炒肉配白米饭,张一翔叫的鸭腿饭。韭菜炒蛋是家常菜,狄安也做过,小炒肉是我来交大后才认识的一道湘菜,其实就是青椒炒肉片。但那青椒非常辣,连着肉片都是辣的,嚼上一口便辣得你满头大汗,舌头也麻麻的。王勇是山东人,偏爱这个,还买了辣椒酱拌着米饭吃,寝室里一股厚重的辣椒油味道。之前我好奇,也吃了回小炒肉,辣得要死,但不忍浪费,硬着头皮吃完了,半夜拉肚子拉了三回。张一翔是浙江人,口味同我差不多,吃的盖浇饭,除了一个大鸭腿,还有几样小配菜,番茄炒蛋、胡萝卜炒花菜、酸辣土豆丝。瞧那油亮亮的鸭腿,外面那层皮是烤过的,很酥脆,闻着那股浓郁的烤肉香,肚子饿得咕咕叫,口水也要流出来。要不我也奢侈一回,吃顿鸭腿饭吧,正准备打电话叫外卖,顺龙在网上找我。

爸爸这回复发后,我与顺龙很久没联系,也不知他忙些什么,谁知他开口便说:“九月,冰岛通过同性恋婚姻法了!”他异常激动,打了一连串的感叹号,意犹未尽,还把这话重复了好几遍发过来,生怕我没看清。

“真的假的?”不敢相信。这么大的一件事,国家法律的变更,真的?国家会考虑到我们这些人的幸福?别不是哄我吧。不是说,法律只为大多数人谋权利吗。饭也不想吃了,先听他说完。

“今天,2010年6月11日,这个日子一定会载入史册的。冰岛国会以49票赞成、0票反对、14票弃权通过同性恋婚姻法。外头好多人在游行庆祝。还有好多同性恋今天第一批登记结婚,包括冰岛的现任女总理JóHANNA SIGURZARDóTTIR和她的爱人。九月,我好激动,我们做到了,我们真的做到了,我们改变了冰岛,改变了一个国家,改变了这个世界。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一直以为只是捧着这个梦想,就这么盼着等着,这一天居然就这么来了,太不敢相信了。九月,谁说我们不能改变一个国家?我们做到了,我们真的做到了!”隔着电脑也能想象出顺龙激动的神情,他打字太快,很多错别字。

我不懂政治,也不懂国会投票的计算方式,只看到0票反对,心里有些感动。JóHANNA SIGURZARDóTTIR,我不曾见过这个名字,看得出是冰岛语,从前顺龙提过冰岛的现任女总理也是同性恋,支持同性婚姻法,只是难以相信,冰岛真通过婚姻法了?几个月前他们不还组织游行吗,顺龙还说,起码得三五年才有希望,这么快?

顺龙发过来许多新闻链接,图文并茂,记者采访,还说:“你不信的话,大可等明天去翻报纸,肯定上头条。”

我一一看过那些新闻,反应过来:“你最近就在忙这个?”

“国会投票前我们一直在外面办活动,忙着劝说大家支持同性婚姻。人民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虽然冰岛人均受教育程度高,大家都能接受同性恋。但很多事,你不跟他们提,他们也不知道。我们主动与他们商讨,是非对错,公开讨论。再有一点,我们多做点活动,呼吁大家都堂堂正正地站出来,也是让国会的人看到这是一件关乎大多数人民的事,给他们施加压力。不站出来,就没人知道。法律是不会为少数人解决问题的。我们必须要鼓励大家站出来表达自己对合法权益的渴望。”顺龙的心情难以平复,“九月,你不知道我有多激动,往年这条法律也被提出过,但一直不被通过,以为今年也不被通过的,居然,……真是喜出望外,想不到啊,太想不到了。终于盼到这一天。感觉自己也参与了其中,改变了世界。之前只有荷兰、比利时、西班牙、挪威、瑞典、葡萄牙通过了同性婚姻法,今天冰岛成为全球第七个通过同性婚姻法的国家。德国、芬兰、瑞士、匈牙利、捷克等国家目前只能民事结合,相信不久的将来也会通过同性婚姻法的。九月,这真让人激动。不仅是改变了世界,改变了法律,而且改变了我们自己的生活,争取到了我们应有的人权。”

顺龙发给我一堆照片,说是今天第一批登记结婚的同性恋伴侣。照片里都是一对一对牵着手的,有老头子和老头子,有老太太和老太太,有中年男人和中年男人,有年轻女人和年轻女人。

“看那对穿西装的男人,就那对身材都很壮的,满脸络腮胡子的,一个捧着束红玫瑰,一个手背上纹了个六芒星。”顺龙说,“他们两个都是消防员,美国人,在‘911’事件里救人时认识的。六年前来冰岛定居。”

“看那对穿婚纱的老太太,抹了口红涂了指甲油的,还都是大红色,是不是很惊艳?额头上都是皱纹,脸上都是老人斑,一个79岁,一个83岁,在一起54年了,两个人都无儿无女。记得我之前跟你说,国内安徽养老院里有对结了婚的老夫妻吗,我很早就认识这对女同性恋,当时就想,也不知这对老情侣有没有机会等到冰岛通过同性恋婚姻法的那天。没想到居然等到了。54年呀,金婚了都。”

“看那对手挽手的老头子,头发都花白了的那对,还打了领结。蓝衬衫的那个84岁,黄衬衫的那个81岁,两个人都是二战的老兵。84岁的是德国人,81岁的是乌克兰人。两个二战时期对立联盟国的士兵居然走到一起,你说巧不巧?我记得你日记里写到,在拖鞋门口看到一对老夫妻,说想象不出一对老头子手挽手过马路是什么情景,现在想象得出了吧。”

“看那对穿大红色唐装的男人,有个戴眼镜的,有个光头。两个人都四十出头。那个戴眼镜的是中国人,我们上交大的学长,你说巧不巧!那个光头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法学教授。他对冰岛同性婚姻法的通过功不可没,参加过好几次游行的演讲,有才学,口才又好,人也很热心。”

“看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短发女人,旁边站着个红衣服的,两个人都戴眼镜,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看到没?那个穿风衣的,就是JóHANNA SIGURZARDóTTIR,冰岛现任女总理。”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忍不住打断他。这些人物经历太精彩了,他们能走到一块,走到婚姻的殿堂,实在不容易,我作为一个异国人看着都觉得温馨,也眼红,什么时候我也能和爱人走到这一步?琛琛说可以帮我拿到荷兰的国籍,我还觉得转辗反侧的太麻烦,现在我觉得,能有结婚的机会,再麻烦也值得。我要跟我心爱的人结婚,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领结婚证。

“当然要了解清楚了,这都是采访记录的材料。这可是人文历史的变革,要当做档案素材存起来,说不定日后有机会出版成文献。我们还是要继续努力,争取更多的权益,比如领养小孩。冰岛现在通过的同性婚姻法里并没有包括领养小孩。就算将来通过了,我们还要努力推动其他国家的同性权益。”

心头一热。刚刚给庄老师送助学金的感谢信时,庄老师在处理毕业生的档案材料,办公桌上摆了不少零食,有话梅有橘子,都是酸甜开胃的。她肚子又挺了些,看着就叫人羡慕。不仅狄安姐姐,谁不想有自己的小孩?去年春节,在外打工的邻居哥哥带他的小孩回来过年。那小孩还不到两岁,刚学会走路,不太会讲话,肉呼呼的,特别可爱。邻居哥哥让我抱抱孩子,我以为小孩怕生,会哭,只假意凑过去,谁知他竟朝我笑。我就抱着他逗了会儿。别看他才一岁多,也不轻,我抱了会儿手臂都酸了,放他下来。邻居哥哥跟小孩说“跟你小生叔叔亲一个”,小孩真在我脸颊上亲了口,口水都流到我脸上。就在那一刻,我决心此生必要有个孩子。我自知不成熟,连自己也照顾不好,更别提照顾别人,但是,我希望我有个孩子,照顾他,疼爱他,保护他,为他付出一切,终此一生对他好。

“你可能不知道,”顺龙说,“在某些国家,比如伊朗,同性恋是要被判绞刑的。不信可以到网上找找,有伊朗同性恋被吊死的新闻,还有图片。我们应该努力改变这些国家的同性恋的生存状态。这个世界远没有我们所期望的那么美好,所以,力所能及地改变吧。”

我搜了下,真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两个年轻男孩子被吊在半空中。“这根本没人性!他们又没伤害别人,凭什么绞死他们?”想起高中时候学过一篇课文,选自捷克作家伏契克的长篇报告文学《绞刑架下的报告》。写的是法西斯匪徒对革命者的残酷迫害,描写了狱中难友们的坚贞不屈与团结斗争。老师说,伏契克被送上绞刑架前,临死不屈,说:“我们为了欢乐而生,为了欢乐而死。”

伏契克那话说得太好。GAY,除了“同性恋”,也有“欢乐”的意思。为了GAY而生,为了GAY而死。这两个年轻男孩子何尝不是?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同性书籍出版吗。国内很多人见不惯同性恋,并不是真的歧视,而是不习惯看到。我们希望通过正规的书籍出版,鼓励这个群体多多表达自己,让社会上更多人看到这个群体,也许一开始他们不能接受,但时间久了,五年十年,自然都习惯了。这就像清朝年初男人都要剃阴阳头留辫子,汉人不能接受,可渐渐地,不都留辫子了?到清朝末年,要把辫子剪掉,大家又不能接受,可渐渐地,不也都剪掉了?我们要做清朝年初第一批留辫子的人,鼓励大家也留辫子,或者清朝年末第一批剪掉辫子的人,鼓励大家都剪掉辫子。”

“究竟是留辫子还是剪辫子,都乱套了。”我笑。

“关键不是留或剪,关键是我们要做第一批人,带动别人。别人不习惯,我们就让他们习惯,我们不能因为别人的抵制而退缩,我们要站住脚跟。我们要改变他们的价值观,让世人顺应我们的规则。我们要站在金字塔的顶端,做规则的创造者,而不是适应者,明白吗?清朝时候留辫子,那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天下子民都要听从君王的,不然就得死。现在和平年代这套走不通,我们就走思想派,像传教士一样,宣传我们的教义:人人生而平等,无论性别、宗教、种族、肤色、……,更无论性取向。”

顺龙说得我热血沸腾,毕竟是改变人类的举动,不是小儿女的分分合合。而且不知怎地,我想起王瑞琪说的,乔布斯改变大家对手机的使用习惯。很多人一开始都不习惯IPHONE的使用,但渐渐地,习惯了,都觉得好。但这当中有个关键之处:IPHONE的设计足够好。那么,要让别人信仰我们的教义,赞同我们的追求,也得有一点:我们所宣传的,是好的,正确的,理性的,符合人类历史发展规则的。

“九月,你不要光激动,你也该参与起来。之前写的日记,这些天有继续写吗?”

我说当然,我有写日记的习惯,每天发生了什么,大大小小都会记下来。现在看看,就当是另一本《绞刑架下的报告》吧,伏契克写法西斯对革命者的迫害,那是法西斯有意为之,我就写这个社会无形中对同性恋群体的压迫。希望社会上的人们,尤其是那些投票通过法律的人,真正认识到我们这群绞刑架下的人的生存现状,能接受我们,不要让更多的人为了“欢乐”而死。

“给我看看你最近发生什么了。一直忙着公益组织的事,很久没联系你了。你文笔不错,很细腻,不要浪费。但也有缺陷,毕竟不是科班出身,语言不够简练,很多地方太罗嗦,要删改。比如你写的什么软件工程的项目,那么多专业术语,别人看不懂的,没必要很详细,稍微带过就行。还有,右右临走前喊你去唱歌,他喝吐了,你在走廊上问耿维乐为什么要出国,耿维乐说的那段话都要删掉。”

“为什么?”我不明白,“耿维乐那话明明很有道理。”

“不行,耿维乐那话太偏激了,而且牵扯到政治题材,太敏感,不适合出版。居然把《新闻联播》跟《1984》里的每日两分钟仇恨联系在一起,亏他想得出。纸质书出版不比网络文学,限制很多,尺度很窄。不仅政治话题,色情描写也不行,都要删掉。不过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看你日记里并没有色情描写。”

色情描写?心里一颤,跟张哥的那段,还有后面跟其他男人大段落的,算色情描写吗,岂不是都要删掉?那情节就不完整了,后面的还怎么继续?再说,我要写的不就是社会现实吗,狄安说不少被父母赶出家门的年轻男孩子都干过那些事。我既然有这趟经历,为什么不能写出来?就因为见不得人?可是,社会的诟病与溃疡,本就要细细研究了背景,有如庖丁解牛,才能真正从源头解决。不,我不要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