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安提前回来了,他没回上海,直接从台湾坐飞机回包头。在机场给我打长途电话,告诉我发生的事情。我静静听他讲,心情平和。从前的情迷意乱,大概源于我的寂寞,以及他在李文超身上看到的缺陷,而我弥补了那块他找寻已久、李文超身上却从未有过的东西:安分守己。或者用他的话来讲:乖,听话,安稳。我没跟他讲季宇的事,等九月份开学再说吧。电话里不好讲,到时候直接带给他看就行了。
狄安回包头是迫不得已,他姐姐姐夫吵架了,吵得非常厉害,甚至提到离婚。是为了孩子的事。本来说好去深圳领养小孩的,他姐夫忽然变卦,想“借腹生子”。我说“借腹”有什么用,你姐姐连受孕都不行,根本不能提供正常活性的卵子,怎么把受精卵放到代孕妈妈身体里?
“我姐夫的意思是,找个女的跟他睡,让那女的怀孩子,生完了给我姐姐姐夫养,给那女的钱。这样生下的小孩,好歹有我姐夫的基因,不比领养的,完全是外人。反正不能生的是我姐,错在她,不是我姐夫。”狄安的口气非常不甘,“要完全是外人的孩子,那也就算了,夫妻平等;这样一半是一半不是,将来让我姐整天对着一个丈夫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要怎么过得下去?”
我有满腔的关于法律和道德伦理的话想与狄安讨论,但都被堵在喉咙里,只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先回包头,跟姐夫谈谈,反正我不赞成这么做。原本还想把他们的孩子当自己孩子看待的,后来他们不能生,想领养,我也认了。可这么一来,孩子光有我姐夫的基因,没我任何关系了,我还怎么爱这个孩子?我做不到。我可以接受他们领养,但不能接受他们这么借腹生子。更别说这是在钻法律的空子,谁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情来?鬼知道那女的会不会来讹诈姐夫,反咬他一口,告他强奸?”
“强奸”两个字狠狠地敲在我心上。深深呼吸一口气,说:“谈谈吧,把利弊都跟你姐夫说清楚,他不是傻子,懂权衡利弊的。口气别太急躁,他也是急着要孩子。”
狄安姐姐的事叫我后怕。我记得狄安说她姐姐体型偏瘦,体脂率太低,本来就不易受孕。我姐也很瘦,体脂率也很低,会不会也不能生育?我曾私下听我姐跟我妈说她身体不好,月经不正常,常常三五个月都不来一次。那时我年纪小,不好意思听这些,只晓得我姐十五六岁的时候,曾因为腿上出疹子,医生给她开了不少激素药,她吃药后疹子没了,内分泌开始不正常,有时月经来得很多,有时月经迟迟不来。我一个男生,不是很懂月经,只依稀知道月经是过期死掉的卵细胞。月经总是不来,岂不就意味着子宫不能正常排卵?那还怎么生小孩?
眼下有这前车之鉴,着实叫我担忧害怕。会不会那个冯光龙将来发现我姐不能生,也在外头找女人借腹生子?到时候我也要以小舅子的身份,出面去争执这些家长里短吗?本以为我会有个与我有四分之一相同基因的小孩,可以疼他爱他。唉,以己度人,狄安的姐夫或者冯光龙,谁不想有自己基因的小孩?真不想我姐步这个后尘。希望老天爷让我姐一定要能生,免她活受罪。
心里郁闷,想找些开心事做。这时候能让我开心的,不是写这些枯燥的程序,也不是玩游戏。孙志鹏去腾讯游戏实习,给了我许多顶级装备的满级测试账号,但都在测试服务器,与大众玩家的正式服务器完全隔离,且动辄许多BUG,不稳定,玩着玩着忽然跳出一个提示来,报错了。很不爽。关键是那份被隔离的感觉,玩的不是一个完整的游戏世界,没劲。
没心思写程序,凑到张一翔那边问他要了个耳机,一块看《神雕侠侣》当消遣。剧情播到杨过和小龙女在全真教重逢。之前他们在武林大会遇上,要成亲,大家都吃惊不已,师徒、姑侄怎么能成亲!就连说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郭靖都反对,觉得这是乱伦,有违伦理纲常。他说:“过儿,郭伯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犯下大错。”逼他们分手。现在他们好不容易重逢,当下就要拜堂成亲。全真七子很气愤,表示:重阳宫乃清净之地,岂容你们两个胡言乱语!速速离开这里!杨过不爽,说:“当年王重阳与师祖婆婆本来可以结为夫妇,就因为这些世俗礼教,搞得我祖师婆婆抱憾终生。你想让我走,我偏不走。我还要在王重阳面前,跟我姑姑成亲,替我师祖婆婆出一口气!”
小时候看《神雕侠侣》看到小龙女被人玷污很难过,不明白为什么金庸要这么写。现在才明白,金庸是要把“反封建礼制”写得彻底。什么伦理,什么师徒,什么名分,甚至什么贞洁操守,在真正的爱情面前,都可以不顾。就像杨过说的那句:“什么师徒名分,什么名节清规,一概都是狗屁不通!”
这话真是深得我心。只要我爱他,他爱我,别人再说什么,都是狗屁不通。
但张一翔看的点明显与我不同,他看这些对话时,明显是一带而过的,等到金轮法王跟杨过打起来的时候,他就两眼放光了,几乎要燃出火焰来。这让我想起从前王学林说的,现在武侠小说都重“武”,而金庸的武侠重“侠肝义胆”,我看王学林说的还不够,金庸岂止重“侠肝义胆”,他还敢于突破封建约束,可不是谁都敢把女主角写成被强暴过的。
不免叹息。也不是每个被强暴过的女生,都有小龙女那么好的运气,能遇上杨过。那个高三女生,愿老天爷保佑她。
挨到五点下课,骑车去东川路地铁站接季宇。去的一路上想起从前刚开学的时候,我也曾这样去接右右。那时他总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大衣,英姿飒爽,皮肤白皙,跟前些日子看到的黑黢黢的形象截然不同,在我心里的感觉也截然不同。从前我有点喜欢他,甚至依赖他,因为他给我温暖,给我富足的物质生活;但现下,我只念着季宇,我想给他温暖,即便我不能给他富足的物质生活。我花了大半年时间才真正体会到,对别人好,远比有人对你好,更幸福。
我曾无数次在路边、地铁上、商场里看到父母抱着孩子,逗他们玩乐。也迷迷糊糊想起很小的时候,也是暑假里来上海,有天晚上我肚子疼。爸妈以为是急性阑尾炎,赶紧打车带我去医院。那是我记忆里,童年中唯一一次坐出租车,平常爸妈都不舍得。在车上爸妈轮流抱着大哭的我,哄我,问我怎么样。许多年后我回想起来,总觉得那时被爸妈抱着的我是幸福的,现在看看,抱着孩子的父母们,明显更幸福。
不同于接受者有实实在在的、物质化的被感动的依据,给予者甚至不需要考虑回报,就先在心理上获得幸福感,而正是这种幸福感,驱使他们对别人好。在对方感受到爱意时,给予者第二次享受到主动的幸福。
“猴子!”
季宇穿着身白绿色的世博志愿者服装,一蹦一跳,十足欢快地走过来。地铁口人来人往,他搭着我肩膀,就像树懒挂在树上一样吊着我脖子,用非常疲惫的口吻汇报说:“好累哟,走不动了,今天世博园里人多得要死,站了一天,腿都软了。刚刚回来路上人又多,连个座也没。莘庄换五号线的时候抢了个座,结果上来个孕妇,看那肚子起码有五六个月了,没人给她让座,我不好意思还坐着,就给她让座了,站到现在,腿好酸。猴子,你要是长壮点,就能背我回去了。哦,对了,今天中午不是很热吗,有个女生排队排得中暑,吐在我同学身上了。……”明明那么累,见了我就说个不停。
“上车吧,”我拍拍后座的坐垫,怕钢条压着他不舒服,从网上买了个橡胶垫子装在上面,说,“回学校吃晚饭。”摸摸他肚子,“饿坏了吧?”
季宇横跨着坐在后面,搂着我腰,说:“猴子,晚上我室友要回来拿东西,要睡寝室,明早才回去。你不好过去睡了。”
我说没事,明天在过去。正要骑车走人,身后有人叫我,回头看见陈新亮跟一男一女站在一块,那对男女应该是情侣,举止亲昵。他指指季宇,问我:“你朋友?”他看季宇穿志愿者服装,说,“是世博志愿者?”
“是呀。”怕他误会,想加一句“我高中同学,华师大的,接他来交大玩”,一想,反正跟他不是很熟,干嘛解释这么多,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陪我高中同学去看世博的。”他指指身边的情侣,问季宇,“你在哪个馆做志愿者?”
我怕他要季宇帮忙走后门,就当没听到似的,脚上一用力,上了车,说:“我们先走了,拜拜。”
“干嘛不把我介绍给你朋友?”季宇有些不高兴,“不想让你朋友认识我吗?”
“他只是同学,不是朋友。”我握着季宇搂着我腰的手,塞在裤袋里,单手骑着车子,说,“回头给你介绍我一个好朋友,跟刚刚那个男生是室友,做游戏开发的。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他很不注重个人卫生,比较脏,脸上许多青春痘,身上还一股发霉的味道,你不要被他吓着。”
路边的风缓缓地吹在我们身上。这会儿天气没那么闷热了,挺舒服的。我载着季宇回到交大,在食堂吃了晚饭,在思源湖边散了会儿步,给孙志鹏发短信,等他实习回来,陪他到食堂吃饭。他本来是要叫外卖的,懒得来食堂,我说想给他见见我男朋友,寝室不方便,他才过来。
孙志鹏一见季宇就跟他握手,说:“你好你好。”姿态和表情都跟新闻联播里两国领导人会晤似的,非常正式,就差没记者在一旁拍照了。季宇没料到这出,本是有些害羞的,这下彻底成尴尬了,跟着说:“你好你好。”孙志鹏略略看了季宇两眼,是快速扫描的,季宇还没察觉,他就撇过眼来问我吃了没。我说我们都吃过了。他就去打了几样菜,一边吃一边同我讲他在腾讯实习的内容,暑假要做的项目,全然不顾一旁季宇丝毫听不懂他的专业术语。
季宇说他去买瓶饮料,问孙志鹏要喝什么。孙志鹏照例说:“随便。”等季宇走远了,孙志鹏才问我,“他什么学院的?”
“外语学院的,学西班牙语。”我补充说,“隔壁华师大的。”我们交大外院并没有西班牙语这个系。
“怪不得,看起来不像我们交大的。大几的?”
“大一。”
孙志鹏三口两口吃完饭,回去打游戏。我知他当面不好说,发短信问他怎么样。他反问我:“什么怎么样?”我说:“你刚看到的这个男生,我男朋友,你觉得怎么样?”过了片刻他回我:“你喜欢就行。我打游戏呢。回头再说。”
季宇也问我:“你朋友怎么说?”我把孙志鹏的短信给他看,他笑,“一看他就觉得很有交大理工男的学派,蓬头垢面、脏兮兮的、满口电脑游戏,跟我们华师大的男生完全不一样。”
“你们华师大的男生什么样?”我问。
季宇想了想,说:“不会跟你讲电脑和游戏,只会跟你讲哲学,谈人生,或者艺术。电影、音乐、绘画、文学,什么都谈。”
我们在交大又散了会儿步,走的偏远地方,趁着四下无人,牵牵手,亲亲嘴。他很害羞,每次我们亲吻完,他都会低下头,说“你好坏哟”,我就说“是呀,我要把你带坏掉”,他就抬起头来,说“好,我们一起坏掉”,然后亲我一口,拉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嘴角满是藏不住的笑意。直到九点,时候不早了,我送他回华师大。我沿着宣怀大道骑过去,这不过是交大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路,没想过我会有这个机会,在这路上走过来,走过去,骑车过来,骑车过去,十遍,百遍。路边每一棵白杨树、每一株矮冬青、每一朵美人蕉,甚至远处机动学院楼前广袤的草坪,都是我与季宇****的见证。
前天晚上我们躺在那块草坪上看星星,他给我讲天上的星座,当时就觉得草地上有虫子。结果昨天一早后背上就出了一大块红疹子,季宇没出,我出了。以为是过敏,去校医院查,是被蚊虫咬的,开了两盒药膏让我涂。晚上洗了澡,季宇帮我涂药膏,问我肩膀上那两个圈是什么。我说是胎记。他说旁边三个小的呢。我说也是。他就把裤子一脱,叫我看他左边屁股上的胎记,一朵黑色的祥云。但我故意逗他,说:“明明就是一坨黑色的大便,是你上厕所没擦干净吧。”
我故意骗他,把香烟疤说成胎记,只是不想回忆从前的那段肮脏的日子。我决定把那段记忆删掉。那日晚上我与季宇亲吻,他的初吻,我们亲热时,他抚摸我的身体,替我脱衣服,脱裤子。当他摸到我大腿根部时,我惊了下,说:“今天就亲亲吧。我们不急,慢慢来。”没让他继续。我想起从前也有人让我做这件事,还给我钱,我觉得羞耻和肮脏。我可以坦然与狄安亲密,大概因为他知道我的全部;而季宇,他太单纯,我不想伤害他,所以决定忘掉那些事,好好与季宇在一起。我想让他看到我的好。我想为他成为更好的人。过去的不愉快,通通忘掉吧,干干净净同季宇恋爱。
从华师大回来的路上,我吹着风,哼着那首TAYLOR SWIFT的《OUR SONG》,无比惬意。在表哥、舅舅、姐姐、狄安姐姐这些烦心事后,我终于得了一刻安宁。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时,以为是季宇问我有没有到寝室,一手骑车,一手拿着手机看短信,等看清短信内容时,我几乎从车上跌下来。停了车,反复确定发信人,的确是陈新亮。可他怎么会知道?
他发来的内容是:“下午在地铁站看到的那个男生,坐你自行车后面的,是你男朋友吧。”
第一反应是孙志鹏告诉他的。但很快否决,孙志鹏不是大嘴巴的人,他从来不跟任何人谈任何八卦。那陈新亮怎么知道?或者,他在开玩笑?跟同学玩真心话大冒险?说不准。要不就当没看见这条短信?还没想好要怎么办,就收到他第二条短信:“别不承认。刚看到你们在图书馆前接吻了。”
他这一说,我反而被激:谁不承认了?立刻回他:“是。怎么样?”我的口气是趾高气扬的,就像宁死不屈、视死如归的革命烈士。这会儿我刚好骑车到新图书馆前,刚刚我与季宇亲吻的地方,这棵白杨树下,绿色的叶子,浇了白石灰的树干,一旁的矮冬青,昏暗的路灯光,漆黑的夜,心里有点怕。
发过去十秒,陈新亮打来电话。我紧张得不行,手指头都发抖了,呼了口气,接听。
“有空吗,你现在在哪儿,想跟你聊聊。”他说。
“你要聊什么?”想早点结束对话。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他笑笑,说,“你瘦巴巴的,一点肉都没,又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太紧张了,没功夫理会他的玩笑话:“什么?”
“你这会儿在哪儿?我来找你。”他短短一句话,让我卸下所有防备,“我跟你一样,喜欢男的。”
“什么?”我大吃一惊。
他也喜欢男的?脑子里飞速旋转。我与陈新亮的所有认识,都建立在孙志鹏与他同寝室这层关系上,每次见他都是找孙志鹏时碰见,他给我的感觉无非是一个普通理工科男生,打游戏、看网络小说、写程序,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特别。他竟然也是?
“你脑子抽了吗?什么‘什么’?我问你这会儿在哪儿?”
我说我在新图书馆前面。他说他马上过来,挂掉电话,不过三五分钟,他从远处跑过来,朝我嘿嘿笑着,说:“你们什么时候在一块的?”
他的穿着跟洪思洋、孙志鹏他们别无二致,纯色的短袖、中裤、洞洞鞋,行为举止也丝毫没有不同,我还是不敢相信,问:“你真是?”
他搭着我肩膀,说:“骗你做什么?先把自行车放回去吧。然后我们好好聊聊。”
看他仿佛压抑许久的样子,肯定好久没见过同类,快要憋坏。那么,我可以信他了。在这个世上,如果我们同类之间还不能相信,不能互以援手,还有谁是可信的?我把车子锁在寝室楼前,与他往思源湖那边走。暑假不同平时,思源湖边几乎没人。随便找了个椅子坐着,他问我饿不饿,要不要买点烧烤来一边吃一边说。我说不饿。这会儿根本没心思吃东西。他也急不可耐,问我与季宇怎么在一起的,我跟他讲了,他很羡慕,说他也想谈恋爱,但没人知道他是,更不可能有人给他介绍。
“你谈过吗?”我问。
“谈过一次。”他说,“大一的时候,谈了八个月。他是我同班同学。”
湖边的风吹过来,带着湖水的清凉与荷花的清香。因为到了暑假,教学楼的自习室不开放了,黑漆漆的一片,但教学楼后的路灯都还亮着,我们坐得远,路灯照过来,并不明亮。我想了想,问:“该不会因为跟他分手,你才转院过来的吧?”
“也有这个原因。”陈新亮一副不屑的口吻,“我本来就不喜欢化工,想转院,认识他后倒不想转了,后来跟他分手,又想转了。”
“怎么分手的?”
“他是个人渣。”陈新亮说,“都跟我在一块了,还在外头勾三搭四,睡了好几个男生。我们在一块八个月,他都没跟我睡过。我说你要睡了我再去睡别人也就算了,放着男朋友不睡,去睡别人,这什么道理?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怕负责任。你听听这话说的,还有逻辑吗?跟我睡就要负责任,就别人睡就不用负责任了?”他点了支烟问我,“你要抽烟吗?”
我摇头,看他如此娴熟的抽烟模样,想起南果。说:“你平时经常抽烟吗?怎么从没见你抽烟过?”
他呵呵笑,说:“你认识我两年,知道我喜欢男的吗?别说你,孙志鹏跟我同寝室都不知道。孙志鹏知道你喜欢男的吗?”
我坦白:“他知道。”
“他什么态度?”
“没什么态度,还跟从前一样。他这人你不是不知道,天天打游戏、写程序,别的都不想管。也就因为这样,我才敢告诉他。”
“倒也是。”陈新亮吐出一口烟,“我就心情不好的时候抽抽,不在寝室抽的,跑外面来抽。”他狠狠地吸了一口,说,“我跟他刚在一块的时候还挺开心的,没事就跑出来约约会,在学校角落里拉拉手、亲亲嘴,哪晓得他在外头这么野。看着挺上进的,还我们化工学院的学生会主席,居然在酒吧里吸毒被抓去派出所了。”
“吸毒?”王安阳说她也吸过,但她吸的是大麻。大麻算毒品吗?
“****。”陈新亮说,“我还给他送钱去。傻吧?”
“没因为这个分手?”换了谁,听到对方吸毒,都会劝分手的。哦,不对,没人知道他们的恋爱,没人劝他。
“没。直到后来发现他手机上许多跟人暧昧的短信,知道他在外头睡了很多男生,才跟他分手。我说怎么每次接电话都跑出去接呢,敢情在外头还有别的男人。最可笑的是,当中有个跟他上过床的,还是我一好姐妹,我在圈子里认识的第一个姐妹,真他妈瞎了眼。”陈新亮很无奈地摇摇头,“男人哪,都靠不住。玩玩就行了,我劝你别当真。”
“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说,“不是每个男生都那么不靠谱的,你那个是特例。”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不信爱情。都假的。都玩玩。”
他的偏激使我想起青春痘。问他:“后来再没谈过?”
“没谈过。****倒有一个。”
“****?”我知道这个词,这是个新词,就是性伴侣的意思。两个人之间只有性关系,有性需求时就约出来,发生性行为,不交流任何感情,纯粹的肉体关系。
“快一年了。网上认识的,岁数比我大一轮。平时很少联系,要做就约。差不多十天半个月见一次,开房打炮,打完就回来。”陈新亮很快抽完一根烟,又点了根抽着,说,“前两个月他爸妈给他安排相亲,谈女朋友了,准备十一结婚。我也没多问,反正不管我事。”
“那他结婚之后怎么办?”怎么又是一桩同妻事件?未免太多得吓人。
“什么怎么办?又不影响我们打炮。”陈新亮的口气一点也不像我从前认识的那个他。可谁敢说眼下的他不是真实的他?
“你没想过要好好谈恋爱吗?你刚刚不是说也想谈恋爱吗?”
“谈屁。想归想,事实上没的谈,告诉你,男的都是玩玩,不能当真。玩够了就好结婚生小孩了。”他像从前的青春痘一样提醒我,“你小心点,这回是我看见你们亲热,下回要换了别人,不被说死才怪。万一被人拍了照片放到学校论坛上去,呵!有你好看的。人言可畏呀,将来你还怎么毕业找工作?我是打算就这么解决生理需求了。你看着办吧。”
他的香烟在黑夜中明亮地闪着,眼睛却如死灰一般沉寂。我试图要跟他谈论爱情与精神追求,但想一想,终于没有。
“孙志鹏有没有跟你说王学林的事。”陈新亮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了,说,“王学林不是回去写武侠小说吗,还真给他写完了,出版了。上个礼拜他来学校找我们,给我和孙志鹏一人送了一本。你别说,他还真有两下子。”
“他以后就准备写武侠小说了?当作家?”
“作什么家呀,就一写手。不过他高兴。”陈新亮朝思源湖里吐了口唾沫,说,“有时候我倒挺羡慕他的,能干自己想干的事,不比咱们,”他抬头看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老天爷跟咱们开了这么大个玩笑。”
我默默然跟着笑,是呀,我们这种人,就像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只是,这一趟既然来了,笑都笑了,为什么不继续笑着往后走呢。不是强颜欢笑,是哭会更难受。我听过青春痘的人生观,再听陈新亮的,不觉得新鲜,也不觉得想去争论什么,人各有志,何必呢。
“我今天不是带了一对情侣去看世博会吗?就下午在东川路地铁站你看到的那两个。”陈新亮又点了根烟,苦笑着说,“那男的是我高中同学,女的是他女朋友。高中三年我一直暗恋那男的。跟他同桌、同寝室,回回作业给他抄,回回衣服帮他收,他当我是铁兄弟,说我要是个女的,肯定娶我。”
那个男生?我并没有仔细看他,反正不是帅哥。暗恋同桌?倒让我想起从前对郑飞的那段情意来。青春期的我们,总是很容易动感情。
“妈的,跟那女的才谈了一年多,就准备毕业结婚。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挨到毕业。”陈新亮自顾自说,“本来不准备陪他看世博的,去了这么多回,累都累死了,也没什么好看的,全是人。一想到他以后要结婚,我也见不着他了,能见一回算一回吧,以后也有个回忆。”他吐出一口烟,“要是咱们也能结婚该多好。不管他喜不喜欢,我都要跟他求婚。连个机会也没,妈的,妈的,妈的。”
陈新亮一口气连说了六个“妈的”,一声比一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