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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路上的贝尼尼咖啡馆是那些年里我们时常聚集的地方,据说那里以前是桥梁大师茅以升的旧居。二层的小洋房,顶上还有露台。外立面是青灰色的砖墙,顺着角落而下的雨水管也是青灰色的,外挑的阳台上围着弧形的铁栏杆,落地玻璃嵌在棕色的门框里便是店的门脸。
这家店开了很多年,至少在我们年少无知热衷于喝杯咖啡装小资的年月里一直经营着。后来不知怎的,店里起了一场大火,于是易了主,改换门庭成了养生会所。
我记得陈筱雁在那家店里当着众人的面对我说过,“萧可,你真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当时,我只能哑然吧。
很多年后,夏丹丹又对我说“其实你这个人是很闷骚的人”。我想,这两句话大约是同一个意思。
“怎么说呢。”这是我口头禅式的开场白,“我愿意默默地爱着某个女孩——好吧,也不能说是‘默默’,总会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吧。我就是这样的人,不表白会死。”
“呵呵。”陈筱雁闻言不咸不淡地笑笑,“这大概与你是O型血的缘故有关吧。”
O型血的人总是渴望表现、渴望引人注意,有很强的演说欲。
我若有似无地含含首,继续我的阐述:“我能够爱着一个女孩,向她示爱、追求她。她大可以拒绝我、冷淡我、漠视我,列出一千个让我伤心的理由——我们不合适啦、你个子矮又溜肩啦、文学青年不流行了啦、头发自然鬈曲其实挺傻啦等等。可是就这样,我还特别愿意待见她,光记得她的好。”
“看来,这些年你着实不容易。你那点儿小青春小年华一不小心全折在那几个小姑娘手里了。”陈筱雁表以同情。
“可不是嘛!”我几乎拍案而起,然后话锋一转,“你也别一副毫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嘴脸。我实话告诉你,你不也是其中一个么。”
“好吧,我错了。”一谈到切身的,陈筱雁话语里敷衍的意味就浓重起来,“唉,多情自古空留恨哪!”
“只怕是此恨绵绵无绝期呢。”我回应她的感慨,“在爱情这件事上,我任人鱼肉吧、苦大仇深吧。”
陈筱雁说:“得,虽然你没跟哪个女孩正儿八经地好过,但你爱上的每个女孩都在改变你。”
“确实,如果单恋也算爱情的话,那么在我身上果真应了那句话——爱情不是得到就是学到。”我承认说。
我究竟在爱情里学到什么呢?当然喽,学到许多有关爱情的道理。有了理论基础,后来才会斗胆成立杜米阿飞办事处,帮助情场中人排忧解难。
另外嘛,为了读日语专业的女孩A自学了一年的日语,愣是考出了日本与能力测试的三级;为了喜欢听梁咏琪唱歌的女孩B自学了FLASH动画软件,做了《烟雾弥漫》的MV送给她;为了爱读言情小说的女孩C写了以她名字为主人公的小说发表在每周五出刊的都市时尚类报纸上。
——都是我的青葱岁月哪。
在我和陈筱雁进行了上面那段对话的很多年以后的夜里,我还是会习惯性地打开一个名叫“爵士当铺”的网站,听听爵士音乐,GABRIELA ANDERS版本的《THE GIRL FROM IPANEMA》是我心中的经典。
而我的这个习惯只因当年陈筱雁在与大伙闲聊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我最近在听JAZZ,有个叫爵士当铺的网站很不错。”
渐渐地,我终于明白电影《无间道》里的那句台词——往往都是事情改变人,人却改变不了事情。
于我,则是女孩改变我,我却改变不了女孩。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我爱你,与你无关”。而这些年来,我一直未向夏丹丹表露心迹,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心理成因吧。不再跟女孩随随便便地表白,是不是我已经成熟起来的表现呢?
办事处迟早要散伙的苗头我们似乎都已经心知肚明,彼此却又心照不宣。那天,我又陪夏丹丹走了一段,不觉来到以前单位附近。时间已是傍晚,正值下班的晚高峰,路上堵得水泄不通,我提议吃完晚饭再回家,可以避开人流密集的时段。
“还记得这家店吗?”我指着路边“陈记过桥米线”的招牌问。
“怎么?”丹丹抬头望去。
“那是我们还在单位的时候,有一次有一个工程赶得很急,也是我跟你配合的,你因为画图质量不高,被领导叫去骂了一顿,我记得你还被骂哭了呢。”我一面回想一面说,“为了安慰你,我就请你来这里吃米线。我原本想说几句劝劝你的,结果惹得你更不高兴,一大碗米线你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呵呵,被你一说,好像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夏丹丹——一个小三十的女人,身材瘦小,容貌也不算好看。可爱谈不上,干净利落也谈不上。有一种稀里糊涂毫无修饰的大概可以叫做纯真的东西,慵懒且爱偷懒,生气的时候发脾气,不讨好谁,爱护自己但从不得瑟,爱耍嘴皮子但从不较真。
我认识她已经四年了。
“那当时你一定很生气吧?”夏丹丹凑近问我。
“还好吧,我没生气。”
“今天不如再吃一回?”她提议说。
“好啊。”
我们拉开店门走进去,上了二楼。在柜台前点了两碗大福米线,然后找空位坐下来,等服务员上菜。
座位是临窗的,望出去可以看见街边各色店铺闪烁的霓虹,喧嚣嘈杂的人流车流,是一派都市特有的气息。
“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信守诺言,帮阿COW一起找到他失踪的前女友?”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
“你不觉得这样更好吗?”
“什么意思?”
“即便找到又能怎样呢?分手已经定局,相信这一点阿COW比你我都要清楚。”
“你是说?”我试探着问。
夏丹丹蹙了蹙眉,道:“你没觉得这种所谓的寻找是阿COW的一种寄托或者说逃避吗?一直保持寻找的状态,其实心里也不想真的找到。”
“真可怜呀。”我叹道。
“打个残忍的比方,这就像有些人失去了至爱的亲人,心里却不愿接受现实,于是还会一直保留亲人生前的房间和物品,好像对方还活着会回来一样。”
“阿COW就是出于这样的心理吧。”我附和道,“可是总这样走不出来也不成吧。我们怎么帮帮他呢?”
“我们帮不了他。”夏丹丹无奈地摇摇头。
“你可以帮帮他啊。”我一脸坏笑地戏谑道。夏丹丹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少来!”她正色道。
“看得出你对他有意思。要不然人家的生日你怎么能记得这么牢。”我揭她的短。
“不就借个由头一起吃块蛋糕么,你至于整天念叨着?”夏丹丹神色轻松,不以为然。
“那你怎么不记得我的生日?”
“你哪位啊?”
说话间,服务员已经把过桥米线端了上来。一碗油封着的热汤、一碗米线,还有几碟配菜——有鹌鹑蛋、午餐肉、虾干和菠菜。
我一边把米线、配菜一一滑入热汤里,一边问夏丹丹:“小小地八卦一下,你知道阿COW和他女朋友为什么分手的吗?他跟你提起过吗?”
“大致知道一点吧,据说是他女朋友见异思迁了。”
“哦,是吗?”
“说是有一年阿COW女朋友生日,他在豆瓣网站的某个小组里发了贴求祝福——他把他女朋友的手机号码公布出来,然后请大家发短信祝福她,短信里写‘阿COW派我来跟你说声生日快乐’之类的话吧。”
“有段时间这种玩法很流行呢。”我也在小组里见过类似的帖子。
“是的,可是谁也没料到,阿COW女朋友跟其中某个发来祝福的男人用短信聊了起来,后来聊着聊着就好上了呗,于是就把阿COW给蹬了。”夏丹丹说道。
“我了个天,还有这种事!”我不禁感叹,确实匪夷所思,“这种事也可以算作都市传说了。阿COW的整段爱情经历就是个都市传说。”
“哎哟!”只听见坐在我对面的夏丹丹一声惨叫。
怎么了?
原来夏丹丹是把米线和配菜直统统地倒进热汤里的,结果一个鹌鹑蛋跌进去的时候溅起的汤汁蹦到了她的眼睛里。
“要紧吗?”我赶忙把纸巾递过去。
夏丹丹没顾上回答,生生地把纸巾接过去猛擦眼睛,眼睑都被擦红了。
我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凑到她身边去。
“看来真不能在别人背后说人是非,你率先遭报应了。”都这时候了,我还有心情拿夏丹丹开涮。
“滚,你到底有没有人性啊?”夏丹丹用一只手捂着眼睛,用一只手使劲地推开我。
“严重吗?要不要陪你去医院?”
“行。你陪我去吧!”
“那米线怎么办?”我看着桌上两碗热气腾腾、香味四溢、色彩诱人但没动过一口的米线说。
“不吃了。”夏丹丹赌气说。
这倒好,上次好歹还吃了几口呢——
这时候夏丹丹已经松开了捂着眼睛的手,看去似乎没什么大碍,我知道她说要我陪她去医院只是在赌气,于是讨好她说:“能坚持的话先吃几口垫垫底,你看反正这个点儿出租车也不好打。”
“这还差不多。”夏丹丹嘟着嘴拿起了筷子。
“丹丹——”我倏忽扭过头去,亲热地唤正走在我身边的她。
“嗯?”她疑惑地看着我。
那是我们吃完米线走在街上的时候,凉风袭来,夜色很美,气氛有些暧昧。
“我到底是那种人呢?”
“什么?”丹丹依旧一脸疑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还记得吗,你给我做过一个心理测试——去饭店吃饭,心里已经有几个想好的菜了,点菜的时候会怎么做?是不看菜单直接点那几个菜呢,还是形式主义地看一下菜单,依旧点心里想好的菜呢,还是仔细浏览菜单,那些菜看到才点,别的菜也点呢?”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过了这么久你还记得,那么你是哪种人呢?”夏丹丹问。
我答说:“我想我是那种会仔细浏览菜单,那些菜看到才点,别的菜也点的人。”
“你想说明什么呢?说明你是个贪心的人。”
“我想说对于爱情我不是一个按图索骥的人,我从不描绘自己所谓的理想中的爱人,不会为自己的爱情划下一个框框,或定下一个所谓的标准。我明白真爱是可遇不可求的,我愿意翻开爱情的菜单,看看有没有更适合的备选。”
“好吧。”丹丹敷衍地应道,一定觉得我说这些有点莫名其妙。
我鼓起勇气道:“丹丹,我在菜单里看到了你。”
夏丹丹闻言“扑哧”笑出来,打趣地说道:“我啥时候变成菜了。我是葱爆肥肠呢还是葱爆肥肠呢?”
从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微妙表情里我能读出来——这是一个用来掩饰的拙劣的玩笑。
莫非这是又一次失败?
“萧可!”她唤我。
“嗯?”
“听我说个故事吧。”
“你说。”我有些沮丧。
“陈升曾做过件很煽情的事。”她说,“陈升知道吧?”
“写歌唱歌的老男人。”我答。
“嗯。他提前一年预售了自己演唱会的门票,仅限情侣购买。一人的价格可以获得两个席位,但是,一份情侣券分为男生券和女生券。恋人双方各自保存属于自己的那张券,一年后,两张券合在一起才能奏效。”
“哇,好炫的创意。”我附和说。
“票当然卖得很快。也许这不失为一个是恋人双方证明自己爱情的方式吧。”
“是啊。大凡恋爱中的男女不都标榜‘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么,一年算什么。”这正是普罗大众的想法吧。
“这场演唱会的名字叫做:明年你还爱我吗?”夏丹丹接着说到,“听似稀松平常的疑问句,实现起来,却被赤裸裸的现实击败。到了第二年,陈升专设的情侣座果真空了很多位子。他面对着那一个个空板凳,脸上带着怪异的歉意,唱了最后一首歌——《把悲伤留给自己》。去年我们曾牵手走过很多地方,在车站拥抱。一起看电影,往彼此的嘴巴里塞零食和饮料。一起幻想明年的这个时候,甚至是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们在干嘛、要干嘛。可是爱情的脆弱我们谁也想不到。这一秒幸福,下一秒就可以崩溃。”
“你的意思是?”
“有太多的情感都要比爱情来得长寿。我的意思你懂的。”
“我懂。”我故作用力地点点头,在今夜的凉风里嗅到了自己散发出来的落寞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