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金色午后,我和阿义站在小花园的围墙上像两个傻瓜,我们借助一棵靠在墙根上的老桉树才跃到墙头。
阿义翻越过很多墙,自家院子的墙,镇武装部的墙,学校的围墙,无论上面长了野蔷薇、仙人掌或碎玻璃,阿义总可以找到一个隐秘的支点一跃而上,他积攒了一身翻墙的本领,随时准备翻越现实里、灵魂里有形的、无形的墙。
这座不对外开放的小花园隐蔽在镇卫生院里。它砖红色的围墙被浓密的三角梅包覆着。
午后树影婆娑,树叶被初夏的暴风雨打落一地。
小花园比带假山和连廊的政府大院还要精致。里面紫藤萝的古典花架围绕着一个荷塘,小桥蛇形蜿蜒到荷塘中央的湖心亭,亭子里有石凳石桌,上面刻着醉八仙。它的观光通道都是暗红色的马赛克地砖铺就的,上面蹲着只张大嘴巴的河马垃圾桶,怪异又滑稽,没有游人,河马腹中应该干干净净。这个从来没有向外人开放过的花园,一切仿佛停留八十年代,干净简单。
一个女孩安静地坐在花圃的秋千里,她注视着放在膝盖上的书,秋千的摇摆像潮汐一样,规律轻盈地掀起她的白色裙裾以及红皮鞋。她看得太入神了,几缕发丝滑到脸颊上也不察觉。她低着头,一枚埋在乌黑头发里的紫色水晶发卡,让我感受到这个女孩来自一种我和阿义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精致人生,这样的人生让一个因为最靠近太阳、皮肤皴裂的脏男孩更加羞涩。
我和阿义尴尬地立在墙头上,不敢轻举妄动,害怕她发现我们会发疯地大喊大叫。这一时刻犹如暂停,我们在等待她可以自然地发现他们。很长时间,她放下手中的书,才看见我们。
“喂,你们在上面干什么?”
“嗯,我们瞎逛。”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爬上来。
“上面有什么?会不会太危险?”她莫名其妙一副也想爬上来的表情。
“很难爬的。”
“其实,我想要缅桂花,太高,我摘不到。”
这时我们注意到围墙里面有一棵巨大的缅桂花树。这个季节花树开得正盛,白玉般的花蕾掩映在碧绿的大叶子丛中。它的香气就像三分的忧郁情绪,不浓不淡却静悄悄地弥漫了每个角落。
阿义摘了几朵快要开的花蕾,用叶子包裹,扔给了女孩。
“你在看什么?”我问道。
“《小王子》。这会他正在和遇险的飞行员在撒哈拉大沙漠寻找生命之水。”
“我看过这本书。你猜苏佩里[1]最后去了哪里?”阿义说道。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二次世界大战执行飞行任务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脸上洋溢着一种热情,像是找到同伙一起按照藏宝图去探秘。
“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去了哪?”
“他驾驶P-38闪电战斗机米寻找弥诺陶洛斯的迷宫,那里有通向B-612小行星[2]的航线。”阿义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天马行空地胡诌。
“他为什么离开?”
“他厌倦了人类。”女孩望着这个脏脏的男孩有些惊讶。
据说弥诺陶洛斯是一头牛面人身的怪物,为了将怪物困在里面,伟大的建筑师代达罗斯修建了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代达罗斯困在迷宫里,借助用羽毛做成的翅膀逃离了克里特岛。他儿子由于飞得太靠近太阳,导致粘羽毛的腊融化坠入海中淹死。随后英雄忒修斯进入迷宫斩杀弥诺陶洛斯成为智慧和勇气的象征。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神话是在迈克贝母的《科文图解少年百科全书》上。这本舅舅从遥远城市买给我的书,它彩色的插图非常精彩,黑死病肆虐的中世纪、文艺复兴艺术家穿梭的葡萄庄园、无敌舰队夹板上操作大炮的水兵,美轮美奂。
阿义喜欢躺在我家皮质的弹簧椅上看这本书,他像一截晒干的腊肠,少年的稚气在太阳下慢慢蒸发。有时候他会突然发出感慨,要做法朗西斯·德瑞克船上的海盗,在犯下奸淫掳掠的前半生海盗生活之后,因为偶尔的环球旅行荫荣伊丽莎白一世的骑士荣誉。
那时他的眼神里折射着石英般的光芒。
我打趣地说:“你这样子只能做郑和船队一名小太监。”
“那我也愿意,一只内陆的鸭子毕生都不会理解暴风雨将巨舰打得支离破碎的力量。我终究是要见识这种力量的人。”暴风雨,巨舰,这些与这个风速难以达到五级,即便雷电也懒得光顾的小地方不相关的事物成为我和阿义心头遥远的梦。无论是飞行还是远航,我知道这样的梦想是与苏佩里的失踪有关。
[1]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1900年6月29日生于法国里昂市。飞行家,作家。著名童话《小王子》的作者。1944年7月31日早8时30分,圣埃克苏佩里起飞执行他的第八次空中侦察任务,一去不复返。
[2]B-612星球,《小王子》中小王子生活的星球,上面有两座活火山,一座死火山,有猴面包树,有很多花儿,还有他爱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