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锈的电线塔,像是死兽的骨骼,突兀地戳在鳞次栉比的房屋中间。这座废弃了的电线塔是小镇新面上一滴锈渍,风吹雨蚀,越发让废旧与周围的欣荣疏离得犹如生死别离。我和阿义已经习惯攀着这些即符合力学规律、又错落有致的三脚架向上攀爬,才十多米,就有一个小平台,如孤岛的灯台,好像可以望到时间的尽头。
铁塔的高度可以让我抓住一个90年代小镇的特征。一个曾经存在90年代末期的小镇,像所有带上时间限定词的事物都注定会成为往昔,成为怀念。我和阿义还年轻,从不去怀念,我们急于见证。
整座城像是一丛外来入侵植物——紫茎泽兰[1],它散发出芳香与辛辣的奇怪气味。
紫茎泽兰的危险来自最低廉生存成本,最旺盛的生殖欲望。一株能既能无性繁殖、又能有性繁殖的紫茎泽兰产生的一万枚种子,沿着雄心勃勃的传播路线,从美洲神秘的山谷,传到热带的缅甸,再传到这片古典的田园上。它们当初带着异国情调,随遇而安,人们赞赏它们的生命力顽强,却不知鸠占鹊巢,周围的野草被毒死了,牛羊的舌头被麻痹了。它们普遍一致,毁掉了诗意和多样性,它们虚构了繁盛和富有,这种繁盛和富有却犹如塑料材质的工艺品,经不起时间之火的审美。
城镇的新城依公路而建,是公路上一个肿胀的节,往来矿区的长途汽车穿城而过,跳下来些体味浓重的汉子,这些长途汽车司机风尘仆仆地钻进早点铺、牛肉馆子、澡堂子,给店里的小妹讲些陌生的见闻和荤笑话,把她哄得又羞又气。
街面上的服饰店、副食品商行、歌厅、理发店、游戏室最近几年才经营起来,以前露出的红砖因为领导视察敷了面,贴上洋瓷砖,挂上巨幅的广告画。以前几分钟可以走完的街道,现在多了些琳琅的看处,有了个新城镇的模样。
这时辰正是收工的时候,最东边修车行,最西边的铁匠铺,三五成群出来些衣裳油腻发亮的人,街口卖卤货打盹的小贩收拾困意,张罗好桌椅,等待吃客们落座。几个卖下酒菜的老太太摘掉篮子上的白布巾,亮出花生、腌货的好卖相,摇着蒲扇吆喝了起来。这些常年与黑尘油渍打交道的人洗净了手脸倒比平常田里干活的人白净许多。他们是天生的老饕,下了班,自带二两烧酒,买些猪耳朵、猪下水,酒到半醉,哼几支小曲,陶然自得。
我和阿义看着这副众生相,无奈口袋里没有钱,只能干咽口水。天空也好似一副馋相,涎下几朵像口水一样的孤云。阿义不知从何处搞来一支折皱了的烟,我俩俯身趴在栏杆上,你一口我一口抽起烟来。
突然一阵细微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变得尖锐刺耳,打断了老饕们的兴致。原来四五个年轻骑手,像一群刚从动物园跑出来的鸵鸟,在车流中横冲直撞,它们还不知道存在交通规则这东西,每遇到迎面而来的障碍物就迅捷地躲闪开,让旁观者虚惊一场。为首黑裤皮衣的汉子骑着一辆老式哈雷,像安坐在移动的真皮大沙发里,扶着高大倾斜的车把子,气势如巡游的皇帝。与这辆雕着巨龙和火焰的摩托车相比,后面几个年轻人要相形见绌,骑的是铃木运动款。
骑手们穿着牛仔裤,白背心,后面驮着几个年轻女子,也是牛仔衣,白T恤打扮。女人们披散着长发,嚼着槟榔,温软摇曳地紧贴着骑手的后背。到了街口,男人们还没有停稳,她们就熟练地从摩托上蹦下,如麻雀一般跌跌撞撞,打打骂骂,肆无忌惮哈哈大笑。她们不安于静好岁月,属于异样女子一类,小奸小恶、或情或痴。有时候,你情不自禁就爱上这些轻佻女子的一部分。
为首的汉子三十多岁,短茬的头发像个和尚,人长得黄黑,从背心里露出来浑圆臂膀也是古铜色的。他天仓饱满,一双鹰眼一看就不好对付。他捡一干净桌子坐定,女人们相邀去买些零嘴腌货,弟兄们叫住摊主,点了一斤耳朵,一斤舌头,一斤肥肠,两打啤酒。完了弟兄们围过来坐下。
他从裤包里摸出一盒烟,拿出一支,其余几个兄弟分了。他一只手泰然地搭给他点烟的小弟肩膀上。我望见他肩膀上的刺青如甲骨上的铭文,引诱观者揣摩道破。这一行叽里咕噜的藏文,闪耀着黑色辛辣的光泽,或是豪情的诗句或是机锋的禅语。总之,强烈的情绪溢满我心头的沟沟壑壑,犹如第一次看见披挂着兽皮的游牧民族。
这样的刺激似乎也蔓延到周围的吃客身上,他们畏惧不安,也暗生妒意。他们在心头摆一擂台,让自己光鲜地打败对手,让你拽,让你得意,而现实里他们却是刻意隐藏自己敌意,唯唯诺诺的小民。对于危险的、异己的势力,他们在心理上以之为敌,但是却暗自庆幸势力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阿义神秘地对我说:“知道他们是谁吗?”
“看这架势,像是黑社会。”
“这帮人就是铁托会。那个有刺青汉子叫大盐巴,是个厉害角色,还是个虔诚的佛教徒。”
阿义告诉我,大盐巴年轻时到缅甸运毒,把毒品塞进屁眼带过边境,交给接头人一克毒品按万元计算。大盐巴识时务,捞到金,就洗手不干了。回到家乡,他邀约同乡同族的人,壮大势力,在镇上打理起歌舞厅、烧烤摊、游戏厅的生意。跟着他干的年轻人,每人配一辆摩托,故名叫铁托会。
这帮人混在一起多少沾亲带故,干起事来也够团结。后来严打,大盐巴进了几年监狱,生意交给兄弟打理,也干得风风火火。出狱后,大盐巴结交白道黑道,手段比以前有所收敛,生意却做得更大了,从洗浴、宾馆到建材,他成了小镇的成功人士、致富模范。
其实,像这样简单的人物介绍里,能够衍生出来多少未知故事。我的野心就像一个化学家,面对一种未知的事物,必须通过实验抽吸剥茧地分析其独一无二的元素构成。
起初每个人就像魔方纯色的六面,在命运的股掌里不断旋转、组合,最终变得斑斓驳杂,再也不能用一个简单的词语去形容了。究竟是什么让这个人与其他人如此不同呢?时代的背景、人物的身世、爱恨情仇……
“其实他只是敢卖命,”阿义平静地说。“你知道吗?最吸引我的是什么。是摩托车这种机械赋予他们的气质,速度与力量。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以前的混混都赤手空拳,顶多带一把刀,现在火拼,追杀仇家都实现了机械化。”
“今天这种场面,肯定有好戏看。”
这时候几个小弟推攘着两个人过来。这两个人在盛气凌人的人群里显得畏缩漂浮、魂不守舍,仿佛刚从什么极度兴奋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很远,我和阿义就看清楚了是谁,正是阿义的父亲许利民和赌鬼王彪。
阿义极度厌恶撇开这一幕,这种厌恶其实是情感调色板里的红色太红,加了淡色,又觉太淡,最后调和成一种奇怪、模棱两可的色彩。
两人被带到大盐巴面前,王彪借惯了赌资,不似许利民拘谨。王彪满脸堆笑招呼到:“大哥,今天好兴致啊,跑到这里喝酒,想必遇到喜事了。”
大盐巴只是吃,对他二人也不正眼瞧,完了找纸巾擦手。王彪笑脸迎上去,揭出一角衬衫,给大盐巴擦手。
“大哥,下次想吃这个了,告我一声,市场里那几个杀猪的,我熟,一定让他们给留几只上好的耳朵、舌头。办这卤货,我拿手。”
大盐巴嘿嘿两声:“看不出来,你这痨病鬼,还吃得起猪肉。我也不跟你们啰嗦,算账的日子到了。兄弟们拖家带口的不容易,生活费还得从你们这里开销。”
“大哥,大哥。你看,我最近手气不佳,打不到鱼(输钱),再宽限几日,一定收网大的。”
“给你们时间就坏了我的规矩,凡人畏果,菩萨畏因。我提醒你们,我这里因果可畏,报应可怕。”
说完,几个手下揪住王彪和许利民的头发,打起嘴巴子。阿义一下站起来,攥紧了拳头,我拉住阿义。
年轻人下手狠而沉闷,打了十多下,两人脸色开始发青,嘴里流出了血。
“行了,我再宽限你们一段时间,还交不出来全家小心了。”许利民、王彪惶恐地点点头,低声下气地走了。
阿义抓着栏杆,不详地预感到父亲坍塌的世界正一点点把自己的人生压得变形。
[1]紫茎泽兰原产于墨西哥。解放后由缅甸传入中国,已大量逸生于云南西南部和贵州农村地区。紫茎泽兰是植物界里的“杀手”,对环境的适应性极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牛羊中毒。在被列入中国首批外来入侵物种中,排在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