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再无蔷薇眷猛虎(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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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不想让生活沦为简单的“应该”

王安阳问我爸怎么样了,我才想起该打电话回去问问。妈妈情绪倒不错,叫我放心,说爸爸的病情有好转,脸上有了点血色。一直在吃那个药,叫什么环孢素,血小板居然升上来了,虽然还没到常人标准,但医生说有希望。她走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小声跟我说,准备把结婚时候打的两条金手链卖掉给爸爸接着看毛病。我说不是已经卖掉了吗。妈妈说没有,对外都说卖掉了,其实没有。这是压箱底的家当,本想等爸爸死了留做治丧费的,哪晓得还有的治。但也只能卖两条金手链了,别的不能再买,得留着以防万一。挂电话前妈妈说:“不用担心你爸爸,有妈妈在,爷爷姑姑他们三天两头就过来帮忙照顾,最近你爸爸胃口好,能吃不少东西。你好好看书,准备期末考试,学习成绩不能掉。也别总看书,肚子饿了就去吃饭。今天是端午节,到食堂买两个粽子吃。”

一眨眼就端午节了,日子过得真快。但我不喜欢吃粽子。除了饺子,我不喜爱吃任何中华传统面点食品,尤其月饼和粽子,总觉得把一堆乱七八糟的食物塞到面团里糯米里太古怪。但不知为何会喜欢吃饺子,大概因为可以沾醋吃,开胃。怎么就没人把月饼和粽子沾醋吃呢。在老家时,奶奶每年中秋节都要烙大饼、炸藕夹子,端午都要包粽子。到河边摘了鲜嫩的粽叶,挑颜色最为青绿色的,叶片粗厚的,闻着有股清香,五脏六腑都湿润润的。用滚烫的热水过一过,刷洗干净,包上糯米,放些花生和红枣,家里条件好的就再放些肉,用绳子扎紧了打个结,放到锅里煮熟就可以吃,能放很久,吃好一段日子。农忙时候来不及做饭,回来就热个粽子吃,方便,糯米还充饥。但要吃慢些,从前村里有人回来肚子饿了,吃粽子吃太快,一口噎死的,家里人发现的时候身子骨都凉透了。

前两天去给王瑞琪补习,临走时他妈妈塞给我两盒粽子。说是人家送给王瑞琪爸爸的,送太多了吃不掉,叫我带点回去吃。那盒子很大,六边形的大红盒子,包装很喜庆。每盒里有六种粽子,包的馅很别致,我都没听过,名字起得也好听,都是五个字的:红烧排骨粽、蛋黄鲜肉粽、红袍豆沙粽、莲蓉原味粽、绿茶枣香粽、儿童营养粽,每种三只。真是稀罕,居然在粽子里放红烧排骨!我虽然不吃,却也没推辞,说谢谢。回学校后上网查了下,这一盒粽子居然要三百多块钱。平均一个要二十块,吃一口就得一块钱了呀。我的妈,要告诉我妈,我妈得吓死。要告诉我奶奶,她打死都不信。她在老家吃的农产品都自己种的,很少吃荤腥,一年到头才用三五百块钱。

在水源论坛的二手版块发帖,以五百块的价格把两盒粽子卖出去。跟我买的是个大四的船建学院的男生,说要送给女朋友的妈妈。我就知道,这种粽子,吃的人不用买,买的人都不是给自己吃。去年中秋节王瑞琪妈妈给了我一盒很贵的月饼,我也这么处理掉了。对我来讲,什么都不如钱来得实在。手上握着红彤彤的票子才有安全感。我是穷怕了。

吃过早饭去图书馆,本想复习看书的,孙志鹏来找我,他言简意赅,说:“陈意询来上海了。”

陈意询?我记得这学期刚开学时,她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喂”了一声,问她是谁。我早把她号码删掉。她讪讪地说:“是我呀,陈意询。”我问她什么事,态度冷淡。她说没事。刚要再说什么,我抢先说:“学生会在开会,没事我就先挂了。”然后挂掉电话,存了她的号码,再看到她来电都不接。后来她托孙志鹏问我,为什么寒假没去聚会,为什么不接她电话。我跟孙志鹏说:“就说我忙着学生会的事,你也总见不到我。”我当然知道我与孙志鹏同班,这个说辞太假,但这就是我所要的。因为假得厉害,明显是借口。她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我在躲她,不会再来找我。没想到这回居然来上海了。现在不是期末复习期间吗,她不好好复习看书,来上海做什么?

“废话,当然是来看世博会了。”孙志鹏说,“不然还能干嘛。”

这倒也是,从五月份世博会开会以来,除了之前那场暴雨,世博会的门槛一直没停过,从上海的宾馆住宿率就看出来了,都是外地来看世博会暂住的。不说市区的宾馆,就连我们闵行,甚至更远的奉贤,都满客了,住宿费翻了一倍不止。前几天洪思洋跟室友开房去看世界杯,房钱每个人AA下来居然要一百多,还算便宜的。

“你还没去世博会吧?一块去吧。陈意询叫我来喊你,说想见你。你们高中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怎么现在都不联系了。”孙志鹏无所谓地摆摆手,“算了,你别跟我讲,我也懒得听。”

“我对世博会没兴趣,不想去。”翻了讲义接着看。其实我是舍不得门票钱,听说很贵,而且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讨厌热闹。据说世博会里人山人海。再说外头天气这么热,万一中暑怎么办。

“你不是吧,她大老远从北京过来,都不陪她去看看世博会?太不够意思了。去吧去吧,”孙志鹏怂恿我,“陈意询说别人送了她三张门票,我们三个一起去吧。”他是无所谓的。除了写程序和研究游戏,他对什么都无所谓。哦,还有吃薯片。与我说话时一直在吃薯片,嚼得嘎嘣嘎嘣的,这声音配上他抖腿的节凑就像在跳踢踏舞。大清早的不吃早饭居然吃薯片,怪不得脸上长这么多青春痘。

既然有门票,那就去吧。不然也是浪费。就答应了。到时候随机应变吧。收拾东西换衣服出门。

世博会以来上海变化很多,比方说,从前地铁进站从不要安检的,如今双肩包、行李箱都要从一个大铁盒子机器里头过一过。明明就塞了几本书也要放下来过一下再背起来,麻烦得很。前些日子还闹出个笑话,有个吃生煎包阿姨进地铁,安检人员跟前面的人说“双肩包过一下”,阿姨愣了愣,念叨了句“哪能嘎严呀”,把手上的生煎包放在传送带上。这笑话是听一上海同学讲的,也只有上海人才讲得出效果,因为“双肩包”和“生煎包”在上海话里发音一样。为了图方便,世博期间我都尽量不背包,钱包手机就塞口袋里。

很早就有同学去看世博,问他们怎么样,都说没意思,人太多,根本就是去看人的。排队排到腿软,好不容易排了三个小时,进去三十分钟不到就出来。一天八小时,有六个小时在排队,有七个小时在看人。世博会就是花钱买票去看人。还有的同学,他们的外地朋友来上海,要陪着一起去看世博,顺便当导游逛逛上海。陈新亮说他五月以来足足去了七次世博会、城隍庙、外滩、人民广场、徐家汇。每次有朋友过来都要去,还得帮他们安排住宿的宾馆,还要请他们吃饭,来去打车费也不好意思叫他们付,地主之谊尽得他都快没钱吃饭了,只巴望着世博会早点结束。我问他去了七次感觉如何,他摇摇头说:“人多,就是去看人的。太累了。你这小身板就别去凑热闹了,回头挤死你。”

洪思洋和王安阳也去了,也说人太多,挤得热死。问他们具体看了什么,洪思洋明显对世博会没对世界杯那么上心,什么也说不上来。倒是王安阳说:“听说沙特馆不错,但要排五个小时的队,或者花八百块钱找人进绿色通道,我们没去;有人很奸诈,好好的人装残疾人坐轮椅上排优先通道;英国馆送种子,那些种子现在网上都卖到五百多了;芬兰馆可以短信预约直接进绿色通道,四楼还能洗桑拿浴;比利时馆外面的薯条很好吃,很粗的薯条配芝士,我差点没忍住。很多卖纪念品的,别买,浪费钱,没意思。你要有同学在做‘小白菜’当志愿者,可以试试帮忙走后门,不然排队排死你。人真的太多了。天气热,一定要记得防晒。”

出了耀华路地铁站远远看到一个倒立的红方块格子,孙志鹏说那应该就是世博园。我们跟着人群走,根本不需要找路。男女老少一大帮人,还有人带着折叠式的板凳。一路上每隔一段就有穿着白绿色衣服的志愿者大学生,像棵小白菜似的,看你迷路了很热心地来问你要去哪儿,给你指路。上海各大高校都出动了许多学生当志愿者,交大也不少。我们快到世博园时,孙志鹏给陈意询打电话。陈意询住附近宾馆,很快就到了。她背着个红色的双肩包跑过来,脸颊有些红,微微喘气,想拥抱我,但终于没有,只说:“沪生,好久不见。”

是啊,都一年半没见了。我笑笑点头。她模样比从前变了些,从前短发,现在留长了,用红色橡皮筋扎了马尾绑在后头,额头前别了个镊子似的红色小发夹。从前很瘦,大概清华的伙食不错,现在胳膊圆滚滚的,有肉多了。没有任何装饰,耳环手链什么都没,指甲油也没有,清秀文静,穿着简单,红色短袖配浅绿色格子裤,白色球鞋。本是笑笑同她打招呼,但一想到寒假里她说的话,再笑不出。

我们站在世博园入口,偌大的广场上人来人往的特别挤,天气又热,有些出汗。陈意询从包里拿了遮阳伞递给孙志鹏,是把粉色的伞,说:“孙志鹏,你撑一下吧,我们三个人一块遮。这伞很大的。”这事要换了别人多半会尴尬,但孙志鹏就跟个没事人似的,撑了伞东张西望的,问:“我们往哪儿走。”

陈意询说她查过攻略,沙特馆和中国馆最值得看,但排队的人最多,要不我们先随便走走,看哪个馆排队的人少就先看哪个。孙志鹏是没主见的人,我对世博本就不感兴趣,这些建筑物漂亮是漂亮,但这么多陌生人在眼前瞎晃悠,非常不舒服,就跟着陈意询随便走。

陈意询问我寒假为什么没去聚会。我说我外婆过世,要在家服丧。她低了头,略有歉意,说:“怪不得。”又问,“怎么不早说。”我朝远处的中国馆看,排队的人特别多,队伍跟个长龙似的,很多老头子老太太戴着太阳帽扇扇子,还有的干脆坐在折叠椅上吃着水果聊起天来。我只穿了一件短袖,底下是条灰色的中裤,仍是热得不行,热浪呼呼地扑过来,就跟冬天进了澡堂,手臂上的毛孔都渗出汗来。才端午呢,怎么就这么热了。该不是要中暑吧。

我中暑过一回,就去年夏天军训的时候。交大军训安排在大一暑假末,天气最闷热的时候,每天下午在太阳底下站军姿,不许动,汗流浃背就算了,汗水流到眼睫毛上、鼻尖上都不许擦。操练时都是先站军姿站半小时,再练习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正步走,有一回大概是天气太热了,站了二十分钟,班上让我们休息会儿,喝点水,他刚说完“解散”两个字,我腿一软,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躺在操场旁的树底下,脑门凉凉的,搭着块湿毛巾,太阳穴凉飕飕的,闻到一股很刺鼻的味道,是风油精。孙志鹏与我在一个班军训,平时关系又好,班长让他来照顾我。孙志鹏见我醒了,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和一盒霍香正气丸,说是医务室给的,叫我吃了休息会儿。

这会儿倒想念那股风油精和藿香正气的味道了,太阳烈烈地晒着,头有点晕。陈意询从包里拿出三瓶矿泉水,一瓶递给孙志鹏,一瓶递给我,一瓶自己喝。孙志鹏是脑子简单,忘了买水,我是省钱,舍不得买。喝过水,陈意询从包里拿出一个钥匙扣递给我,问:“还记得寒假里跟你说的吗,给你买了个钥匙扣。本来要孙志鹏带给你的,想了想,还是等世博会吧,反正世博会要来上海看看。”

这钥匙扣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上面吊了个挂饰,挂饰上刻了个字,她那时问我“你猜是什么字”,我说我猜不到,她说“等你看到就知道了”。时隔四个月,谜底揭晓,是“意”字,陈意询的“意”。

“喏,还有一个,你看。”她给我看她的钥匙扣,上面是个“生”字。

有瞬间的感动,她对我是有情义的。忽然想,如果我跟高斯一样,跟女孩子结婚生子,我的人生是不是要安稳一些,容易一些?没了说三道四,没了指指点点,平淡多了。但幸福也少了。一辈子装腔作势,压抑自己,何其不容易?再说,我所要的难道只是“安稳”两个字吗。不,我要的太多。意询固然是个好女孩,但她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想伤害她、蒙骗她。我要果敢的爱,要光明磊落的生活,要做我自己,这些她都给不了我。我知道我年少气盛,本着趋利避害的生存原则,应该选意询。但我不想让生活沦为简单的“应该”。

其实,刀刀给我买过一对情侣项链,他的上面刻了“石头”,我的上面刻了“刀刀”,这样就能每天把对方戴在脖子上,一低头就看见。他抢先做了这样的事,珠玉在前,别人再做类似的事,只觉得是东施效颦。可惜我们分手时,那项链被我扔在寝室门前的垃圾桶里。不比那个刻着“勇”字的钥匙扣扔在家里垃圾桶,还给妈妈拾了回来,后来被我放在寝室的抽屉里。许多次我拉开抽屉看到这个“勇”字,提醒自己,要有勇气去追求我想要的生活,无论眼下的日子有多艰难,一定要熬下去。都说“守得云开见月明”,但我跟自己说,哪怕守不得云开、见不得月明,我依然要熬下去。不为任何人,就只为自己。

烈日下,陈意询的脸微微有些发红,身后的孙志鹏喝着水左看右看,丝毫不在意,只念叨着怎么每个馆门口排队的人都这么多,还不如回学校打游戏,也没顾忌我跟陈意询的谈话。说实在的,若换了高中时候,只怕我会比陈意询更主动。也许是我的刻意冷淡让她慌了神,如此主动起来。不然以我们的亲密程度,恋爱是很自然的事,结婚,只怕也是有可能的。但这一秒,我忽然不忍心欺骗她。不,我不想做高斯那样的人。

“意询,我……”嘴里呼出来的都是热气,怎么感觉头晕得更厉害了,眼睛有点花。

“哦,你有女朋友了。”意询脸上抽搐了下,很快笑着,“没事,送你玩的,别多想。”

仿佛塞了个台阶给我,想也不想就说:“嗯,我有女朋友了。”继而笑笑,“我懂我懂。谢谢你的钥匙扣。”

“什么,你有女朋友了?怎么没告诉我?”孙志鹏忽然嚷嚷起来,“你这太不厚道了呀,怎么也得给我瞧瞧吧。咱们什么关系呀,还瞒着我。算了,不说拉倒。”

“刚在一起的?”意询问。她知道我与孙志鹏几乎无话不谈。

我点点头。世博园的人真多呀,人声鼎沸,吵死了,耳朵嗡嗡嗡的,有点耳鸣,心脏跳得有点快。怎么像是心脏病发的前兆呢。我叫孙志鹏靠近些,我有些腿软,搭着他肩膀走。我们胡乱走着,走到西班牙馆前。西班牙馆的样子很奇怪,像个扭曲了的藤蔓编的篮子,墙壁都是藤蔓的灰黑色,大概是金属材质做的。跟我们软件学院的墙壁颜色一样。门前排队的人不少,但相对中国馆沙特馆完全不值一提。孙志鹏说要不就看西班牙馆吧。陈意询说好,我也没意见,只觉得门口那几个志愿者里有个男生长得挺可爱。我是好色之徒,看到长相清秀的男生就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穿着志愿者的白绿色衣服,头发很短,拿着瓶矿泉水喝,跟前面排队的老太太讲些什么,笑容灿烂。跟斌斌、刀刀是一个类型。唉,我与刀刀分手都有半年了,好想谈恋爱。

有对大学生情侣手牵手走在我们旁边,似乎要排队看西班牙馆。那亲密的姿态真叫人眼红。男的说:“人这么多,看什么呀,要不我们回去吧,没听说前两天世博园发生踩踏事件了吗,多危险。”女的说:“那是有明星来开演唱会,粉丝要抢票。来的是韩国的人气组合,都是帅哥。”男的说:“来世博会开演唱会?脑子傻呀。人这么多,肯定要出事。”女的说:“对啊,都出动武警维持秩序了。有粉丝发狂打伤了武警,引起民愤,在网上闹得很厉害,搞什么‘圣战’,你没听说吗?就高考那几天,有黑客把那明星的官网给黑掉了。官网修好后,粉丝们又去给明星道歉,还说代表全体中国人。这事最近越闹越大了,你不知道?”……

“我们是不是站在盲道上了?”孙志鹏让了让,刚好有个戴墨镜的盲人走过来,险些撞到陈意询。

我朝脚底下看,果然是片凹凸不平的路,明黄色的板砖,我把陈意询往旁边拉了拉。她有些不自然,蹭着鞋跟说:“你说这世博园里弄盲道做什么,难道瞎子也要来看世博会吗?”

许是受了王安阳和顺龙的影响,明知陈意询这会儿心情不好,说的气话,还是正着声说:“盲人,”我没敢用“瞎子”这个词,“难道就不能来看世博会吗,就算看不见,听别人讲讲也可以吧。”前两天晚上看书看累了,翻了部老电影看,《天使爱美丽》。里面有一幕就是爱美丽拉着一个盲人老人在大街上快步走着,爱美丽一边走一边跟老人描述街边的风景,“他们也是人,有权利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我们应该尊重他们,不是吗。”

我这么说是有缘故的。上周末我回浦东,顺便把那破鞋子拿去修鞋店修,就在水产市场旁边一个破旧的小房子里,里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修鞋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还是个独眼龙。她丈夫是喝酒喝死的,肝癌。丈夫死后,大概是心情不好,有天晚上修鞋子没留心,剪刀戳鞋底的,力气使大了,一拨,戳到左边眼睛上,当场就瞎掉。人家叫她装个搪瓷的假眼睛好歹做个样子,她也没装,左边眼睛就这么瘪着,像个黑窟窿。我把鞋子给她,让她补补。她拿着鞋子瞅瞅,看看我,说:“你是云娣的小儿?”

“小儿”是我们东台的方言,就是儿子的意思。我妈说过,这女的也是我们东台老乡。我被她剩下那只眼睛看得头皮发麻,低头说是。

“你爸爸身体怎么说?”她回头找了个黑色皮革,剪了个小半圆形,在鞋底比了比,又来回削减了几下。

“就那样。”我说,“生死由命。都是命。”

她用个卷刀把那皮革刨了刨,拿胶水黏在鞋底,用橡胶榔头狠狠地捶了好几下,递给我:“好了。”

我问她多少钱,她挥挥手,接着干手上的活计,说:“回头你妈妈过来了我问她要。”

许是对她那句问候的感激。我不想就这样称呼她为“瞎子”。心慈则貌美,她作为一个陌生老乡,好歹还问候了我爸一句,不比我那个没良心的表叔。

“你怎么了,我不过随便说说,干嘛这么上纲上线。”陈意询有些生气。

“随便说说?这种潜意识的歧视最可怕。”王安阳曾经说,觉得没什么不对,才是最大的不对。我不想将来有朝一日,别人对我们同性恋的歧视也成了理所当然、从来如此。

“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慷慨激扬了?怎么不去给人家做演讲?”陈意询撇一撇嘴,喝了口水,“你变得还真多。”

我无言。高中时候我不过是个只知埋头苦读的学生,除了学习什么都不管。现如今的我哪里还是从前的我?她久久不在我身边,有些话我不好对她讲。别说意询,就连陈煦,她这学期一直往徐汇跑,很多事我本应该与她分享的,现在也不告诉她了,只跟狄安、王安阳讲,现在狄安也要走了,就只剩下一个王安阳。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因缘际会,有人来,就有人去,强行挽留也没用。

“爸,我们去排中国馆吧。”

身后传来久违的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如此熟悉,从耳朵传到大脑,同时拨动心弦。五脏六腑被一把揪住。转过身看,只一秒,立刻转过来,紧紧地捏住下颚,生怕眼泪掉下来。瘦弱的身体,一七五的个子,白色边框眼镜,绿色格子衬衫,暗黄色休闲裤,白色运动鞋,光彩照人的笑容。今天是怎么了,老天爷要让我一次怀旧个够吗。怎会这么巧?他的声音,他的眼睛,他的笑容,他的嘴唇,跟回忆里一模一样。从前那些情话,那些狠话,都从这人嘴里说出。不能忘。他是我初恋,我是他初恋,怎么会忘。

“道道,”他说他爸妈都喊他“道道”,“你妈呢。”说话的应该是他爸爸。

“她去买水了。好热。”

“先等你妈过来吧。咱们就先排这个西班牙馆,人少。”

不敢转身。身后只有那对聊着韩国明星踩踏事件的情侣,再后面就是刀刀,还有他爸爸。我都不敢仔细看他爸长什么样。偏偏不巧,这时身后那对情侣中的女生说:“我同学在沙特馆做志愿者,可以安排我们走绿色通道,我们去沙特馆吧。”拉着男生走了,同时刀刀和他爸爸往前走了两步。完了,脑子都要炸掉,不,我不要见他。我想他,想见他,但我不要真见他。见了他如何是好?我无数次幻想我们的重逢,甚至幻想我们重逢后的亲热,却从没想过我们会在世博会里见到,还是当着孙志鹏陈意询的面,太古怪。而且……我说不出“而且”什么,我就是不敢见他。我怕。往意询那边靠了靠,用孙志鹏的身躯挡住自己。幸好他体型胖,完全挡住我。

我听到刀刀和他爸爸的说话声,他们抱怨天气热,说人真多,说接下来去哪个馆,说等下吃什么。我一一听着,额头冒出冷汗。生怕孙志鹏陈意询忽然叫我名字,怕刀刀从后面走过来,认出我。怎么办。从未这样紧张过。最深爱的人就在身后不到一米远,却不敢同他打招呼。怎么办。明明刚喝过水,忽然口干舌燥,嗓子像在冒烟,手止不住地发抖,胃开始绞痛,腿也颤抖起来。忽地,大腿内侧一股湿热,有什么东西顺着滑下来。

“我去下厕所。”小声跟孙志鹏说。把矿泉水瓶塞给他,快步往远处的卫生间跑。生怕身后的人觉得我声音耳熟。

跑到园区厕所,蹲在厕所间里脱了裤子,一片污秽。全是那些恶心的脏东西。真是可笑到极点,居然因为偶遇初恋,紧张到失禁。我是病倒我爸那个程度了吗。怎么会这样?但我笑着笑着,鼻子一酸,几乎要落泪。说到底,不比右右和狄安,他才是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全心全意爱重我,视我为一切。我到底运气不好,没能留住他在身边。只是,留不住就算了,为什么今天又遇上?叫我忍不住怀想过去,感怀一无所有。

要不我这会儿去与他相认?他还爱我吗,废话,肯定不爱了。不然当初干嘛要和我分手。他不爱我,我缠着他有什么用?不如给自己留点尊严,别把从前的美好回忆破坏掉。或许他现在变了心,又想我了?呵,我一定在做白日梦。他干嘛要想我。他条件那么好,无论外在还是内在都比我胜出许多倍,当初他喜欢我时我就想不通他究竟喜欢我什么,现在分手了干嘛还要想我?说不定早有新欢。我又何必去丢人现眼。就算他还想着我,他会同我在一起吗?肯定不会。他没变,我没变,我们在一起了也是要分手,把错了的事再错一遍。如果我们变了,那就不是当初所喜欢的彼此,根本谈不上旧情复燃,重头开始更是天方夜谭。

又开始头疼,蹲久了站起来有点眼花,心脏也跳得厉害。咳嗽了两声又干呕,却吐不出来。孙志鹏发短信问我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是不是拉肚子了。我说是,肚子疼,可能吃坏肚子了。孙志鹏说他们都快进馆了。我说你们先进去吧,回头我再找你们。

在厕所里清理完内裤,用卫生纸擦了许多遍,内裤上都沾上毛球了。洗手,故意往身上洒了些水,尤其裤子上,造成不小心被人碰到,水泼在身上的模样,免得叫人起疑。给孙志鹏发了条短信:“我肚子不舒服,还有点头晕,可能中暑了,先回学校。”

来到世博园,一个馆都没看,像只丧家之犬一般垂着头离开,回闵行。坐上地铁时,给陈意询发短信,我说:“我没有女朋友,因为我喜欢男生。”地铁里很凉快,我身上湿漉漉的,有些冷,不知为何又加上一句,“我对不起你。”

感情的事,从来没有谁对不起谁,你对一个人再好,那人不受用,不代表就对不起你。只说明人家不爱你。可我很清楚,要不是去年遇上刀刀,“同性恋”大概只会被我当作青春期的一种幻想渐渐忘掉,我会跟意询在一起,现在应该如胶似漆,甚至谈婚论嫁。那高斯就是未来的我。

想了想,也给孙志鹏发了短信:“我是同性恋,喜欢男生。”相识这么久,应该告诉他。不知为何,我心里有股奇异的暖流,这暖流温暖着我,使我不再惧怕他们把这件事传出去。也许是意询的那个刻着“勇”字的钥匙扣,也许是这半年来所经历的种种人与事,教我成长不少。

孙志鹏没回我,倒是陈意询很快回我:“刚刚那条短信我就当没看见,我们还是朋友。”

我有些无地自容地笑笑,摸摸胸口,心脏舒服了些,但头还有点晕。衣服上泼了水,黏在身上,这会儿地铁上空调吹着,凉凉的,有点发寒。想也不想就回她:“我们不是朋友了。”刚好到莘庄站换乘五号线,我把那个刻了“意”字的钥匙扣扔在换乘通道旁的垃圾桶里。这回不会有人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