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博园回来又拉了两回肚子,去校医院挂号,医生说我轻微中暑,还有点急性肠胃炎,给我开了霍香正气丸、盐酸小檗碱片和诺氟沙星,让我多喝水多休息。盐酸小檗碱片我是吃惯的,抽屉里有好几盒。我肠胃不好,每回跟洪思洋孙志鹏吃烧烤都要拉肚子,去校医院看,医生就开这个药,明明一盒就够,但医生都开两三盒。大学生有医保,在校看病开药能报销百分之九十,五六盒药加起来付不到十块钱。吃不掉的我就留着,回浦东时带些给爸妈。在上海,没医保的人看病买药太贵。
陈意询没再联系我,她就像夜半一现的昙花,出了趟世博会就回北京。我也没怕她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或者我打心眼里猜到她不会跟任何人说。她生气,她愤怒,她怨恨,但我们毕竟有三年的情谊,我信她不会撕破脸皮。
孙志鹏倒是平静得出奇,对我还跟从前一样,喊我一道吃饭,问我复习重点,又说软件工程概论的项目评分出来了,我们组刚好80分。
“80分多好,跟79分成绩积点完全不一样。”他很满意这个分数。
我以为他没收到那条短信,特意提了下,他咬着一块炸鸡排大口嚼着,说:“收到了。”
我说:“你没什么看法吗。”想知道他是否支持。
“有什么鬼看法。反正到时候你谈恋爱了,把那男的领过来给我看看。不然太不够意思了。我什么都跟你说的。”他一下子就转了话题,说他最近在申请国内几家大型游戏公司的暑期实习,腾讯、网易、盛大都申请了,过两天要去面试,“我下载了他们几个比较出名的游戏玩了玩,找了几处BUG,到时候面试揭他们的底,看他们要不要我。”
见他如此释然,我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接着聊学习的事。同是软件学院的,跟洪思洋话题就很多,学习、学生会讲座、科技、生活、未来,什么都能聊,跟孙志鹏就只能聊学习了。
礼拜六考英语六级,上中下院几栋教学楼都要做考场,外面用一圈黄线隔开,考试期间禁止外人出入。交大是闵行区的大考场,许多校外人来考试,学校里人多得厉害。去年12月考四级时,我与刀刀还在一起。那天也是礼拜六,考完试我们在上海南站约会。天气冷,两个人都穿得很厚实,在南站碰了面,他拽过我的手哈哈气,放到他口袋。我们在肯德基买了全家桶,带到宾馆,两个人一边吃烤鸡翅,一边亲嘴,满脸都油腻腻的。
现在看到单项选择题里的D选项都会下意识想到刀刀。无论电脑还是手机,键盘按下“D”,显示的第一个词组就是“刀刀”。原本已经模糊掉的形象,因为世博园的重逢,又清晰起来。整场考试都心烦意乱,尤其听力部分,听不清楚就选“D”。
礼拜天是父亲节。我并不过西方节日,也不关注,只是看到网上大家都在祝父亲快乐才晓得。打电话问妈妈,爸爸这两天怎么样。妈妈心情非常好,说爸爸最近一直在恢复。照目前情况看,没意外的话,一个月就能出院。我高兴得不行,想不到还有这峰回路转的一天,反复确认:“真的?”
“医生这么说的。”妈妈说她胸口天天吊着块大石头,现在才放下,让我有空回去给菩萨上柱香,谢谢菩萨保佑,“再问问你学医的同学,有没有哪个懂一种药叫环孢素胶囊的,你爸爸就吃的这个,治血小板的。贵得很,看你学医的同学能不能便宜点搞到。”
我记下“环孢素”这个名词,说我回头问问。
妈妈说了些爸爸的近况,又让爸爸给我讲电话,他终于能讲话了,但说不长久就要休息,把电话给妈妈。妈妈走到病房外面给我讲了另一件事。昨天我大伯过六十岁生日,喊亲戚朋友吃饭。吃晚饭时,我爷爷跟我小姑奶奶打了起来。我说怎么可能,我爷爷都77岁了,小姑奶奶也70多,年纪这么大,头发都花白了,还有七十多年的亲兄妹情义在,怎么会打起来?成什么样子了。
“你爸爸病了这么些日子,她个老逼养的,”即便小姑奶奶是长辈,我妈要叫她一声姑姑,还是照骂不误,“她的小儿在外头搞钢材生意赚那么多钱,一次没来看过你爸爸,你爷爷怎么不气?亲兄妹啊,一点情分都不顾,还有个良心?”妈妈说,本来大伯好意喊两个长辈坐一桌,有话好好说,把往日不开心的都谈开了,哪晓得小姑奶奶说了句“我哪晓得卫国还能活下来,早以为他要死掉的,借钱给你还是白借,省得你要还”,气得我爷爷当场就拍桌子站起来说:“你咒我小儿死呀你,你是他小姑,哪能说这种话,还有个良心呀你?你还是我的妹子吗?”两个人越吵越厉害,差点动手打起来。旁边坐的都是三四十岁的晚辈,拉不住,还是大伯过来,喊了五六个人才拉开。
我不能想象那副场景,两个七十多岁的白头发老人,还是亲兄妹,居然打起来,最后还得六十岁的侄子去劝架。一个是他三叔,一个是他小姑,也不容易。但到这一步我算明白,我们家跟小姑奶奶家的亲戚关系已经彻底撕破脸皮,不必再有任何联系。
挂电话前妈妈提醒我,明天夏至,记得早上到食堂买个鸭蛋吃,夏至应该吃鸭蛋。我记得这个习俗,但不晓得明天就是夏至,说知道了。
夏至是一年里白天最长的一天,上海有近14个小时,以后白昼越来越短。去年夏至跟洪思洋他们几个学生会的朋友大清早骑车去看日出,今年看不到了,赶上梅雨季节。端午节那天非常热,但第二天就开始下雨,有时大有时小有时阴天,寝室地板上都潮了,穿拖鞋很容易滑倒。挂在外面的衣服要么干不了,要么阴天里被热风烘干,有股发霉的味道。连着几天见不到太阳,一楼又被外面的树挡着,寝室里完全透不过气,闷热得厉害,蚊虫也跟着跑出来,睡觉都睡不着。
叫邓健在自修室占了位子,带上讲义书本电脑,还有孙志鹏整理的复习资料,全塞在一个U盘里,准备通宵复习。有空调吹,累了就打个盹,比寝室舒服。下个礼拜就要开始考试,还是安心复习吧,陈意询、孙志鹏、满满、南果、斌斌、右右、狄安、李文超……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想大学物理、线性代数、离散数学吧,好几本书要看。
傍晚时候狄安发短信问我在哪儿。那天晚上在体育场不欢而散后我们就没再联系,以为他已经走了,虽然想他,但压着内心的冲动,绝不找他。这会儿他来找我,心里又涌出一丝盼望,说我在东下院500教室。他很快过来,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看到立式空调旁坐着的我和邓健,眼神有些讶异,说:“挺帅的。”
邓健埋头看书,耳朵里塞着耳机,放的是五月天的歌,声音调得很高,根本听不见别人说话。邓健特别喜欢五月天,说五月天的歌有激情,很青春很热血。曾经有女生买了五月天的专辑送他,约他晚上看电影,他收了专辑说高数下个礼拜要测验,他要复习。要是期末考试期中考试也就算了,居然拿小测验当幌子,人家女生当然知道是被婉拒。邓健说他没有当幌子,是真要测验。我开玩笑接了他的话问,那你后来考了多少?他非常不开心地说,89,然后笑了下说,幸好不是期末考试,不然亏大了。他的意思我明白,算学积分时,85分和89分算同一个档次,90分和94算同一个档次。这会儿他在整理高数笔记,看到拉格朗日中值定理。交大各学院的高数教材不同,我到大二才学这个定理。
我看看邓健,又看看狄安,笑笑说:“可惜没你帅。”
外面在下毛毛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像蚕在咬食桑叶。天空很暗,教室的灯都亮着,灯光下狄安的眼神有些涣散。“在复习?”他小声说。
我指指桌上一堆书和笔记算是默认。对现在的我来讲,学习与感情两全其美自然好,如果只能选一样,我选学习。
“有空吗?”许是好几天不见,他竟有些不好意思。
他的羞敛触动了我内心的波澜,点点头,摘了邓健的耳机说:“我出去下,马上回来。”他朝一旁的狄安看了眼,说好,接着听五月天、看高数。
“那男生是你同学?”东下院门前有稀稀落落的人,大家都忙着复习考试,路上人少,这个点都是去吃晚饭的。雨很小,几乎感觉不到,三五个女生打着伞,踮着脚从积水的地方走过。
我有些闷,扯扯衣领扇风,说:“怎么不问是不是我男朋友?”巴望着他吃醋。
狄安笑:“他不喜欢男的。刚刚他看我站旁边,看了一眼就没再看。同性恋都会看我好几眼的。”
我拍他肩膀:“你还真自恋。”
“就在你面前自恋一下。”他搂着我。
学校里的石楠花都谢光了,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花坛里的美人蕉因为沾了雨水更显娇艳,红得像玫瑰。我们沿着路边走,我摸着花坛旁矮冬青的叶子,想起上次帮王安阳拍短片也是这么走的,心里烦躁,顺手摘下一片,撕成两半,问:“怎么想起来找我了?”眉头一皱,“来跟我道别的?”
“不是。就来找你说说话,散散步,心里舒坦些。”他低下头,摸摸鼻子。
这动作我是熟悉的,前两天碰见刀刀,我险些落泪,就有这个动作。庆幸过了这半年,我心思平和了许多,虽然从世博园回来的一路上非常痛苦,但晚上睡了一觉,第二天也就好了。这会儿却语带讥讽地跟狄安说:“干嘛不去找李文超。他甩了你?”
“你没看新闻吗?”狄安抬头看我,眼神里有一丝恍惚,“台湾地震了,在高雄,6.7级地震,今天早上八点多的时候。你不知道?”
我一早就来自修室看书复习,电脑都没开,哪知道什么新闻。中午吃饭时邓健好像说哪儿又地震了,但我没留心。他一直在说世界杯,中途插了一句地震,我才有点印象。高雄?李文超不是去台大交换生吗,台大在台北,应该没事。
狄安摇摇头,有些气愤地说:“前天他跟几个同学去高雄玩,说去一个礼拜,还没回来。现在我也联系不上他,没信号,手机打不通。”
“地震严重吗?6.7级……前年四川地震好像是8级。”我是以关切的口吻问的,但心里有一丝窃喜,要是李文超在地震里死了,这可是天灾人祸没办法的事,就像琛琛的妹妹,怪不得谁,那狄安就会同我在一起了,没有任何阻碍。
“很严重,许多房子都塌了,伤亡很多,我看了一天新闻了,有死伤者的名单,没看到他。”狄安的精神忽然萎靡下来,“要是超超死了,……”
我拍拍他肩膀,安慰他,问:“现在应该在救助伤员吧,有直播吗?”当时四川地震是有救助现场直播的,可惜那时我爸刚住院,我整天在医院里忙着关注他,没关注地震的事,后来才晓得死了许多人。
“都在直播世界杯。但新闻台每隔一小时就播报一下最近情况。怎么办,我联系不上超超。”他有点慌。
也是,女人看重花和爱情,男人看重足球和性,有世界杯在,这段日子什么新闻都抢不走头条。刚到走到二食堂,就顺便吃了晚饭。狄安没胃口,随便吃了点,我虽然很饿但也不好意思多吃,说:“我陪你回去吧。”
“不用了,陪我走走吧。”
“行。”
把餐盘送到门口清理餐具的阿姨那边。我走在他后头,看他无神的样子,背影寥落,有点心疼。我从来不知他跟李文超交往的细节,但李文超是他初恋,两个人在一起两年,李文超对他一定很重要。以己度人,我跟刀刀在一起不过三个月都刻骨铭心。
出了食堂,一路往北走,走到涵泽湖,坐在附近的长椅上。涵泽湖种的荷花少,大约是这两天天气闷热的缘故,居然都开了,红红白白的一片,远远的闻到一股清香。真没想到我还有跟狄安一块看荷花的机会,默默然问他:“要是李文超真死了,你会考虑和我在一起吗?”这话问得不合时宜,好好端端的咒人家男朋友死,真不会说话。但我三番两次在他面前如此低三下四地坦白心事,无非是真舍不得他,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也要抓住。宁可表白了被拒绝,也不想错失后遗憾。
他与刀刀不同。过了这么久,刀刀只成了我心里一道忽明忽暗的光,像几万光年之外的星星,偶尔闪一下,大多数时候是暗沉的。我对刀刀的念想,更多的是那段真挚而单纯的感情,而不是刀刀这个人。在世博园碰见他,我心慌意乱的是忽然浮现在脑海里的种种往事,而不是他那个具体的形象。我也明白,我与他不可能了。我看得清楚,他脖子上并没有戴那条刻了字的项链,他从前每日都戴。他已经放下我,我又何必总惦记着他。比起刀刀,眼前的狄安更加真实而温暖。
狄安喃喃地说:“要是没认识超超,我现在肯定跟你在一起了,说真的,我挺喜欢你的。但是,”他又“但是”了,“现在就算超超真死掉了,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沪生,我是喜欢你,但是,……”
“我懂了我懂了,你别说了。”其实我根本没懂,我只是不想再听下去,愣愣地看看涵泽湖,摸着长椅上木板的裂缝说,“之前李文超就是在这儿跟我接吻的,就坐这个长椅上。”
他望着远处的荷花,跟我道歉:“对不起。”
我笑:“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又没欠我什么,李文超更没欠我什么。”
他低下头,说:“对不起。”
我也低下头,笑了下,像是在跟自己说:“没事。”
他第三次说:“对不起。”
我鼻子一酸,说:“我的运气怎么就这么背呢,先是右右,再是你。”我靠在他肩上,“不管李文超有事没事,你都不会跟我在一块。要是李文超没事,估计你就要去台湾找他,要是李文超有事,估计你也不会再来找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亲一下吧。就当吻别好了,亲一下。”
那天偶遇刀刀,大概就是老天爷在提醒我,我只能看着对我好的人路过我,留不住。无论家庭还是情感,我的运气总是不够好。比起别人一路顺畅,我磕磕绊绊太多,自己都想放弃。
大家都在复习,涵泽湖边没别人,隔着竹林的路上也没人,何况眼下竹林这么密集,还下小雨,不必担心有人瞧见。狄安与我拥抱着亲吻了,他对我是有情义的。这吻叫我想起之前跟李文超接吻。李文超喜欢舔我嘴唇舔我脸颊舔我脖子舔我喉结,狄安喜欢咬我嘴唇吮吸我的舌头。那他们两个人接吻的话,……脑子里忽然浮现那晚他们躺在包厢沙发上纠缠亲热的画面,心里一狠,在狄安吮吸我舌头时,咬了他一口。
他捂着嘴望着我,摊开手,流血了。没发火,也没生气,低着头拿纸巾擦嘴唇。是了,我现在确信,正如王安阳所说,他也是软弱的,他脾气太软,纵使他外表壮硕。从前那个变态老头子要他拍片子,他都不拒绝。他对陌生人很疏远,但对于熟悉的人、身边的人、懂他的人,他根本不会拒绝。李文超是不是就抓住了这一点,所以狄安被他吃死了?那如果我强硬一些,不给狄安拒绝的机会呢?
“我陪你回去,不管新闻里怎么说,不管能不能联系上李文超,我陪你。”
他愣愣地看着我,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点头说好。我走在他身旁,拉着他的手,不管是否有一丝峰回路转的机遇,总该试一试,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他能不能听进去是他的事,好歹我没有遗憾。
好些天没来他家,家里都收拾过了,床铺叠得整理,衣柜里衣服一件一件排好,那件紫色格子衬衫在最里面,床底下的黑色大行李箱搬了出来,换洗衣服塞了好几件。电脑开着,都是今天台湾地震的新闻。我一一看着,想起之前上海下暴雨时,我们也是这么看新闻,但地震比暴雨严重多了。
高美大桥桥面塌陷导致封锁;高铁七个班次停驶,一列班车出轨,全线均受影响;台铁曾文溪桥桥面错移,班车误点;宏远兴业纺织厂发生大火;玉井国中340间校舍受损;全台湾54万多户停电,嘉义市、台南市、高雄市多处停水,高雄市断讯;……幸好伤亡人数不多,不到一百人,比起四川地震,已经算是万幸。
我看得并不仔细,就只看标题,偶尔看图片,内容文字只大体扫描一遍,长篇报道就都跳过。浏览器开了好几个窗口,以为都是高雄地震的新闻,一个接一个点,点到一个窗口,居然是“女性下身流血”的搜索结果,还有图片,不禁觉得恶心,说:“你搜索这东西做什么?”
狄安没注意,站在床边摆弄窗沿上一个空瓶子,就是之前用来装玫瑰花的那个瓶子。看到屏幕才“哦”了一声,说:“我姐身体又出问题了,还是那个老问题。”
“现在还流血?”我还以为只是堕胎后一段时间的问题,“总这么流血,会不会试管婴儿都怀不上?”
“不知道。”狄安叹气,“端午节我姐回家看我妈,我妈又跟她唠叨,说要赶紧给姐夫生个儿子。还拿我表哥说事。”
“你表哥怎么了?”难不成表嫂不能生,离婚了?
狄安嗤笑了一声,说:“我表哥表嫂结婚五年就一个女儿,前两年去北京打工,认识了个四川的小姑娘,生了儿子,回来跟我表嫂离婚,跟那四川小姑娘结婚。”
“女儿都五岁了?你表哥的爸妈也不站出来说话吗?”我觉得不可能,三姑六婆那么多,总有人站出来帮忙说话的。离婚这种事闹出去可不好听。
“我舅舅舅妈本来不同意离婚的,他们不喜欢那个四川的小姑娘,后来见了孙子,嘴都笑得合不拢,就不再说什么了。他们盼着抱孙子盼了许多年。”
“那你表哥的女儿呢,都五岁了,怎么办?”
“法院判给我表哥了,表嫂偶尔来看她。”
“女儿也跟那个四川姑娘一块住?还是跟你舅舅舅妈另外过?”
狄安摇头:“他们一起住。表哥让她喊那四川姑娘喊妈妈,她从来不喊,只喊阿姨。”
废话,当然不会喊了,都五岁了,知道“妈妈”是什么意思。洪思洋爸妈离婚的时他八岁,他爸现在再婚,他在我们跟前都会分别说“我妈”、“我后妈”,当面也只喊“阿姨”,从不喊“妈妈”。“妈妈”哪能随便喊?我叹口气,说:“干嘛非要生儿子呢。”
“养儿防老,不都这么说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年纪大了还是要靠儿子养。”
是吗?想起一件家丑。不是我家的,是我舅妈家的。她妈妈两年前中风瘫痪在家,两个儿子这个让那个照顾,那个让这个照顾,踢足球似的,干脆说好每人轮流管一天饭,别的谁要管谁管。老人家一个人住小屋子,老伴早就过世,没人照顾。舅妈去看她时,她躺在床上满身屎尿,臭气熏天,爬满了蚂蚁和蛆虫,身上长的疮都破了,流了脓。她神志不清,见舅妈来了只吱吱呀呀胡乱叫嚷。舅妈抹着眼泪给她擦洗了大半天,照顾了她两天。舅妈娘家跟我外婆家住得很远,只能三五天去看一回,哪晓得有一回过去,她妈妈身子都僵了。
我从别人口中听到的版本就到此为止,我以为舅妈的妈妈是饿死的,可我妈说,是喝农药喝死的。我以为她是不想连累女儿,或者觉得活着太苦,要自杀。但又一想,她不是中风了不能动吗,怎么能喝药?我妈说,她自己不能喝,不能有人喂她喝?我的惊吓程度远胜于侦探小说里人们听到杀人案时的反应,因为那是小说,这是现实。我妈说,是儿媳妇倒在粥里喂她喝掉的。大热天的死掉,一个虫子也不敢去咬,死之前还有虫子咬她呢,死后都没了,也没发臭,就喝农药的才会这样。也不晓得是大儿媳还是小儿媳,搞不好两家商量了,一块喂。年纪这么大,还中风,天天照应多麻烦。她一死,两个儿子就把那个小屋子拆掉,一家分了一半的地方种玉米。我说这不是下毒吗,没人报警抓他们?我妈说,谁要来管这事,那老婆子早死晚死都是那几天。
在我妈看来,人老了,能不能安享晚年,全看子女是否孝顺,并无王法。拒绝赡养老人,甚至用农药毒死老人,在我们农村并不鲜见。有的老人家自己受不住,早早地就喝了农药自杀,免得受煎熬。当然,这些都是外人,尤其大城市里的人,包括那些社会学研究人员,所不知道的。
我接着看高雄地震的新闻,点到下个窗口居然是一则警方捣毁****组织的新闻,让我赫然震惊的是,被抓的那些罪犯虽然头像打了马赛克,但走在最前面的,我认识那人的头型和体型,是张哥。新闻里也写的很清楚,犯罪嫌疑人张某……
“这个是张哥吗?张哥被抓了?”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手上是不是有我们的联系方式?他是不是有个名单?”紧张起来。
“我早上刚看到的新闻,本来要给你打电话说这个的,后来看到高雄地震,忘掉这件事了。”狄安摇头,“你放心吧,张哥是个讲义气的人。”
“讲义气?”我指着新闻,声音都颤抖起来,“你看到没,要判三年,三年!”我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他要举报别人的话,算立功吧,肯定能减刑。”万一公开我的名字,我下半辈子就完了。
“张哥没这么傻,做这行本来就被人瞧不起,要连自己人都出卖,就算出来了,也别想混了。你放心,张哥不是第一次进去,他有门路出来。”
我看他一点也没紧张,算是信了,说:“那你要给我打电话说什么?”
“我是想说,要是以后你爸还复发了,别走这条路了,万一要被抓住,你一辈子都毁了。你还有大好前途。”
我“哼”了一声:“你是在关心我吗?”我指指一旁的行李箱,“你都要去台湾了,还关心我做什么?”明明是感激他的,但在他要走这件事前,我总是没法理性。
“有人关心你,难道不好吗?难道只有男朋友才能关心你?两个人在一块不是非要谈情说爱的。单纯的关心你就不行?”他摸了摸嘴角,刚刚被我咬破的地方又流血了,拿了张纸巾堵着。嘴唇的皮肤薄,毛细血管很多,破了皮会流很多血,纸巾上被他沾了一块一块的小血斑。
他说得有道理,关心这种事,是不嫌多的。我关掉张哥的新闻,有些赌气着说:“知道了,以后你不在,我不会干那种事了。”想了想又说,“也不会去酒吧玩了。”
“超超说台湾的同志酒吧很好玩。”他笑笑,又觉得尴尬,躺在床上,“不晓得超超怎么样了。”
“要是他真死掉的话,你怎么办?”我问。
“不知道。”他望着天花板发呆,“真不知道。”
“你刚刚说,就算李文超死掉,也不会跟我交往,为什么?我想知道原因。”
“说不清楚。跟他在一起两年,习惯他了,接受不了别人。”
“才两年,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个两年?很多人在一起十年八年都分手了,还不是找了新欢?又没规定每个人一辈子只能谈一次恋爱。也许你跟李文超分手后找了新男朋友,虽然一开始不适应,但在一起两年三年就习惯了呢?就算李文超现在真死了又怎样,三年以后,你有了新的爱人,成双结对,他的死还重要吗?”
三年以后,这还重要吗?这是高中毕业时我写给一个女生的话。毕业时大家都买了同学录,相互留言纪念。那女生叫刘春香,我们乡下很多叫春香的女生,从小到大我认识四个:韩春香、刘春香、柳春香、白春香。刘春香那个暑假并不好过,先是跟男朋友分手,没办法,一个去吉林,一个去广州,肯定要分手。再是爸爸车祸,开摩托车跟别人卡车撞在十字路口,没带安全帽,脑子撞到了,脑震荡,就跟武侠小说的主角摔落山崖失忆,连家人都不认识,智商变得和小孩一样,生活不能自理。可惜武侠小说的剧情总有峰回路转的时候,主角总能记起所有事情东山再起,现实远没那么美好。刘春香爸爸有一回上厕所,掉到茅坑里淹死了。她爸爸的头七刚过,八十多岁的奶奶大清早的,一脚没踩稳,从楼梯上滚下来,在床上躺了两天就过世了。在我们那边,同时服丧,敬老不敬小,只服她奶奶的丧,她爸爸连灵位也不能摆家里。
毕业时,我就在她的同学录上写了这么一句,我说,虽然我没有经历过亲人离世的痛苦,但我相信,再大的痛苦过上三年,回想起来也就这样了。人总要朝前看,再苦再痛,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三年以后,你一定幸福快乐。
后来我爸复发时,我想起刘春香,害怕我家也一年之内抬出两个死人来。幸好爸爸现在在恢复。而从前的苦痛,刀刀的离开,外婆的死,过上半年,还不到三年呢,真的也就这样了。
“喜新厌旧那是别人。”狄安用被子蒙着脸,“我只要李文超一个。”
“那要是这个死了呢?你就一辈子孤零零的,不再跟任何人交往?”
他把上半身整个蒙在被子里,支支吾吾地发出声音:“我不知道。”
我狠狠地说:“那我还真希望李文超今天就死了,看你怎么办。”
他把被子掀开,非常恼火地看着我,眼睛里像点燃了一把火,手指发抖,沉着声音说出一个字:“滚。”
我冷笑了下,站起身,说:“好,我滚。”我摸摸鼻子,“我要忙着复习,你就别来找我了。不管他死没死,都别来找我了。”鼻子一酸,“这么着吧,咱们以后别联系了,真别联系了。就当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翻来覆去的,我也折腾够了。”把裤袋里的U盘掏出来,摆在他电脑旁,“上回那个媒设学院的女生朋友给我们拍的短片,这里面有一份拷贝。”明知他会看,却还是说,“看不看随你。”转身要走,又折回来,把U盘丢到垃圾桶,“算了,估计你不会看,帮你扔了。”
开门,关门。按我从前的脾气,一定狠狠把门摔上,但我没有,只轻轻关上,像那个晚上他亲吻我的姿态。我隔着门缝看到他把头蒙在被子里。心里一阵酸痛,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