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说过你会回来的。周仑当初间隔年在大理打工时的客栈老板王姐如是说。
到达大理之后,周仑领着陈嘉佳先去了古城,带她看看古城的生活和景点,也顺便看看自己当初打工的酒吧和客栈,在客栈里,周仑遇到了正在院子里逗狗晒太阳的王姐。
当初周仑离开大理的时候,王姐曾认真地想留他下来,并说把工资翻三倍,从一个月的一千加到三千,周仑当时觉得还不到停止自己脚步的时候,所以还是选择了离开,继续北上去了丽江,一路走下去,再回到城市去端正态度,认真地打拼,成就一番事业。离开的时候,王姐曾信誓旦旦地向周仑说:你肯定还会回来的,你的性格是这样,城市不适合你,这里很适合你。周仑当时不相信,现在看来,王姐确实说得一点不差。
是啊,其实我也不想每次都来大理都来得这么深刻,我也多想自己像那些游客一样,来这里只是走马观花地走走,然后看看你们,再回去见我那些至亲至爱的人。不过现在已经放弃了大城市,何况大城市里也没有什么至亲至爱。周仑回答着,又向王姐说了自己跟朋友在双廊那边开客栈的事情。
呵呵,欢迎回来,欢迎入住嬉皮之乡。王姐戏谑着说。王姐一脸洒脱的笑,让周仑觉得十分亲近温暖,当初在客栈打工的时光,此刻在头脑里又历历可见。他原以为,当初间隔年路上的那些真善美,早就在这两年的都市生活里,被消磨尽了,没想到,回到这里重新温习它们的时候,它们依旧纯净如初。
「二」
在双廊刚开始两个星期,大家不停地开会,不停地打理客栈。虽然之前顾先生已经把客栈装修得很好,但是大家还是想增加一些自己的元素。因此,客栈在大的方面没有太多改动,只是动了一些布局。比如,增设了些墙画,还在客栈的天台,整理出了一间书房,或者书店,或者杂货铺,因为里面陈设的东西确实不一而足,从书签到老式打字机,从日记本到碟片,从明信片到书,当然,绝对不是什么八零后的回忆,小跳蛙葫芦娃黑猫警长之类的,只是一些小玩意儿。这也是陈嘉佳的主意。
陈嘉佳平时喜欢搜集这类东西,她将杂货铺里的东西归为商品和非卖品两类,商品大多是她从网上选购而来的,非卖品是自己搜集的或者朋友捐赠的;商品可以出售,非卖品只能交换,或者赠送,或者永远不会赠送,这得看缘分。她希望将来入住客栈的客人能在这里看书消磨时间,然后,看上哪个商品可以买下,或者用自己的玩物换杂货铺里的玩物,或者将自己的玩物捐赠给杂货铺,又或者自己将杂货铺里的玩物送个有缘的客人。
在这间杂货铺靠近港湾的一面,陈嘉佳还让周仑装了一把吊椅和几把竹椅,自己又去当地村民那里找了一棵葡萄树和几盆盆栽,给书房里增加一些绿意和自然。大理一年四季多是晴天,在那么多阳光明朗的日子里,杂货铺里没有一些绿植来反射这阳光,那会显得多么单调。
想想,在城市里混迹的时候,哪里有心思去弄这些细节,厨房客厅都懒得清扫,更别说摆弄花花草草。现在大家简简单单地忙碌着,觉得十分充实,即便不忙碌,慵懒地在院子晒太阳或者在杂货铺坐着看书,都觉得很踏实,不会像当初在城市里,日子一闲暇下来,单调得要命,虽然也有逛街、吃饭、看电影、睡觉等项目,但它们带来的从来都不是心安,虽然,带来的也未必是重复的厌倦,但是,它们就是不能让日子像在大理这边这样,心安理得。在城市里逛街、吃饭、看电影、睡觉,这些都是有目的的,但是在客栈里晒太阳、看书、或者做饭、爬山、交谈,这些项目是没有目的的,更加写意从容,悠然自在。
当然,最后也还是换上了新证照上的客栈名字“远方的远”——名字来自海子的诗《九月》里的句子,“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至于它到底能为大家赚多少钱,大家觉得这都无所谓,只要不亏本就行,只要每每旅行疲倦归来,能够有个栖身之所。就算经营结果很糟糕,亏了本,大家也做好了这样的打算,经历了这个过程本来就是一次成功。人生短暂,容不得你在一件事情之前不断地徘徊,不断地琢磨它的可行性性和成功率。再不去做,你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做,甚至会改变当初要做这件事的决心或者心境。
生命的过程远比结果更重要,因为结果只有一个——死亡,而过程,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与经历。
「三」
年前,出来旅行的人并不是很多,但还是迎来了不少的客人,大家简单合算了一下,照这样的入住率,经营客栈应该倒也不会亏本,于是,大家也就舒心不少。
快接近十二月,天气变得很凉,之前顾先生酿的梅子酒已经可以饮用了,虽然白天大家可以晒在太阳底下取暖,但是晚上,喝梅子酒和烤炭火才是好的取暖方式。到了晚间,大家一起坐在客厅里围着火盆,一边喝着梅子酒,一边分享各个旅人的故事。
入住的客人当中,有从越南老挝柬埔寨过来的老驴,有从拉萨丽江过来的骑行者,有从加拿大独自出来旅行的女背包客;有的喜欢分享音乐,有的喜欢分享摄影,有的喜欢聊客栈的故事,聊周仑、林立、唐蔓、陈嘉佳的经历,有的爱狗,有的喜欢去镇上的集市买来肉鱼蔬菜在客栈里给大家做饭,有的弹吉他,有的打手鼓……
人是群居动物,也应当在群居中分享。就像电影《荒野生存》中,主人公ALEX最后在阿拉斯加死去时在日记本里写下的最后一句总结“HAPPINESS IS ONLY REAL WHEN SHARED”,这是ALEX逃离文明又决定回到文明后,用生命写下的最后一句格言。
虽然在城市里,我们也是群居,甚至是高密度的群居;虽然在城市里,我们也是分享,甚至是信息铺天盖地的轰炸式的分享,但是为什么就是令人不安?现在想来,大抵是因为,城市里虽然是高密度的群居,但是鲜于往来,鲜于真诚自在的往来,许多的往来都只是出自于应付,在一栋小区里入住了三年,我们都叫不出对门邻居的名字;城市里也有分享,但是分享是各自低着头在各种社交媒体上,分享的是短暂的快乐、分享的是让焦虑有增无减的“美好”——金钱、物欲、成功、不可及的远方。在城市里,我们群居,我们又用防盗门防盗窗互相剥离;我们分享,面对面低着头分享,并没有看到彼此眼中的愉悦,并没有听到彼此嘴中的善良。
经历了这么多天与客人的攀谈,听了他们的旅行故事之后,林立也特别想出去了,也想效仿当初的周仑,出去走一遭。于是林立号召大家开会,提议并最终形成了制度:客栈四个人轮班,两个人出去旅行,另外两个人留下来看客栈。出行时间不超过两个月,特殊要求再另行商量,并达成一致意见。应林立的要求,这一次他和唐蔓先出去,客栈由周仑和陈嘉佳看守两个月。
林立和唐蔓出行的路线是沿着大丽线北上,先到丽江,再去泸沽湖、稻城,再折返到香格里拉,最后进藏,在拉萨过个春节,然后经青海、甘肃、四川,返回大理。
「四」
当林立开始把衣服裤子往背包里填塞的时候,心里会有一种对于离开的欣欣然,或者是对于出去看看别的世界的欣欣然,他觉得仿佛更是后者。因为对于离开,你头脑里充斥的是当前这个地方,迷恋、苦痛、忧伤、阴暗、熟悉、朋友等等;而对于出去看看别的世界,充斥自己头脑的则是那么多明亮的未知,尽管你还未看到过,但是它们在你的印象里,就是明亮的,谁会渴望阴暗潮湿的地方呢?
出发之后,林立每每行走在大山大河之间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能够深刻地感受生死,进而心生敬畏,恐惧,孤独,虽然艰辛痛苦,但都是变成了智慧。
好比林立在虎跳峡的大山大河之间,感受到的那种静谧的孤独,觉得如果人生一直且终究没有一份温暖的情怀,活着是不是也如同死去?或者活着不如死去?就像我们当初在城市里为了生计的分崩离析,我们用各种自私又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这分崩离析美其名曰之后,感情却只会一直散了又散,淡了又淡,即便有朝一日腰缠万贯,衣锦还乡,可你又衣给谁?还给谁?父老乡亲,对你都已感动十分陌生,衣着华丽、油光满面地你再也不适合那片纯净的土地,现世里的你,还是无法消除的孤独。如此,现在倒不如把每一个平淡的日常,分享给你至亲至爱的人。
又好比林立和唐蔓在丽江的时候,每当听到那悠远空旷的山歌,他也觉得愉快,虽然他们都是为了取悦游客而唱,但林立还是觉得喜欢。
又好比林立和唐蔓在泸沽湖,当大家在泸沽湖自发点起火堆载歌载舞的时候,也是如此踏实的欢乐。
在拉萨还有怎样的际遇?林立也不再满心期待,却更加踏实而心安理得,因为,在这青藏高原的旅行的路上,走好艰辛的每一步,便是最踏实而虔诚的态度,人生路,也许亦是如此。
「五」
林立和唐蔓在外旅行的时候,周仑和陈嘉佳在双廊把客栈也是打理得仅仅有条,其实也说不上打理,入住的客人们都很自觉,也不挑剔,不像入住城市里的那些酒店宾馆的人,各种都要求最好,而且物品总是弄得凌乱一地。
这里的客人好多了,陈嘉佳很多时候去给客人换垃圾袋,发现卫生间里的浴巾、杯子、牙刷都是摆放得很整齐,被子虽然没有像军被那样方方正正地叠起来,但也是平整地在床上铺开,拖鞋、遥控器、充电器、手机、茶杯均整齐地放着。本来客栈对住得久的客人,还会每三天更换一次床单被单,但是许多客人也说不用,因为保持得很好。这些让周仑和陈嘉佳省下不少事儿。所以,周仑和陈嘉佳每天就做做饭,遛遛狗,白天陪客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闲聊,晚上陪客人坐在大厅里烤火取暖闲聊,日子宁静而平淡。特别是这彩云之南的晚间,四下静寂给你恰到好处的孤单,寒风习习给你清醒透彻的真实,月朗星稀给你对生命的深思、敬畏和咏叹,而温暖的炭火和谈笑又恰好与这些相弥补,没有比这更真实的存在。
客人比较少的时候,周仑负责做饭,并且在做饭的时候,对同样两种材料,他会发心思研究,做出几种菜出来。比如拿西红柿炒辣椒来说。周仑就会想:是把辣椒切成条来炒西红柿片,还是把辣椒剁成颗粒,来做成辣椒西红柿汁。周仑觉得发心思想怎么做菜的过程是快乐的,他觉得这才是最原始的生活,如果原始太过守旧了的话,那么把“原始”换成“本质”,这才是最本质的生活。他也不觉得自己逃离了社会,不思进取,他只是放慢了自己的节奏,让自己的每一步都过得不匆忙,每一步都可品味,可回想。
陈嘉佳则主要负责每天早晚的遛狗和买菜,买菜的时候牵着狗去集市,既买了菜,也遛完了狗,而且这过程,是无比快乐的。背着背篓,穿梭在集市,与善良的白族村民快乐地询价、交谈,他们的声音柔顺温暖,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笑容中堆满着慈爱。
「六」
这年冬天,窗外会偶尔有一场寒冷的冬雨,但更多的是温暖的阳光,起床的时候,能看到苍山山头的皑皑白雪,映照着金光,我们坐在客栈里,围着炭火,看着电视。偶尔,周仑拿起沙发里的吉他,拨弄几根琴弦,勾几曲温暖细腻的民谣,只有好听的弦音,没有哼唱。这就是生活么?这就是他们当初在城市里从始至终都在苦恼和追寻的生活么?我不知道,至少,这个冬天的他们是安静和快乐的。
围着火盆烤着炭火,炽热的炭火一边燃烧一边发出吱吱渣渣的声响,木材和炭火燃烧时发出的馨香,会让整个人都觉得身心自在、心旷神怡,你也不知道这种快乐具体从何而来,只会享受这大家围绕而坐的每一刻。
我享受着这炭火,轻声问陈嘉佳:难道你们就没有野心和梦想?
有啊,陈嘉佳说,我们的野心和梦想就是在有生之年,多去一些地方看看。
呵呵,我也只能付之一笑。我不知道是笑她的志气还是稚气,还是笑自己的成熟老练。末了,陈嘉佳继续说。像这些在大理开客栈的,他们也只是在旅游旺季的时候回来帮忙打理一下,其他时间只是偶尔回来,多半会在外面穷游得多,穷游的时候,客栈就交给客栈小妹或者客栈的义工来打理,等以后,或者明年了,我们也可以这样了。
那他们放心客栈小妹或者义工?我追问。
陈嘉佳说,其实,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大家都是出来旅游的,又不是来偷东西的,而且,客栈里也没什么可以偷的,嘿嘿。陈嘉佳稚嫩天真地笑着,周仑在一旁轻声抚着琴弦,一语不发,我自己却突然羞得无地自容,倒不是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显得多卑微,而是羞于自己的小气不坦然。我年长于她,却依旧彷如一朵不愿绽放的花骨朵,用还未绽开的花瓣死死地包裹住自己的芳香,也只有自己嗅到这芳香。而她年幼于我,却已经开得如此绚烂,让周围的空气都溢满芬芳。
「七」
第二日清早,我跟陈嘉佳背着背篓去集市买菜,小狗“仔仔”跟在我们身后,岁末的大理虽然有些清冷,但是阳光照在身上,也刚好暖和,我不知道,他们还能在这样静谧的时光里留下来多久,我也似乎开始享受上了这种静谧的时光,走在菜市场,跟着陈嘉佳,一边挑菜、一边询价,没有喧哗。
买完菜,走在回来的路上,小狗“仔仔”熟悉地在前面领着路,见到岸边村民晾晒的鱼虾,把鼻孔凑上前的馋样,或者见到隔壁客栈的母狗后,飞奔过去,拉着陈嘉佳也往前奔跑。我在后面看着陈嘉佳努力跑着的样子,忍不住会心地笑了,直至热泪盈眶。
也许世上的诱惑千千万,我们总是迷恋于那千千万,却从未找到一个真正安心的自己,也从未迈出步子,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们总是害怕,害怕放下当前的拥有——权力、金钱、物质、不咸不淡的感情、父母催促而来的婚姻……因为它们是我们在都市生活里赖以生存的安全感的来源,害怕放下之后,生命被洗白,变得一无所有,岂不知正是因为有了它们的牵绊,我们的生活才更加一无所有,变得愚钝,对生命也更加一无所知。
我自己何尝又不曾想过,鼓足勇气去经历和见证自由的人生,不去想会不会后悔,只想重新拾起那些“文艺”的东西,让自己的生活显得富足而充实的东西,去找回自己的认真和执着。就好比我们曾经那单纯的青春,我们会坐在灯下,趴在桌子上,认真地舞着手中的笔写字,哪怕这笔写的不是故事,而是单词、公式、化学方程式……那种执笔的认真,也足够你我欣赏许久,许多年。而这才是不折不扣的人生吧,那样认真,执着。
所有的活物都因认真执着而动人,也难怪为什么我们在城市的将就、敷衍、重复、不冷不热、不痛不痒的生活,如此贫瘠而鄙薄,四处乞讨着安全感、爱情、功名,在城市里,我们也许仍是活物,但不是动人的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