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穿插。
传道书里说凡事有定期万务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1]
长武消失的第三天——现在长武的失踪成为我生活中的一个时间坐标,水平画一条直线作X轴,垂直相交的一条直线作Y轴,时间均匀地划分在四个象限内,我以此记忆。但这是一个概念模糊的时间代词与坐标。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原来事件发生地在第四维。科学家们在或柔软或坚硬的土地下发掘远古秘密,并为它们命名为“纪”。讲这些科学名词令我心虚,偷眉觑眼并立刻想为自己做一次科普扫盲。我想象着这些被挖掘出的美丽化石和骨骼在光天化日与叵测目光下裸露自己,是如何娇柔、害羞,最终只好勇往直前,坦陈一切,隔着广阔辽远的时间与土地,做最徒劳的诉说。秘密的绽放就是它的凋谢,但不彻底,死一半活一半水深火热两重天地。纪是逃离规律的坏孩子,以空间固定时间,以沉默胁持喧闹。像土盆下蓬勃欲发的芽,一眨眼沧海桑田。每一种生长与灭绝都是一个阴谋。于是我们常怀有向善洁净之心,以之为微光,为黑色幕布中点点隙露星光,所有的孩子都在大叫好啊好啊多么精彩,同时面红耳热摩拳擦掌目露凶光,其实没有什么贪念,只是太热爱生活了。
——我收到了外婆寄来的一顶帽子,高顶窄边,黑色熠熠,放在宿舍里,那天我刚扔了旧垃圾筒还没买新的,顺手把废纸、橘子皮、苹果核、圆珠笔芯、被掰直的两串曲别针、一封撕碎的情书(B女的)丢进倒放过来的帽子里。第二天醒来,突然发现宿舍爬满了各类藤蔓植物,有一朵花绽放在我的鼻端,闪耀着金属光泽,我瞠目结舌,以为一夜之间坠入兔子洞[2]。藤蔓在A女、B女和我睁开眼以后也不怯不退,继续勇往直前长势喜人,有的甚至如碗口般粗。这些藤蔓、枝叶虽然肥硕鲜嫩,但都是冷静的银灰色,只有长短不一的触须呈娇嫩的深红色,纤巧细致,缠绕在我们床铺的支架、小脚梯、书桂和衣架上,间或枝头爆开大朵的花,花瓣繁复丰厚无嗅无味,深具热带特征;甚至还有些类蕨类植物,美丽精致的银灰细丝排列与卷曲成不可思议的形态。所有这些花叶在阳光的直射下都呈现冰冷质感,闪烁着如同水面上油膜一般的七彩颜色。我疑心它们到底是金属还是植物,触摸之下柔软而冰凉,有风吹过,枝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丁丁声。B女躬行了一下想了一下,总结说:“无害。”她们二人立刻躺下接着梦见周公,我为有这样处世淡然、波澜不惊的室友而大感欣慰。
我们任这些奇怪的植物嚣张了几天(其中跨越了长武失踪事件),终于被搞得不胜其烦,它们已然盘踞在宿舍门口、卫生间和被窝里,有的不耐寂寞狭小去探触墙壁与天花板,如此我们将会被宿舍管理人员斥骂并有可能出一大笔维修费用,无奈之下只好由善于交际的B女出面,问后勤管理处借来一个修剪枝叶的大剪刀和几瓶强力除草剂,一楼一个混合寝室又贡献出一把中号水果刀。我们三个人用了一个晚自习终于把宿舍清理干净。这些植物在被砍斫掉落的刹那失去生命,获得固定的形状,成为坚硬而冰冷的金属。它们装满了整整五个大鱼鳞口袋(在把器具药剂还回时被小气的管理员指责用得太多),这让常年在学校逡巡的收废品的老头乐了好些天。
我这才发现书桌脚边的黑礼帽是罪魁祸首。事后我发封EMAIL埋怨外婆,她在回邮里解释了一番,说是她的网友(一个落魄的杂耍演员)寄存在她那里,一日闲来无事静极思动,想着反正此人也不会再来拿,于是把帽子寄来给我。此后她又好心地寄来一本《魔法师的帽子》为我传道授业解惑。书上说此物是魔术师的帽子,他曾为了寻找一颗举世无双的红宝石而坐在月亮的火山口上哭泣,而宝石存放在长着鲱鱼脸的某甲和某乙的手提箱里,后来他们善良地为魔术师许愿,让他拥有了和他们那颗一样的红宝石。但魔术师早已引退,帽子随即消失,也许这顶帽子是那顶帽子的孪生兄弟,它如何被带出魔法世界流落江湖不远万里奔波颠沛几易其手最后由外婆传递到我手中,由此而衍生出的长长故事我一无所知,重要的是它来到过这里,酿成了一起小小灾害并以被我丢掉了事。
欢乐有时,悲苦有时,得到有时,失去有时。
注释:
[1]引自《圣经》(和合本)的《传道书》。
[2]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1832~1898)的小说《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小女孩爱丽丝在梦中追赶一只兔子而掉进兔子洞,从而开始一段奇妙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