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最舒服的事情莫过于,抱着母亲藏在阁楼上的电视机泡沫板漂浮在瓦蓝瓦蓝的水域里。我在外婆家的小河湾里学会游泳。口蹄疫[1]爆发之后,河湾里漂满了死猪的尸体,那些肿胀尸体像充气过头的皮球在烈日的暴晒下,成了一朵快要绽放的恶之花。
河流下游的村庄传来四个小孩因为下河游泳而染上怪病暴毙的消息,击垮了人们承受恐惧的底线。可怜的父母们接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在孩子幼小冰冷的尸体旁彻夜哀嚎,终于在头七那天下葬了变质的尸体。更可怕的是下葬时接触过死者的成年村民也接连暴毙,村民炸了锅。
最让这个传言站住脚的地方莫过于省卫生防疫局派人将整个村庄隔离,我一个来自这个村庄的同学也在这段时间消失了。一个父母是公务员的朋友告诉我,县里的屠宰场,将成千上万头猪集中在空地上,用机枪全部打死。
屠杀一群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的猪,有时我会在想,那群猪在面对吞噬一切黑洞般的枪口时,会不会像人类一样释放出多巴胺声泪俱下。那时候我经常会做一个梦,有一天一种精神疾病像春季流感一样爆发,聚集在人民广场上的人犹如一堆奥斯维辛焚尸炉前犹太人的鞋,他们不知道下一刻即将会在机枪手疯狂的扫射下死去。还好那是梦魇,谁会成为这个时代害了精神瘟疫的猪。
传言中的可怕瘟疫并没有蔓延,曾经的恐慌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天阿义像从凶案现场回来的验尸官,用一种高深的口吻在班里宣布:“口蹄疫是偶蹄目动物中暴发的急性传染病,口蹄疫病毒一般不传染给人。所以不用再担心了。”我很惊讶,阿义有时候看待问题所带的那种学术态度,虽然他的论据可能仅仅来自邻居兽医的《猪病防治大全》。
没人再去河里游泳了。那些腋下毛发茂盛生长的少年,他们寻找到了更深、更大、更蓝的水域。年蓄水量可达100万立方米水库,拥有30米高拦河大堤,水泥钢筋砼的泄洪渠蜿蜒几公里灌溉了这片土地的烟草以及贫穷。那是我没有走出小镇前见过最壮观的人工建筑物。
爷爷告诉我这座只靠锄头、铁锹、手推车修建起来的大坝耗费了他们一代人的青春。处于金钱至上时代的人很难理解,一帮没文化的农民沉浸在一种“伟人崇拜”的集体狂欢中,一夜之间陡然冒出要纯手工打造这座大坝的奇妙热情,他们动员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砍光一片原始森林,炸掉一座石山。这种意志比任何一种成功学的陈词滥调更加激动人心,这种力量有时打造了一座终究会化为泡影的空中花园,有时候却打造了一座比政府办公大楼更完美的大坝。
我们经常游到水库中央的水文观测塔[2]上。这是一座孤独矗立在水中建筑,它四根巨大的水泥立柱和醒目的红色水位标线猛扎到水库最深处。
阿义从水文观测塔跳下去的那天,一群少年趴在观测塔最高层的铁栅栏上肆无忌惮地怪叫,山涧里吹来的风把我们的大号内裤吹得鼓鼓的。
从十米高台望下去,水是近乎透明的虚无。
阿义翻过铁栅栏,站在跳台的边缘上,“我跳下去,敢不敢打赌?”
因为从来没有人跳下去过,伙伴们一整嘘声,“只要你敢跳下去,我们就跳。”
“说真的。”阿义轻蔑一笑。
他扬起额头,踩在边缘的小腿轻轻发力,肌肉立马浮现一圈漂亮的弧线,我们还来不及惊讶,他已经像跳水运动员一样优雅地舒展开身子扎入水里。一秒、两秒……水面恢复了平静却不见阿义浮上来。
伙伴们开始焦虑起来,朝水面呼喊起来。
不一会离落水点七八米远的地方,露出一团水草般的头发,接着露出了阿义的脑袋。他甩掉脑袋上的水,呼喊着让我们一个接一个跳下去。
我不恐高,却被这片水域深处的神秘困扰着。
据说整个夏天最炎热的时候,山里的苗族老猎人携带着凶猛的獒,猎杀从水库一岸深山泅水到另外一岸交配的巨蛇。巨蛇金光闪闪的鳞片让岸边饮水的大水牛瑟瑟发抖。经过一场剧烈的搏斗,巨蛇将獒紧紧缠绕,老猎人躲在杜鹃花丛中用自制的火枪击杀巨蛇。被猎杀到的巨蛇有十米长,风干腊制足够一家人吃一个冬天。
看见过巨蛇的人说,它长了隐约可见的角和四肢,分明是蛇精变龙升天的征兆。它不祥的血是这片清澈无比水域连年淹死人的根源。
我相信猎人,相信猎枪,甚至相信水底深处还积攒着巨蛇与獒搏斗未散尽的血腥,但我不相信这片温柔透明水域的恶意。
算命先生从小就告诉母亲,我命中犯水,成年之前绝对不能靠近淹死过人的水域,否则会被水鬼迷惑,成为替死之鬼。对于害怕一语成谶的人来说,这条禁忌的约束力来自于对死亡的畏惧,而我屡屡违反只源于我的好奇。
母亲把水鬼描述成遍体长毛,红目黑面,入水力大无比,上岸则无缚鸡之力的恐怖鬼怪,我则把它想成一只慵懒的水獭,它发怒起来会咬人。为了克服宿命,我偷偷磨练自己的水性,潜水本领已经媲美于一只鱼鹰,但为了寻找一只优雅游水的水獭,我还要潜得更深。
此刻其他人退缩下来,我一个人站到跳台上。我跳下去,像是沿着一根悬垂在半空中的蛛丝直接滑向了水獭的洞穴。我被重力带到了水有些冰凉的深度,我睁开眼,努力向深处游,不让自己很快浮上去。水下什么也没有,只有被水折射得柔和的大片光,我吐出一串气泡,看见一条金色的大鱼从我身旁缓缓游过,如此之近,我伸开手就碰到了它发光的鳞片。
我浮出水面,没人相信我说的话。
“你为什么跳下来?”阿义问我。
“我想逮住一只水鬼。你为什么跳?”
“我命中犯水,会被淹死,我不信命。不过我相信你的话,因为我也看见了大鱼。”
我笑了,因为同样的命运,我和阿义成了朋友。
[1]口蹄疫是由口蹄疫病毒所引起的偶蹄动物的一种急性、热性、高度接触性传染病。主要侵害偶蹄兽,偶见于人和其他动物。曾经在西南地区流行爆发。
[2]水文观测塔一般建筑于中大型水库中央,观测水位以及开闸泄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