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义再次见到父亲已是七年后,这个男人三十岁就苍老了。他带着一套简易的洗漱工具以及沉默闯入阿义的领地,应该说带有一点复辟的味道。起初,他有些拘谨,摆出的脸色像是一块削了皮的土豆,放在空气中氧化太久变得阴沉沉的。他和一个十多岁少年相处的手段有些生硬,不准阿义吃饭的时候手舞足蹈,不可以将干净的和不干净的衣服放在一堆。他在监狱所习惯的一套让阿义感到烦躁,以前父亲那双非常温暖的大手现在无形中总会钳住人。
他在监狱表现好,老实能干。县司法局安置刑满释放人员工作,推荐他去养老院的工作。或许与世隔绝的监狱生活会还原人一部分天真。他天真的等,好事终究轮不到他。他似乎丧失了对社会关系这套复杂系统的敏锐洞察,解读不了“应得的”后面其实是“讨好权势”的潜台词。
好歹在服刑期间也学了点电气焊的知识,他去了乡镇农具铸造厂,只是铸造厂不收劳改犯。几年的牢狱生活,真正带来的改变没多少,唯有这个令人尴尬与自卑的身份,就像一张检票员打过孔的车票,从前的价值不可逆转的作废了。
当时没有人可以全观我们的时代,没有人清楚每个人的命运会变得怎样。我感受到的是这个坎坷的男人还葆有一点年轻时候的精气,他相信凭借双手还是可以打造一艘平稳之舟安全度过命运这条大河,这次他不会再张开绘有美丽图案的风帆,也不会再爬到高高的桅杆上眺望。他尽量让船低矮一些,平稳一些,那样暴风雨再次来临时他能够安全地躲在厚实的船舱里,不怕再有翻覆的危险。
怀着这样的热情,他倾其所有,在一个春天的田野上种满了烟草。
在我长大的这个西南边陲小镇,每年几百万株在实验室里杂交后的优质烟苗会连夜运到这里,种植到富含磷、钾的紫色土壤里。这里高温低湿的河谷无人开垦便会疯狂的长出灌木以及茅草,非洲大草原的狮子喜欢住在里面,不过自从很久以前这里住过一群剑背龙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像样的动物。
烟草喜欢这样的气候。它们白天恣意地展开碧绿的大叶子,不止息地光合总用,夜晚则啪嗤啪嗤地吸干凝结在叶子上的露水。直到有一天傍晚,你路过烟田,注意到这些绿色的小妖浑身散发出浓烈的芬芳,结出妖艳灼灼的花朵。那么它们长成了一株可以助人度过漫长黑夜的植物。
那一年旱季十分漫长,整个河谷犹如一个活火山口,漫山的紫色土壤蒸腾出铄石流金的热浪,一切事物都软绵绵的似乎处在快要液化的临界状态。
阿义第一次听到消防车急躁鸣笛声的那个下午,阿义和祖父站在无际的烟田里。祖父带着草帽平静地打理着烟草,偶尔会直起腰抬头望望远处森林浓烟飘散的方向。这样的年份发生一场森林大火不足为奇,对于森林环抱的小镇来说也不算是重要时刻。
但是阿义感到不平静,就像大火在烧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炙热的熔岩飞过耳际,夜晚天空被火光映得发红,空气飘散着洁白轻薄的灰烬,浓厚的烟尘覆盖几公里还未散尽,这些都是阿义真实的梦境。
你要知道只有几十年或上百年的大树顷刻化成乌有才会形成这样纯白的灰烬。这些灰烬落在碧绿的烟叶上犹如下了一场小雪。两辆笨重的消防车穿过烟田从远处的公路驶来。消防车在深井旁的蓄水池边上停下,跳下几个年轻的消防员,他们的脸和橘红色的消防服沾满了黑亮的炭灰,在阳光照射下犹如一袭又大又沉的钨钢铠甲。他们刚从山里的火场下来,水用光了,需要轮流到山下补水。这会消防员们要到镇里吃饭,留下一个漂亮的年轻消防员加水。
这个看似瘦削的消防员脱掉厚重的防护服,露出一件被汗液浸湿的白背心。他独自一人将吸水管从车上拖下,然后打开抽水泵,你可以看到他肩膀上的肌肉块圆润地滚动起来将白背心绷得更紧。
处理好一切后,他坐在消防车的梯子上抽起烟来。
“小伙子,山上的火势怎么样?”祖父站在烟田里问起来。
“唉,莫说了,火势大得怕人。老伯,你看我们的消防车能装十吨水,消防水枪能喷30米,到火场小家子气,感觉火越浇越旺。”
“光浇水不管用,这么大的火,老天下雨未必能灭,旱季已近旱到地底下了,底下的火气用水怎么浇得灭。”
“哦,老人家,有道理。”
消防员抽完第一根烟发现没烟了,扫兴地扔掉烟盒。祖父掏出自己卷的土烟。
“小伙子,试试,自己地里留的好烟叶。”
消防员接过金黄色的烟卷,跃跃欲试地点着。
刚吸第一口,他呛了个踉跄。
“嗯,冲得恨,感觉像吞了一桶火药,在胸腔爆炸了。”
“哈哈,这才是烟的本色。卷这种烟要选中间的烟叶,靠顶稚气,太下有暮气。用烟杆撘成烤架,烟叶置上面文火烘培,七八分熟时撒上一层研磨细的云南松松脂。烤黄的烟叶须用利刀切丝,用栗树叶透明的叶络包裹。”
消防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奇特的制烟方法,又慢慢吸了一口。
“确实有一股特别的松香。”
“战时我们在缅甸的丛林里,找到烟叶直接放嘴里嚼,止痛解乏,现在估计没有人受得了了。”
“老先生,你是老兵。”消防员流露出崇敬之情。
“老了,以前也像你们一样有力气。60年代有一年也是这种旱季,林子里着了大火,几个乡镇大队组织队员去打火,上面的人不懂天气,结果风向变了,在下风向打火的人活活烧死十几号人,惨啊。”
这个年轻的消防员还未经历过这样的惨烈,他沉默地拍拍消防车的水箱,似乎做好了某一天亲赴这样惨烈的准备。
“山里的火靠水不行,得在周围铲出一条隔离带,不让火势再蔓延。”祖父说。
“现在上面正组织周围几个乡镇的志愿救火队,挖一条隔离带,”这时候其余的消防员回来了。“老伯,水箱加满了,我们得赶回去。谢谢您的烟。”
祖父点点头,他们跳上消防车,坚决地关上门,呼啸着远去了。
白天阿义一家要把地里成熟的烟叶采摘下来,直到可以装满一个拖拉机,然后运到自家的烤房进行烘焙。
烤房是祖父建造的,像是一座高高的瞭望塔。
阿义告诉我,有时候他要在凌晨替父亲给烤房添火,那时候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烟草烤到金黄的芳香,那味道在寂静的夜里慢慢充盈你的整个肺叶,你梦游般沉醉,仿佛听到了公元前罗马大城壮阔的喧嚣声。这喧闹声吵得你下半夜无法入眠。
就在山毛榉的柴垛后面阿义看见过一只无与伦比的黄鼠狼,它拖着闪耀月亮光泽的大尾巴,敏捷地跃上围墙,衔走一片烤熟的烟叶攸然消逝在夜色里。
接连好几个夜晚,阿义看到这只黄鼠狼来衔走烟草。有一次,黄鼠狼看见阿义,它的眼睛放出幽蓝的光,犹如天空中最亮的天狼星。
一只会偷烟的黄鼠狼让我想起第一个抽烟的印第安人。他们偶然在荒野中咀嚼到烟草,便终身迷恋上了这种植物。
航海史学家裴南蒂斯·奥威图所著的《印第安通史》是这样记载的:“在其它的邪恶的习惯里,印第安人有种特别有害的嗜好便是去吸某一种烟……,以便产生不省人事的麻醉状态。他们的酋长使用一种状如丫的管子,将有丫的两端插入鼻孔,在管子的一端装着燃烧的野草,他们用这种办法吸烟,直到失去知觉,伸着四肢躺在地上像个酒醉微睡的人一样……”
后来阿义在后山的坟茔里找到这家伙的洞穴。它在一个腐朽老树跟上掏了一个洞,阿义将树皮慢慢剥开,树腔完全被掏空了,里面铺着软绵绵的烟叶,散发出一股令人迷醉的异香,这是重度烟瘾者醉生梦死的安乐窝。阿义放了一把火将黄鼠狼的洞穴烧了。
大火再次把阿义惊醒是烧了黄鼠狼老巢之后的事情。火光把夜空映得发红。人们来回奔走相告,像是突然爆发了一场战争。阿义家的烤房连同周围的老房子着火了。最开始屋顶上的火焰才有一米多高,等人们运来了水,火焰已经将人们逼到七八米之外,这样的水根本无济于事。男人们无可奈何等待大火熄灭,女人们开始小声哭泣。最后房子变成一个漆黑的大烤架。这样的老房子早不住人了,只是放了些陈年旧物,但大人们却被大火吓坏了。
“傍晚的时候好像一只猫,嘴里叼着发亮的东西,钻进了烤房。不,不是一只猫,它的尾巴很长。”人群中有人说到。
阿义想到了黄鼠狼闪烁着蓝色光芒的眼睛。这家伙差一点就毁掉了一切。就在大人真实的忧伤里,阿义却有一种不道德的快感,纵火犯烧光一切的快乐近乎等同于金融大鳄偷窃一个世纪的财富、房地产大亨拥有一座城市的快乐。
但阿义却被另外一种感情困扰着。那是森林大火扑灭从山里面抬下来年轻消防员尸体带来的。阿义认出了那天加水的漂亮消防员。他躺在浅绿色的硬质帆布担架上,年轻的躯体沉甸甸地压在担架上,显出消防员整个雄壮的背部曲线,像是倒置的峰峦。
牺牲的年轻消防员,他们拥有体力劳动者的完美特征,他们强有力的手臂可以轻易端起一把冲击钻,挥起一把咆哮的电锯,他们又是智慧的,掌握种种挽救生命的技巧,阿义有时疯狂地想成为他们。尽管有时候他想过要在年轻时候悲壮的死去,但赴死终究是一件容易被别人遗忘的事情。
那场漫长的大火过后,空气中灰烬的味道还未散尽,又下了一场大冰雹。防雹队每天往天空发射十枚碘化银防雹弹,冰雹还是把未来得及采收的烟叶打得七零八落,就是在那大火和冰雹之后,消防员和黄鼠狼成为胜利者,而阿义的父亲变得一无所有,他开始耽溺于赌博。
当人不在乎银行存款、长远规划,不考虑明天会饿肚子的危险,今天挣的钱够今天花,赌博就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赌博所带来的偶然性刺激,让他觉得还有机会对抗命运。
如果逝去的时光只是给父子关系造成一个潜在的裂纹,那么父亲消沉的意志则使裂纹不可逆转的成为沟壑。阿义有时候感到的自由,其实是父亲角色的空缺。在最需要父辈教训的年纪,阿义自己成为自己。我有时羡慕阿义,但阿义却显得失落。每个儿子应该是父亲的光荣与梦想投下的影子,阿义却痛苦地想丢掉某某儿子的定语,我意识到这是种任何深情都无法平伏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