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端白,呵,是端白呀!”
新的女房东重复着我的名字,神色略带嘲讽。
“嗯,端白,的确是端白。”我无意与她多做纠缠,径直上了楼,走向属于我的房间。这条街我住了十多年了,只不过五年未归,就出现了一群外来人。她是陌生人,至少在我看来如此。
“你就是那个谁都可以上的公交车啊?”她的语调里嘲讽的意味更浓了,在我上楼之后大声问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或许是因为我的眼神太过可怕,她突然间敛了笑容,精致的脸上肌肉有些抽搐。
一个叫端白的独身女人,未婚先孕,被人称为公交车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这样安慰自己,掏出钥匙预备开门,突然发现自家的门锁居然被人换了。
“我就说我有办法搞到你的钥匙的。”
柯以伦在我的身后说道。他的出现突如其来却并没有出人意料,我没有转过身去看他,可是我仍然知道他脸上的表情,无非是带着冷意的嘲笑或者颇具深意的得意。
“把新钥匙给我。”我还是转过身去了,朝他伸出手。雪白的掌心往上,我和他都清楚地看到暴露在空气中的我的手的枯瘦。
“都快当妈了,怎么能把自己养得这么瘦?”他走过来,将一枚钥匙放到我的手心里,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是痛心。或许痛心里还有一丝可怜,哦不,远不止是一丝可怜。
“才三个月。”我这么说是想证明我离一个真正的妈妈还有好几个月。
他不置可否,不在乎地看着我打开门。门只开了一个缝,他就敏捷地将一只脚插了进去,抬头对着我笑了一下。他猜得没错,我的确是不准备请他到家里坐一坐的。
“那个换锁的老大爷特别容易骗,还有你那个恶毒的女房东也是。”他坐到我的小客厅里,絮絮叨叨地讲着他是如何冒充我的丈夫取得了女房东的同意,并且带回一个老大爷强行换了门锁的。
“下作。”我唾弃他的行为,恶狠狠地骂道。他只是给我一个冷笑,出其不意地冷静,没有像之前那样暴跳如雷。
把买回来的药放到电视机上面,我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摸出一棵白菜,从容不迫地一片片掰开。
“走开。”他闯了进来,不由分说把我赶了出去。
“你干什么?”我生气了,不高兴了,声音尖锐并且带着哭腔。
“怀孕的女人不许碰冷水。”
他在吼我,眼眶红红的,不是要发怒就是要哭了。
“做吧,做吧,你自找的。”颇带报复性质地吼出这样一句话,我没来由地哭了。
毛线,我有啥可委屈的,有啥可哭的。可是眼泪就是这么不听话,它一直不停从我的眼眶里蹦跶出来。我想起我曾经为他不顾一切的那个男人,他一走了之,又在五年之后出现。
难道我他妈就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么?
“一若。”他大概是听我的哭声了,走出来站在厨房门口,围着一个可笑的围裙喊我的名字。
“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叶城的。”我忽然朝他粲然一笑。
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像是受到了某种侮辱。这样的表情真是搞笑,我脸上还留有泪水,可是我仍然不管不顾地笑出了声。
“你笑啊!你再给我笑一个试试。”他一把扯掉了印着KT猫的围裙。
一个大老爷们围着那种颜色的围裙也真是搞笑。我继续笑着,不懂他脸上的恼羞成怒是真是假。至从遇到苏澈以后,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怎么关注这个男人了,甚至可以说我已经不了解他了。
感觉就在一瞬间,他靠近了我,两个人离得很近很近。我并没有感到窘迫,而是感到一丝危机感。
“你他妈还真是个贱货,人尽可夫。”他的脸在我眼前放大,神色微冷,语气嘲讽。
“啪……”挥手一个耳光,我的手心痛得发麻。我站了起来,使自己远离那个此时在我看来颇有几分变态的男人。因为他在笑,被打了一个耳光的那个男人居然在笑。
一股烧焦的味道从厨房里传了出来,我理了理许久未剪的长刘海,说道:“我去看看是不是菜糊了。”
他点了点头,两个人都冷静至极,原本一触即发的态势瞬间冰冻冷却。
进入厨房一看,果然是菜糊了。倒了菜,洗净了锅,折腾完之后我已经不想做饭了,饿一顿又不会死。
“我带了外卖。”客厅里的柯以伦一见我出了厨房就说。他指着桌子上的的一堆吃的,带着邀功一般的孩子气。
我没有拒绝,坐到了桌子旁的地毯上吃他摆开来的食物。怀孕不过三个月,妊娠反应时有时无,他刚刚跑出去买的食物虽然有些油腻,但是并不能引起我的反胃。有了孩子之后,我的食欲其实是与日俱增的,所以我毫不客气地抓了一片饵块,咬了一口。
“孩子真是叶城的?”他试探性地问道。
点点头,我咬着饵块,眼睛盯着事实上并没有被打开的电视机屏幕。余光可以瞄到柯以伦并不相信的脸色,于是我转身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上过一个男人的床。”
他听了我的话,神色中不免有些尴尬。
外人叫我端白,只有他一如既往喊着“一若”,至从我回到这座小镇,回到这条街,我便换了姓名。端白,端白,多好听!父母已经跟着弟弟到外面的大城市居住了,家里的房子空着可我不愿入住。小地方租个两室一厅也不贵,我的存款还够我消费的。
就在我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之时,他欺身过来吻了我的额头。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吻我,在我们还是小孩子时,他曾多次吻过我的额头或者脸颊。我认识他的时候还是五岁的小屁孩呢!
“一若,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你也知道我比谁都喜欢你。”
他的话像利刃,割裂了某种梦境。我仰头看他,触不及防地被他眼中的泪水吓到。
“明明被强吻的人是我,我都不哭,你哭什么?”我的话里满是慌张。没错,我害怕了,担心了,恐惧了。我他妈就是个胆小鬼,可那又怎么样,胆小鬼也是人。
“而且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他忽然笑了,粗鲁地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随意地坐到我的身边,接着说道:“别急着否认,我认识你了多少年?十八年还是十九年?我不可能不知道你的心思。”
我不顾身怀六甲,竟然敏捷地一跃而起,指着他便大喊:“滚。”
“看吧,被戳中了,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他微笑着,就好像已经掌握了我所有的心思。
是的,我喜欢他,从头到尾我最喜欢的男人都是他。这种喜欢持续了很多年很多年,每一次都被我刻意遗忘。正因为我太喜欢他了,所以我不敢告诉他我喜欢他。确切来说,是爱。这是一个悖论。
二
夜晚如约而至,叫柯以伦的男人坐在客厅里一动不动。他在监视我,就好像下一刻我就会逃跑。我并不打算逃离这里。我在这里出生,我要我的孩子也在这里出生。
我已经24岁了,勉强可以算得上年轻。过去的24年里我有过两个男朋友,喜欢过三个人。柯以伦、苏澈、叶城,数来数去也就是这三个男的。已经24岁的我怀了一个孩子,孩子的父亲叫叶城,尽管他爱我,可是我决计不能再伤害他。从某种意义来讲,我不再伤害叶城的后果就是转而伤害柯以伦。
大理冬天的夜晚寒风肆虐,我躺在卧室的大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杂乱的心思一点点放空,然后沉入梦境。
烟草混合着古龙水的味道突如其来,我想起了前年六月我刚刚毕业的时候,叶城亲自到武汉接我回家。火车上不许随便抽烟,他就反反复复玩着一包云烟,一只精致的防风打火机。
我抱着他的一只胳膊看了他很久,然后俯在他的耳际说道:“我陪你去吸烟区抽一支吧。”他初听时很疑惑,因为我一直是不赞成他抽烟的,然后他听见我的下一句话。“不过,我也要抽一支。”
“武汉真把你改变了。”他笑了起来,比我要大六岁的叶城其实笑起来很温暖,绝对是合格的暖男。然后我跟着他离开了座位,走到了吸烟区。吸烟区没有一个人,可是空气中还滞留着上一位烟民的香烟味。我主动从包装盒里取了一支烟,他低头帮我点上,修长的手指很好看。
云烟有些呛,我忍着眼泪学着他的动作,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被刻上叶城的痕迹。
可是在梦境里,香烟的味道带有淡淡的薄荷味,叶城从不抽这样的烟。我从梦里惊醒了,满脸都是泪水。
“你哭了。”柯以伦躺在我的身边,很君子地保留了足够的距离。
“你进来干什么?滚。”我抹了泪水骂道。
“放心,放心,我绝不会碰怀孕的女人。”他一动不动,一双眸子在黑夜里亮得吓人。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鼻翼间萦绕的是柯以伦身上的味道——烟草混合着古龙水。淡淡的薄荷味真是要命,它在一点点瓦解我的意志。
“你梦到了什么?”他问我,语调幽幽。
“我梦到叶城了。”我说这话时觉得自己有些恶心。
“你还喜欢苏澈么?”他对我的话并不意外,主动将话题引到了另一个男人身上。
由于是在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就猜不到他的心情。我努力地想了想,苏澈……哦……苏澈,我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喊着这个名字。
“不喜欢了。从头到尾,我都只是迷恋他的漂泊气质,他的生活方式。”我近乎叹息着说道。
“那就好了。”他翻身压住我,从我的额头吻到我的唇。
我先是挣扎,然后在他的泪水中安静下来。一天之内,我已经被他的眼泪吓到两次了。他没有进一步动作,这让我如获大赦。我在他的身下用双手护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试探着说:“我怀孕了。”
“我知道。”他的语气很坏,不过总算是将他自己的身体抽离了。
擦,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直起了身子坐在黑暗里,盯着眼前那个代表着柯以伦的黑影,以防他又作出什么奇怪的动作。
妊娠反应时有时无,这会儿我突然有点想吐,推开他跑进了洗手间,却只是干呕。
“怀孕的女人真是麻烦。”他已经打开了所有的灯,倚在门口看着我。
“你以为我想啊!”我狠狠瞪他一眼。
“你嫁给我吧。”他突然说。
是突然,已经没有比这更突然的事儿了。他就那样站在卫生间门口,没有玫瑰,没有戒指,更没有下跪,就那样轻佻地说出了那五个字。叶城求婚的时候都比这个认真好吗?我在心里暗骂,却不敢说出来。
“喂,你是孕妇,不是哑巴。”他走了进来,一把把我从地上捞起来,嘴巴就放在我的耳朵边大吼:“我说你嫁给我吧!”
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我不过是八岁,他不过是九岁。那年暑假他跟着父母回了香港,参加了姑姑的婚礼,回来时他送我一只银质的手镯,郑重其事地说:你嫁给我吧!当时我点了头,像个傻瓜一样记在心里,直到在初二那年他有了第一个女朋友。
明明被我刻意遗忘了的,为什么现在会突然想起来?
“你不会真成哑巴了吧?”他有些慌张,手胡乱在我脸上替我擦泪水。
“我是孕妇,不是哑巴。”我理直气壮地推开他,自顾自进了厨房,给自己到了一杯温水。
他跟在我后面,满脸挫败。
“让我照顾你和小若吧?”他不死心,再次征求我的意见。
“小若?”当我听到这个名字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指的是我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谁知道是男孩女孩,女孩倒还好,哪有男孩叫小若的。
“我从你五岁就认识你了,所以我随你折腾。”
当我听到这句话时,整个人都开始缴械投降,从我的发尖到我的足尖,我身体里的每一个分子都选择了缴械投降。
我知道这样做对柯以伦很不公平,但是我还是答应了。我自私地准备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