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阳喊我去自修室一块复习,说有事找我帮忙。我回头收拾了书本讲义就去了。几道入门级的程序题,有VB语言有C语言,我虽没学过这两个语言,稍微看下语法,触类旁通的本事还是有的。她的题目很简单,几行代码就能解决,小菜一碟。我问她怎么会要做程序题,她说是选修的华师大的一门通选课的课后作业。我说找洪思洋不就行了,王安阳翻着白眼说:“他个死人要看球赛。”
邓健他们那届住西区,自修都在东下院那带,王安阳没怎么自修过,有事都去煤设学院的空教室,这回找的是靠近我寝室的下院通宵自修室。我问她是不是要通宵,她说还没通宵过,想体验一下,刚好把这个小项目搞完,还差个文档说明。就那个通选课的期末作业。做个小型的读书会交流软件,可以对你看过的书籍评分、划线标注写读书笔记、写读后感,功能挺齐全。洪思洋应该帮她写了不少代码,看软件外观设计,许多红绿色系,觉得有点眼熟,问:“之前洪思洋那个软件工程概论的大项目作业是找你设计的吧?”
教室空调开得很低,不少女生带了抱枕、薄毯子过来,看书困了就趴着休息会儿。王安阳带了件青绿色的外衣盖在腿上,点点头,喝了口柠檬水继续写文档。这会儿许多人刚吃完晚饭还在外头散步休息,没回教室,能容纳150人的大型阶梯教室眼下也就两三十个人零零散散地坐着,有个男生居然在吃泡面,还是鲜虾鱼板口味的,一股腥味,我们坐最后一排都能闻到。把空调的挡板往下翻,风速调大些,问王安阳:“你不是学传播的吗,怎么也懂颜色设计?”冷风呼呼吹过来,吹散了那股腥味。
王安阳说:“色彩设计是煤设学院本科的必修课,每个人都要学。你看,”她指着电脑上的色块板说,“学过物理都知道,人眼的可见光里红色光最醒目,然后按顺序,红橙黄绿青蓝紫。橙色与红黄太接近,所以红绿灯选的红色、黄色、绿色三种颜色,路边的路标就是紧接着的蓝色。因为青色跟蓝绿色太接近,不容易区分。你没发现上海的路标路牌都是蓝色的底子白色的字吗。网页设计、软件设计也都一样,注册按钮、商城的购买按钮都会选红色、橙色、黄色的背景图案,为的就是醒目,吸引用户去点这个按钮。这种整个页面最重要的按钮称为‘一级按钮’,同一个页面不能有两个‘一级按钮’,会影响用户判断。洪思洋说你们课上也讲过这个。”
这个我的确听庄老师讲过。但那些颜色分别,红绿灯与路标,我真不晓得有这些学问在里头。
“隔行如隔山啦,设计这行很多学问的。”王安阳说着,挥手朝刚进教室的一个男生打招呼,“季宇,这边这边。”
是个清秀男生,笑容灿烂。看起来年纪不大,应该比我小一点,应该不是王安阳的同学。个子同我差不多高,身材偏瘦,穿绿色格子衬衫和深色牛仔裤,背着个黑色书包走过来,笑笑同王安阳打招呼:“你们交大好大呀,找了好半天才找到这里。刚刚走到东下院那边去了。”他看看我,问,“这是你男朋友吗?”
他声音很温柔,软软的,暖暖的。他没来过交大?难道是之前复旦的同学?不是吧,复旦那么远,这么晚来交大做什么。
“我男朋友回家了,他是我朋友,徐沪生。”王安阳给我介绍,“他叫季宇,在华师大一块选修通选课的,刚刚那个软件他也有做。我说我晚上想通宵看书,他说他们华师大没通宵自修室,就喊他一块来看书了,他们也在期末复习。”她让我往里坐坐,示意那个叫季宇的男生,“你坐这边。”
还好奇她干嘛占三个位子,原来还喊了另一个男生。季宇坐最外面,王安阳坐中间,我坐最里面。过两天要考《大学物理》,赶着在整理公式,把重点题目一道一道看。期中考试时我复习失误,以为薛定谔方程不会考,没复习,谁知居然考了,气死我。这回把薛定谔狠狠理解了一遍,不想同样的错误再发生。
期中考试时周鹏程被抓到作弊,据说当时他就在看薛定谔方程的公式小抄。胆子还真大。从小到大无数次考试,我从没作弊过。不敢,也不想。真有不会的,宁愿空白着被扣分,就是不想作弊。这就像我读书上学之后,回家再也不想站在门前撒尿、把鼻涕抹在凳子下一样,有羞耻心。我自知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但我更不想做作虚伪。活着又不是给别人看,对得起自己的羞耻心就好。
只有那些课堂小测验,不计入成绩的,老师本就来允许相互讨论的,我会作弊。但都是别人来问我,从没有我问别人的时候。真正严格的考试,比如期中考试期末考试,别人再怎么问我,我都当没看见。去年《程序设计与数据结构》期末考试,我们在软件学院的机房编程,周鹏程坐我旁边。平时作业他不会的题目都直接找我,我懒得一一教他,只把我写的程序拷贝在U盘里给他,他爱看就看,不想看就直接黏贴一下提交。基本上他都是直接黏贴的,最多改几个变量名。结果期末考试时候,他趁老师到走廊上抽烟,把U盘递给我,让我把程序拷贝给他。我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也没生气,只讪讪地笑着,又把U盘拿回去。毕竟平时作业还要靠我。
我与周鹏程不同,我有不会的编程题目都去问孙志鹏,有时候题目比较难,孙志鹏思维太跳跃,我跟不上,他也会发火说“这么简单你都不懂”,我就说“你比我聪明呀,你再讲一遍,讲慢点,我肯定能懂的,你刚刚说这步是做什么来着,再讲讲”。
自修室的空调呼呼地吹着,有人嫌热,把温度调成13度,真是疯了。我们坐在空调正下面,水汽一阵一阵地吹过来,汗毛都竖起来。让季宇调成了24度,把挡板往上翻。这会儿教室里坐了有120人左右,吃晚饭的都回来了,只有少数几个空位子,也被人放了书本。大家都在埋头写作业,或者趴在桌上休息,或者没吃晚饭的在啃面包。在自修室饿了你只能啃面包,因为面包啃起来没声音。之前有个女生在自修室啃饼干,咯嘣咯嘣的,前后左右的人都朝她看,看得她无地自容,把啃了一半的香葱苏打饼干收起来。她太不聪明,啃饼干声音大,香葱味的味道还重,肯定会影响别人。无论是图书馆还是自修教室,你想在里头学习看书,就要保持安静、不打扰别人,这一点我们交大学生普遍做得还不错。
九点半,外面天黑了,路灯都亮起来,雨已经停掉,地上还湿漉漉的。孙志鹏应该在寝室玩游戏。他没有复习的必要。他理科成绩非常好,好到让我嫉妒。当年高中他不仅连着两年信息学奥赛一等奖,还有数学二等奖、物理一等奖,都是很靠前的名次。什么薛定谔方程、多普勒效应,他一看就懂,根本不在话下,也不知什么脑子。这就是我们的区别。他完全不用复习也能考90分,我拼死拼活考个80分,有时还考不到,而周鹏程,从不复习,考试要么抄袭、要么作弊,被退学也是活该。据说下学年九月份开学时他会重读高三,但愿到时候他别再荒废自己。既然天资不如人,就学着我多勤奋一点吧。
十点半时王安阳说她要回寝室。我说:“你不是要通宵看书吗,怎么现在就回去。”她说撑不住了,想睡觉,好困。平时不忙着剪片子的话,十一点就睡,十点半差不多就要洗漱。睡太晚了对皮肤不好。我说:“那你还要通宵看书。”她说:“本科时候没通宵看书过,复旦也没通宵自修室,想来感受一下。果然年纪大了撑不住。你们慢慢看吧。这边有两包咖啡,还有袋全麦面包,留着晚上饿了吃的,你们吃吧。”
王安阳回去后,我跟季宇继续安安静静地看书。他很认真,不时用马克笔在书上勾勾画画,另外用个笔记本做笔记。我瞄了眼,发现他看的书是全英文的,不禁感叹他英语水平之好。我除了上英语课,平时从不看英文,可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对头。好像不是英语,字母表有点落差,有些字母上面居然还有汉语拼音的音节音标,跟之前顺龙给我看的冰岛语有点像。标点符号更奇怪,怎么会有倒过来的问号和感叹号?
“你看的是什么?不是英语吧?”我轻声问。
他埋头看书,吓了一跳,拍拍胸口直喘气,说:“你吓死我了。”翻开书给我看,“我的课本教材。我学的西班牙语。”
“小语种?”就是除英语之外的其他语种的意思。高三时候我也曾考虑过将来要不要学小语种,因为工作很好找,许多单位尤其是跨国公司都需要翻译人才,同声传译更是时薪不菲,传闻一小时就好几千的工资。如果是名校毕业的,比如北大小语种,出来就直接去国外的大使馆了。抱着如此功利的心态,我是想去学小语种的,没想到后来会被保送。
“不算小语种。讲西班牙语的人数很多,仅次于汉语和英语。”
“那日语算小语种吗?除了日本还有别的国家讲日语吗?”下意识想起斌斌和右右是学日语的,刀刀也是学语言的。好巧。
他抓抓头发想了想,说:“好像没了。”又朝我看着,说,“你头发怎么剪这么短,像个小和尚,拿个木鱼就能念经了。”
敲木鱼念经,那是家里死人了才会做的事。他估计是城里人,不懂这个,随便开个玩笑。我也没在意,只说:“之前头发太长,最近天气闷热,就剪短了。洗头也方便。”
“我能摸摸吗?”他见我没躲闪就摸了,“好像刺猬哟,刺刺的。”语气是调皮可爱的。
前面的女生转身瞪了我们一眼,眉毛拧在一起,目光仿佛要射出箭来,隔着厚厚一副眼镜还是能看出当中的凌厉和不悦。我神色颇为尴尬地跟她笑了下,示意季宇声音小点。季宇龇牙咧嘴笑了笑,凑在我耳边轻声说:“你要喝咖啡吗,我有点困,想泡杯咖啡喝。借你水杯用用。”
我从不喝咖啡,寒假时斌斌请我吃甜点,让我试试咖啡的口味,说不苦,我试都没试就拒绝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但这会儿我同意了,说好。大概是他靠我太近,说话时温润潮湿的气息吐在我耳边,软软的,痒痒的,拨动心弦。很久没有接触这样清秀的陌生男孩了。
学校每栋教学楼的一楼都有公用饮水机,24小时都能喝到热水冷水,很方便。上课前大家都会拿水杯打点水带去教室,免得口渴。冬天还能当热水袋保暖。交大除了这种150人的大教室,一般小教室都没空调,冬天冷得很,尤其西区上中下院教学楼,开窗就正对着思源湖,冷风出过来冻死你。捧着热水杯子刚好捂手。这个塑料水杯是去年冬天买的,之前的杯子用久了,里头很多乌黑泛黄的茶垢,脏死了。买之前我问刀刀喜欢什么颜色,他说绿色,我就买了绿色盖子的。
趁季宇出去泡咖啡,翻了下他的教材书,第一页上写着他的名字:季宇。还以为是“季雨”或者“季羽”或者“季禹”,他说他学西班牙语时,我又以为是“季语”,原来是这么个俗气的“宇”字。同女孩子叫“春香”一样,我们乡下男孩子叫“宇”也很常见。胡宇、严宇、杨宇、陈宇、宋宇、唐宇,从小到大,我认识的“宇”就六个。
季宇回来时,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拿着袋巧克力豆。学校教学楼除了饮水机,还有自动零食饮料售货机。超市里卖的饮料汽水袋装零食都有,甚至还有安全套。我没吃零食的习惯,从没买过,季宇撕开包装袋口子,倒出几粒巧克力豆含在嘴里,又倒给我。五颜六色的巧克力豆,扁扁的,上面有个白色的小写字母“M”。
“尝尝,很甜的。”季宇说。
“这些不同颜色的巧克力口味也不同吗?”我捏着一块绿色的巧克力豆问。记得《哈利波特》里有种软糖有许多不同的口味,牛肉味的有,鼻屎味的也有。
“都一样口味。厂家哪有那功夫做那么复杂。你尝尝。”
我嚼了几颗,嚼得很轻,用最两边的牙齿磨碎的,生怕前面的女生又回头瞪我。唔,真的很甜,甜到了嗓子眼,也好腻,黏在牙齿上。季宇吃了几颗巧克力豆,喝了口咖啡,问我要不要尝尝。水杯里黑乎乎的小半杯咖啡,闻着就有股苦涩味道。这颜色让我想起当初右右给我泡的板蓝根,一样是温热的。勉强喝了口,浓厚的液体流经咽喉,差点要呕出来,吐吐舌头,好苦,舌根都涩了。
“你不喝咖啡吗?”他笑我的窘迫。
我摇头:“头一回喝,好苦。”味道冲得跟中药似的。
“咖啡提神的。”他喝了几口,继续看书。我看他侧脸,很清秀,大概是年轻的关系,没有青春痘,皮肤很好,很白。也没长胡子,短头发,有一点刘海,双眼皮,眼睛很亮,不戴眼镜,没有鬓发。他的脸让我想起斌斌、刀刀和李文超。斌斌是清秀,说说笑笑,很活泼;刀刀是干净,男孩子气,但有事总憋在心里,不那么阳光;李文超么,与他对视时,总觉得他在勾引你,跟你放电。比起别人都是涉世之初的男孩子,他身上有性吸引力,看着他,就想同他发生点什么。但眼前的季宇是没有的,他是纯粹的男孩子,有点像斌斌。
“你大一吗?”我小声问他。
他点头,问我:“你也大一?”
我说我大二。
他“哦”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一本《高等数学》,问我:“那你应该学过拉格朗日中值定理和傅里叶变换了。”
我愣了下,问:“你学语言的也要学高数?”
他耸肩,摊开课本:“你帮我看看这道题吧。要是你会的话。你们应该学过。”
叫我十足意外的是,他的高数课本居然是全英文的教材。
“外语学院都这样。你们交大外院也这样的。”他对我的惊讶习以为常,解释说,“不过我们学的内容很简单,基本上是最低难度的教材了。”
是吗,从前陪右右去图书馆,只见他背单词,从不见他看高数。大概大三了没这些乱七八糟的课程。
过了十一点,回寝室的人越来越多,留下来的也有很多趴在桌上打瞌睡,比如刚刚瞪我们的那个女生,这会儿居然在打呼噜,口水从嘴边流出来,流到桌沿,滴到裤子上,未免睡太熟了。她睡前给手机设定了闹钟,只打算睡三十分钟。像她这样睡会儿、看会儿书、再睡会儿、再看会儿书的人很多,通宵很伤身,除了一些赶着要复习的,或者抓效率拼分数的,根本没必要通宵。我是觉得通宵效率比白天高,虽然明早回去要睡到下午还不一定能缓过精神,但晚上真的比白天能静下心来看书。偶尔翻翻物理整理笔记,偶尔帮季宇看些高数题,后来索性回寝室把高数笔记拿给他。不得不说,他们学的高数真的很简单。
“这个刀刀是什么?你的小名吗?你写了好多刀刀。还有石头。”季宇指着我高书笔记的某一页角落里“石头爱刀刀”的字样说,“是你女朋友的名字吗?”
我尴尬笑笑说:“是呀,很早就分手了。”
“分手了就算啦,别想了。”他跟从前的斌斌一样安慰我,“天底下漂亮女孩子多得是,我们华师大就很多的。改天给你介绍一个。”
我窘迫笑着,说:“好哇。”
凌晨一点的时候,季宇说他困了,趴桌上睡会儿,让我两点的时候叫他。我有点饿,把王安阳留的面包撕了一片吃着,很干涩,全是谷物的味道。啃了两口,忽然胸口一沉,像压了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心脏猛地扑腾扑腾跳起来,眼前蓦地乌黑一片,耳朵里嗡嗡嗡响起鸣声。面包掉在地上,没力气捡。趴在桌上闭着眼睛大口喘气。完了,心脏病又发作了。这么久都没发作,那天跟狄安去酒吧喝酒喝到凌晨,周围环境那么吵都没发作,怎么今天发作了?上回发作还是跟南果他们唱歌的时候。再上回是跟刀刀分手时期末复习通宵看书。现在又是期末复习,还真巧。都半年了呀。好难受,怎么还没好,都有两三分钟了吧?睁开眼,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偌大的教室只剩下三四十个人,大半都趴着休息,盖着衣服。前面隔着两排有对情侣握着手各自看书。好羡慕。
要是我这会儿心力衰竭死了,是不是也跟姚绣雯似的,被学校老师暗中通知家长,偷偷处理掉?会给我家赔钱吗,好歹是在学校意外死亡的。但我是病死的,不是出意外,能算在医疗保险里吗。到时候我妈一定会跟周鹏程妈妈一样来大闹一场,估计学院为了声誉会赔很多钱。有了钱,爸爸就能做手术了,再不济能多吃几回药,那个叫环孢素的药太贵了。
要这会儿我真死了,刀刀永远不会知道。幸好我们已经分手,不然多悲惨。这是我们异地的同性情侣最悲痛的事情。恋情没有公开,吵架了连个劝架的人都没,出事了连个通知的人都没。
是不是空调温度又被人调低了,觉得一阵寒凉,手脚冰凉,心里也是凉的。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要这么孤单一辈子,死了也没人惦记,病着也没人照料。我才二十岁,大好的人生才开始,怎么忽然就这么心酸起来?是了,每回心脏发病都这样,情绪也跟着跌落谷底,觉得什么都没希望了,不如死了算了。
“你还好吧?你怎么了?不舒服?肚子疼?”同上回斌斌问候我一样,季宇的声音也是温柔的,像刀刀,那个,我记忆深处永远无法抹灭的初恋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