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爸带我去鹰潭的大伯家玩。大伯在鹰潭市电厂做技术员,不苟言笑,不离烟酒,对我爸和我疼爱有加。大伯家有全年的《家庭医生》杂志,每期解答各类性爱疑难杂症,有全年的《法制文学》杂志,每期刊登以强奸诱奸轮奸为主题的大案要案纪实,还有署名卧龙生的多部软色情武侠小说,散落在房间里,唾手可得。我的两个堂姐,周雪莲和周雪晴,一个面若圆锥,一个面若芙蓉,眼鼻口的布局,各有精彩美妙,她们和我也只差二三岁的年纪,周雪莲的爱好是坐小轿车和揍我,周雪晴的爱好是吃冰淇淋和揍我,我的爱好是在大伯家里翻看《家庭医生》、《法制文学》和卧龙生的小说,她们说我是色狼,我说大伯是老色狼,然后三人挥舞着王八拳战成一团。
周雪莲会跳霹雳舞,周雪晴会原地倒立,打闹之余,她们无私地把这两项绝技传授给了我,我想着回馈她们,于是决定教她们写诗,姐妹俩毫无创作天赋,以哈欠回应我的循循善诱,我毫不客气地指出她们是文盲,将来的下场无非摆摊卖衫,嫁给铁路工人,以免费乘坐火车为人生的最大成就,然后三人挥舞着王八拳战成一团。
周雪晴和周雪莲喜欢拣大人不在家的时候洗澡,洗澡前会通知我——我们要洗澡咯,你不许偷看啊。然后拉上浴帘洗澡,边洗边往外探头找我,我不忍拂其好意,就凑过去看两眼,她们发现我果然在偷看,正中下怀,立刻一边尖叫,一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显然高兴坏了,两人甚至扒开帘子,故意露出一段雪白的膀子,一抹雪白的胸脯,一截雪白的大腿,来馋我这个“小不要脸的”,讥讽我“这一趟可算没白来”,我见盛情难却,便即兴作一些点评,我说周雪晴肌肤丰泽,雪腴霜腻,大腿露出来是大腿,小腿露出来是小腿,周雪莲瘦得像鬼,小腿是小腿,大腿也是小腿,浑身上下直筒筒一条,毫无曲线可言。我捧一个贬一个,用不了多久,两姐妹便内讧起来,在帘子里互掐互捏,水花四溅,乳浪翻飞,娇音婉转,叱咤生香,那个场面,十分怡情悦性,让我度过了一天中最欢乐的时光。
在大伯家住了几日,我有点乐不思蜀,我妈来电话叫我回去,说郭荣找我去鹅湖看荷花,说想不到你个书呆子还有人惦记着你,我说你想不到的事多了去了。第二天,周雪晴和周雪莲依依不舍地唤我小混蛋,将我推搡着上了回河口的汽车。
我回到河口,在外婆家吃午饭。席间外婆说前两天有个小姑娘来找我玩,说是我的同学,小姑娘生得灵巧,又有礼貌,一口一个外婆好,还帮她剥了一会儿豆荚。我妈马上恭喜我女大十八变,如今出落成个交际花了,这么马不停蹄地赶场子,到处都有姑娘念着,将来说不定能靠当小白脸挣饭吃,那就真给老周家长脸面了。我落落大方地接受了她的祝福,表示她的评价是中肯的,描绘的蓝图也有一定的可行性,这事还得从长计议,容我考虑。我爸说我们俩贫不贫呀,当妈的也跟小的一般没个正经。我舅舅七岁的女儿问什么是小白脸呀,舅舅说像我这样的就是小白脸,人不知耻,可以去死,记住我的样子,长大了谈恋爱千万别找这种人。这么着,一家人拿我下饭,心花怒放地吃完了这一顿。
我吃过饭,冲了个凉,便出门去。天热,河口的青石板路晒得直冒水蒸汽,满地垂死的青苔和升腾的水汽,人像是走在大泽里。我想着这时候众人应该聚在郭荣房里,果然,上楼的时候,已听见门内传出欢声笑语,王建州给我开的门,先警告我:“知道你回来了,都等着训你话呢。”
我径直走到里间,郭荣正歪在床上,手里翻一本《玉台新咏》,见我进来,指着我笑道:“好啊,谁三番五次地说要去看荷花,说完了就脱滑儿,人影也找不见。”颜石坐在床边,扭头看我说:“走亲戚去了这几日,也不见来个信儿,走的哪位亲戚,必是什么漂亮又文静的姐姐妹妹吧,不像我们总是闹你,换了是我,也不愿意回来了。”
“哪里哪里,她们比你还能折腾人呢,你好歹君子动口不动手,她们一言不合,拳头就上来了,不瞒您说,我是拖着一身肿逃跑回来的,归心似箭,归心似箭。”我说。
“果然我想的没错,不是女儿国脂粉堆,哪里留得住你。”颜石低下头去玩一把扇子。郭荣说:“保温瓶里有冰好的酸梅汤,自己倒。”
我咚咚咚灌了一杯酸梅汤,过去问郭荣伤势,原来这些天王建州和颜石陪她说话解闷儿,督着她换药,伤已好了大半,眼见走动无碍,便邀我回来商议去鹅湖看荷花的事。
“我们还是骑自行车去鹅湖吗,三四十里路,你伤刚刚好,可经不起这个。”我说。
“傻瓜,我请周珍向她男朋友借了车子,不用我们骑车去。我们找一天傍晚出发,避开日头,晚上玩得高兴了,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可以在鹅湖住一晚,好不好?”
“太好了!”
“去,跟颜石说话,你再不理她,她要把我的扇子撕烂了。”郭荣推我一下。从我进门起,颜石便在掰弄手里那把折扇。
我连忙凑过去,说:“你爱撕就撕,这些东西,原不过供人使用,你爱这样用,我爱那样用,各有性情。比如这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别在气头儿上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我眼横秋水,指变兰花,拖长了腔调,唱戏文般地把这番话娓娓道来,颜石早笑得抵住床柱花枝乱颤,郭荣笑得在床上做仰卧起坐,一堂哗笑把王建州惊住了,说:“你们笑什么,我看周景说得有道理啊。”
郭荣听了王建州的话,更受不了,坐起来,捂着腰直叫伤口疼,我回身扶住她,她指着我笑道:“你少糟蹋《红楼梦》吧!”
颜石停了一会儿,坐直身子,敛容道:“既是这样,你就多拿几把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
郭荣嘴快,立刻接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少作点孽罢!”
颜石说:“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打开扇子匣子尽拣去,什么好东西!”
我急了,说:“不许抢我的台词!你们都说完了让我说什么?”
颜石叱我:“呸,不许以贾宝玉自居!无耻!”
又是一通大笑,王建州仍不明就里,迷惑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穿织。
角色扮演还不过瘾,我想起两个堂姐教给我的霹雳舞,决定给他们开开眼,于是站住屋子当间秀了一段佶屈聱牙的“电流动作”,郭荣评价这是她见过的最辛酸的霹雳舞,有充分唤起观者同情心的功用,众人纷纷表示赞同,我不甘心,又跳了一段自学的太空步,颜石说我跳的不是太空步,是太恐怖,并以身作则,起来秀了一段标准的月球漫步,赢得大家热烈的掌声,说她成功扭转了尴尬难堪的局面,重新带给大家欢乐的气氛,如果我能停止继续丢人现眼,不再破坏情绪,大家也会赏给我一些怜悯的掌声。
我不服气,“噔噔噔”走到墙脚,弯腰,拱墙,两腿一蹬地,“咣当”,一个货真价实的双手倒立问世了,“怎么样,都傻了吧!”我大脑充血,在底下憋着脸问他们,颜石走过来,把着我的腿审视,“是不错是不错。”她示意郭荣过来,两人各持住我一条腿,表扬我:“想不到你还有这能耐。”
“我本事大了,往保守了说也是深不可测。”我头朝下给自己下结论,“我能屈能伸,能柔能刚,不动如山岳,充实如太仓,上知天文之旱涝,下识地理之平康,文章的魁首,仕女的班头,明晓世事人情,通彻三教九流,你命题吧就没有我不会的,我也会围棋、会蹴趜、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吟诗、会唱作,除是阎王亲唤,神鬼来勾,我才不向那烟花路……”
我正说得起劲,一只光脚按我脸上,我扭头想叫,又一只光脚贴上来,两只脚堵着我的脸,不住地磨蹭、涂抹、揉搓,伴随着一阵阵恶笑,我在下面除了闭气,没有别的办法,这两位糟蹋了我足有一分钟才撒手,迅速向门外逃窜。
我瘫在地上,整理了一下思路,爬起来追她们,一出门,我乐了,郭荣刚刚伤愈,不敢跑动,正假装镇定地在台阶上一步步地挪呢,我大步流星赶上去给她打气,“不许给残疾人丢脸!加油,坚持住,记得深呼吸,来,跟我做,呼~,吸~。”
郭荣立刻崩溃了,眼泪汪汪地说,“我错了,我错了,你看在我受了伤的份上。”
“都怪她!”郭荣指颜石,颜石在五十米开外,机警地注视着事态发展。
我厉声道:“喊爷爷!”“爷爷我错了。”郭荣毫不犹豫地照做。
“呸,一遇到点困难就喊人爷爷,你还有没有廉耻了。”我啵啵往手心吐了两口痰,按住郭荣,往她脸上一通胡撸。
那天郭荣伤心地哭了一下午,洗脸水用了有半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