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木马纪(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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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如果剧烈头痛能导致一场回忆,像所有丛生的野草在毒气、药物、不怀好意的刈割和咬牙切齿的撕扯后又被春风吹生,其实只是一场转世的游戏。他在梦中突然惊恐地意识到:“我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那后来的事呢,他茫然地想了想,也还是记不清了。还剩下什么,他根本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像所有受伤后容易暴怒、紧张、不安和神经质的野兽,他小心地用嗅觉观察世事,防卫领地,擦拭痕迹,企图抹去一切与自身有关的联系,并最终像可以穿过骆驼的针眼一样细小甜蜜。在一头尖锐一头空洞的挤迫下,用呼吸缝补,用疼痛提醒,并自嘲地发现:还真******消瘦啊。

他醒了过来,觉得自己老迈迟钝,于是打了一个呵欠,变成唇红齿白的少年,这才注意到床前立着两个孩子,他皱皱眉头,“你们是谁?”

女孩看着他,眼睛幽深,他一时觉得熟悉。“这是我外婆的房子。”她说。男孩问,“你怎么在这里?”他不耐烦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上被睡出来的折痕,说:我走了很长时间,几天,也许几年,看到这里有间屋子,有张床,就进来了,想休息一会,我太累了。

他停顿一下,坐直身子又稍微倾斜,像是侧耳在听什么。虽然问了他们是谁,但不是特别想得到他们的回答,他并不在乎。于是稍等片刻,他从缀有蕾丝花边的袖口抽出一块丝质方巾,轻抚一下嘴角,动作既轻浮又文雅:“那么,我是谁?”他沉入地想了想,觉得千头万绪难以理清,于是很快放弃,又打个呵欠:“好吧,我想再睡一会。”他时而温柔时而暴烈。“我不习惯被人看着睡觉。”

两个孩子走出来,在草地上心不在焉地玩了一会,她对他说:“我想再回去看看。”他点点头。但俩人没再进去,而是站在窗户前朝里张望。床上的人背对着他们,双腿蜷缩。这增加了他们的勇气,俩人把采摘来的花扔向他,其中一支砸在他的头上。那人先是坐了起来,然后才转过身。

“你们是谁?”他问。“你刚才问过这个问题了。”女孩回答。

耄耋老人低头沉思片刻(这个姿势令人想起“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说:“我刚进来睡下,你们认错人了。你们以为的那个人,他已经走了。”他的鼻息顿一顿,说:“我又一次错过了他。”两个孩子看见他眼睛里的悲哀深得要流溢出来,同情起他。

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告诉他们他是从一个叫做电动游戏世界的遥远的国度跑出来。(为什么?长武小朋友问,他始终是爱想问题的人。)因为他对自己的工作厌烦了。他的工作就是在开启按钮之后和一个叫魔王的伙伴不停地追逐、飞翔、打斗、下棋以决定胜负并最终以一个消灭另一个结束。其实他们私下是好朋友,同时被制造出来,由此血肉相连;但工作不由他们控制,必须听命于事先设计好的程序,甚至在很累很厌烦时也要重复地机械地展开整个过程。他们在一场游戏中死去在另一场游戏中复活。当然,这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们缺少了一些东西。老人垂下头,他迟疑地不愿意说出来。他说我不知道,而这也许这就是我们出逃的原因。“‘虽然我不敢跟您争论,’尼娜·伊万诺芙娜说,‘不过您也会同意,生活里有那么多解答不了的谜!’‘我敢向您担保:一个也没有。’”[1]他在这一瞬间对自己和伙伴所策划的这次出逃产生了怀疑,但他不能在这两个孩子面前流露出来。他不确定自己所说的话他们能听懂或理解多少,担心过早地在他们的生命中留下蛛丝马迹。他犹豫着是否该对他们说一说关于回忆与忘却,是否该让他们忘却这一次相遇。他对他们说他是一个没有身份的逃亡者。他看看那个男孩,男孩自始至终没说什么。

在未来,未央在英语课本上看到了“WOLF”,想起了被搁置已久的一次谈话,想起一个模糊的名字,是沃尔夫·托马斯、沃尔夫·冈、德·沃尔夫还是冯·沃尔夫?还想起他关于时间的种种观点(但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理解了这些观点,她只是记住了它们)。她不记得那人是谁,却信笔编造了此人与外婆的故事,文笔生动广为流传,被从幼儿园小朋友到三维动画制作者一次次重新阐释、演绎、解构并最终回归传统。

注释:

[1]引自俄国作家契诃夫(АNTON CHEKHOV,1860~1904)的短篇小说《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