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秀才造反(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3051900000014

第14章

阿义努力回忆父亲,像是从快要用光的牙膏管里挤出最后一丁点牙膏。三岁的阿义似睡似醒将下巴搭在父亲肩膀上的感觉新鲜如初,隐藏在父亲耳后发际下的黑痣一闪一闪的跳动着,孩子柔软的气息****了父亲脖颈的皮肤又被反射回来,成了一种混杂着父亲汗味的温暖。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夜路,阿义一直趴在父亲的肩膀上从一个村庄到达另外一个村庄。

“爸爸,你看那是什么?”阿义指着远处的一团蓝色鬼火问道。

“那是一大群萤火虫。”

阿义见过单只的萤火虫,但没见这样一大团萤火虫。

“它们真亮,它们为什么要聚成一大团?”

“因为夜太黑,它们要聚到一起,才能把整个田野照亮。”

“我们去追它们好不好。那里有一大团。”

“好,儿子抓稳啦,我们去追萤火虫咯。”

父亲背着阿义在田野上追逐着蓝色磷火。那冷冰冰的火焰怕人似的,行人追赶它后退,行人停下它停下,不让靠近又舍不得离去。不知不觉阿义在父亲的肩膀上睡着了。

那个追逐磷火的夜晚以后,阿义关于父亲的记忆中断了,父亲以后的形象以及故事是被那些闲言碎语、街谈巷议的言论所具体的,那些难辨真假的细节谜一样。

一个时代聪明的农民,为人谦虚但又从勤勤恳恳种田的呆板农民形象中跳脱出来,他会看书看报,总是伺机等待着从时代变革中慌乱跑出的机遇。后来娶了漂亮的外省人,男的有才,女的有貌,这件事在小镇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样的一对夫妻只要耐心经营几年,大概也会成为时下典型的幸福家庭。

阿义出生后,父亲把家里的田地租了出去,买了一辆二手农用车,贩卖起蔬菜。每天凌晨父亲就得起早把菜农采摘好新鲜果蔬装车,天不亮送到城里大宗蔬菜批发市场,卖给蔬菜批发商。慢慢入了行,有了自己的生意经,也才发现这个行业里的门道。蔬菜以很低的成本价从菜农那里收购来,经过批发商,零售商的几层转手,蔬菜成了“高贵”的样子,奇货可居的时候,菜农还能赚回本钱,滞销的时候,那成片成片烂在田地里的蔬菜竟成为一场暴殄天物的灾难。

父亲知道自己只是整个供应链最末端的一环,所以决定单干,直接将蔬菜送到饭店去,有了老客户,生意也就好做了。老人经常说,旧社会,打铁的、磨豆腐的、赶马车的是最辛苦的三种营生。因为都是起早贪黑的生活,所以辛苦。贩卖蔬菜的生意很辛苦,却也收入丰厚,没几年家里就偿清了买车的贷款,装修了老房子。

有一年父亲在一次送货后失踪。一个星期后县公安局通知家里,许利民在一场车祸中当场撞死一名骑摩托车的男子,驾车逃逸,一个星期后被警方拘捕。

根据刑法第133条的规定,对交通肇事罪规定的三个不同的刑级:

犯交通肇事罪的,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交通运输肇事后逃逸或者有其他特别恶劣情节的,处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因逃逸致人死亡的,处7年以上有期徒刑。

阿义的父亲被判了7年。死者是一名夜半聚友酒后驾车纨绔子弟,某局长的侄子、某公务员的儿子。他死前肯定还沉醉在酒精带来的漂浮感中,而父亲却是无形权势笼罩下沉默的农民,他的聪明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他连法律条文中对他有利的那一点也无法据理力争,只有沉默。因为这件事,阿义从小就学会了像律师一样暗暗的推理事件前后因果的合理性,尽管他无法宣判父亲也是个受害者。

加上家里多年的积蓄、亲戚朋友的借债和变卖的部分房产,阿义一家算是偿清了这次车祸的赔偿金。阿义一家从装修了的新屋搬进老屋子。一个小康家庭被突来车祸击垮,母亲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不久带着阿义的妹妹离开,此后再也没有了音讯。

对阿义来说,这个女人的面容和气息已经是一件被遗忘的礼物,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是偶尔从别的小孩身上感到失落。他有时想假如再多和父母相处一段时间,恐怕他也会像在梦魇哭泣的孩子,睁不开眼,哭喊着抓不到爸爸妈妈的手,直到拼命睁开眼,发觉爸爸妈妈正睡在身旁,才又安然幸福地睡着。他有时候会庆幸这样的“不幸”,这件还未收到就遗失了的礼物,他从不知道有多珍重,也就不知道有多遗憾。

阿义搬进老屋后,和爷爷住在一起。爷爷是远征军老兵,上过私塾,念过《幼学琼林》、《增广贤文》,读过中学,知道物理、化学。43年,老爷子的父母在昆明被日军飞机炸死,断了经济来源,学是上不了,怀着国恨家仇,他和堂哥参了军。入伍后编入新30师[1],前往印度朗姆加集训,堂哥编入第二十集团军,驻守保山。战争胜利后,堂哥去了台湾,老爷子回到老家,进了乡镇农机铸造厂。

现在已经没有一代人在经历死亡、饥饿、人祸之后,还有老爷子这代人面对苦难的勇气和智慧了。即便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老太爷也只是轻微诟病阿义父亲不守农民的本分,整个人都钻到钱眼里去了。其次就是驾车逃离这件事了,那是逃兵的做法,战时就得枪毙。

老爷子一年四季起得很早,清扫院子和堂屋,每天早餐就喝一碗新煮出来的米汁,晚上照看牛羊鸡鸭入圈。他把农历的节令记得非常清楚,不忘提醒后辈该播种了,该打稗子了,就像一位退位却依然操心政事的老皇帝。

只是他已经太老了,抱不动好动的孙子。他只能攥着阿义婴儿肥的小手,爬上咚咚作响的木楼梯。

老爷子的屋里飘着一股随季节、天气变化的药草味。老爷子不喜欢西医,药橱里只放着青霉素和头疼粉,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进山鼓捣一些草药,然后像个炼丹术士拿着小铜称斤斤计较,有时候他从新酿的药酒里打出一小盅,抿一抿,入了味脸上的皱纹就舒展开来,不然就像孩子一样嚷着“不好不好”。

小药橱上面放着一个枣红色精致相框,黑白相片里的年轻人穿着热带卡其作训服,手握加兰德步枪,双眼炯炯地盯着远方。这张引人入胜的照片由于年代久远已近分辨不出人物所处的环境了,隐约像密林深处一块被阳光照射的阵地。这张照片被美国随军记者抓拍到,在多年以后的老兵聚会上送给了老爷子。老爷子根本记不得相片上自己所处的时间地点了。那时候年轻的爷爷和父亲很像,在战斗的间歇,他疲惫地立在战壕里,却警惕地握着手中的枪。

小药橱上方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同志、******同志、刘少奇同志、朱德同志在一起》宣传画,大大的画纸把变黑的木质壁板遮住了。老爷子把阿义放在膝上,有时候从小抽屉里摸出一块芝麻糖或者高粱饴,阿义便会高兴起来。

有一年村长陪同着某领导来看望老爷子,领导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一尘不染的黑皮鞋再加上一成不变的开场白:“许老先生,我代表党和国家来看望你了,国家不会忘记你对抗日战争所做出的贡献,这是我们的一点点心意,请你收下。”

说完递上一个牛皮纸小信封,老爷子坐在往常的竹椅里,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你说哪样?听不清,再说一遍。”

领导又重复了一遍,老爷子露出一丝紧张的神色。

“谢谢党和国家。我以前都交代过了,我堂兄去了台湾,和我没关系。”

“老先生,你不用担心了。你现在是老英雄。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向我们放映嘛。”

“只求政府不要没收我家老房子,不要铲我家的祖坟。”

领导不知如何答复怏怏走了。

阿义不知是太爷故意装出狡黠的老态表达对****时没收的老房子和被平了祖坟的怨怼,还是太爷真的怕了。从前这支军队和这批老兵,运气好的隐姓埋名被遗忘了,不幸的湮没在各种运动中。很多年以后,这群受到了巨大伤害的人反过来要感谢这些不计前嫌的恩惠。

[1]缅甸作战失利后,中国远征军一部退入英属印度。在中国战区参谋长史迪威的指导下,在朗姆加训练营受训并进行整编,并于1943年8月改编为中国驻印军,利用美援物资配备全副美式装备。国内军政部从1942年8月开始给驻印军提供补充兵,全部精选体格强壮、有文化的青年,利用驼峰航线回程飞机空运到美军汀江空军基地,再车运到雷多。所以后来驻印军内学生兵的比例相当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