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跳起到落下,你可以有三秒钟的自由,摆脱地球重力,恣意妄为,像一只在飞翔过程中跳恰恰的鸟。每一次这样短暂的飞翔,让一切顿时变得有意义起来,就像篮球只有飞向篮筐才有意义,静态的皮球是丑陋的。
阿义穿着火红色的公牛队球衣,醒目的红色从球衣边缘的白色条纹蔓延出来,肩膀和手臂像被这种红色感染似的,张弛的肌肉弧线情绪化地波动着。
周末的操场上只有我和阿义,阿义站在三分线外,一次又一次练习97-98赛季[1]公牛与爵士,乔丹急停晃过拜伦·拉塞尔的动作。阿义从录像带模糊人像中学到这个动作。
他拼命助跑,急停转向,单膝近乎贴地,跳起,出手。
“最后6.6秒投出制胜球,完美到极点。据说杰出运动员肌肉脂肪比例为5%,乔丹这家伙浑身廋肉,只有3%。”阿义说。
“这就是天分,有时候只要比别人多那么一点点,就比别人牛逼了一截。你也可以搞一条旧内裤,打球时换上,灵感就来了。”
“他就是一个即兴表演艺术家。灵感这东西信手拈来。”
“你拿来我看看。少废话,打球。”
我和阿义已经习惯在这块破篮球场上无休止地运球、躲闪、投球。那时候空旷无人的球场,只有篮球撞击木质篮板的声音。那块被雨水侵蚀的木质篮球板在一次次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闷声。球架已经摇摇欲坠了,可惜我们飞得太低,还不至带来太大的威胁。
有时候我们踩到新落下来的树叶,啪啦作响,风从这边宽大的袖子灌进来,再从那边出去,浑身通透。我和阿义一对一对抗,每一次竭尽全力突破抑或防守对方,从来不曾虚与委蛇。
筋疲力尽,我们直接躺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这时候再坚硬的东西也仿佛是软的,疲惫感让我们像一块拧干了水的海绵。我们听着篮球渐渐停顿下来,可能滚到了一旁的草丛。一切都安静了,除了自己心脏起伏的节拍。
正午的太阳一点都不仁慈,把暴露在阳光下事物烤炙得不耐烦地卷起干瘪的身躯。
“你盯着太阳看,一阵眩晕,闭上眼睛,你知道看到什么了吗?”阿义问。
我感到口渴难耐:“看太阳,你有病。”
“我看到了血管里鲜红色的血液,它刚刚从我的眼皮流淌而过。”
我不搭理阿义。
“这种感觉就像驾驶一辆P-40战机驶向太阳,然后化作一片云彩。”
阿义无休止和我提到过二战飞虎队[2]的故事,这群天生的冒险家,因为高薪的诱惑从美国跑到中国参战。他们有艺术家的直觉,在P-40机身上画上龇牙咧嘴的鲨鱼图案,内陆人没见过鲨鱼,以为那是老虎。
白天这些色彩斑斓的老虎奔跑在蔚蓝天空下,日本飞机是猎物。他们一会俯冲,一会翻转,戏耍着猎物进入埋伏圈,然后慢慢收缩,瞄准,打击。飞行把人带入一个更为广阔、更为自由的梦境,他们忘记了死亡的存在。
夜晚他们拼命留恋着在地上的一切享乐。他们像是一架重新蓄满了油准备远航的飞机,而这次他们穿梭的是世间的妓院、酒肆、赌坊,纸迷金醉,肉香迷离,他们发泄着白天天空上没有发泄完的精力。尽管如此,人们不忘他们是飞虎队,是英雄。
祖父拿着加兰德步枪的照片是深植在阿义心中的一团火焰。这团火焰孕育出为理想事业献身的狂热和勇敢。随着长大,英雄与造神的时代早已过去,这个时代的理想事业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无用的狂热和勇敢,战争与和平,摧毁与重建,他真正迷恋的是什么?
“你总把一切想象得近乎病态的浪漫。战争就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游戏。每个战士的光荣是有代价的。你爷爷有给你讲过他每晚做的恶梦吗?”
“战争就是抛除一切外在的借口,回归到像动物一样的杀戮,道德的人也会在这样的杀戮中找到快感。所谓患了战争后遗症的人,其实是被迫戒了毒瘾的人。我爷爷曾经也应该有过这样的快感,可能由于他的自觉与克制,没有表现出病人的症状。”阿义不知怎么冒出这样的话。
“你疯了!胡言乱语。”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争论起这个话题,直到一块阴影遮蔽了我。
一张颠倒面孔上一对明亮的眸子打量着我。我眯起眼,调整角度,辨别起这张颠倒着的脸。是那天坐在秋千里看书的女孩,她微含着下巴,黑发帘子一样笔直垂下。我像是酣睡中受了惊吓的动物,一骨碌翻起身来。不好意思地说:
“是你啊,你怎么在这?”
“我来学校帮班主任改卷子。你们在这干嘛?像是食物中毒的样子。”
“我们刚打完球,躺在地上休息。”
“哦,不简单,一般帮改试卷的都是品学兼优的班委。请问女侠官至几品?”阿义调侃地说。
女孩嗔怒欲抬脚踩坐在地上的阿义,一副怪可爱的样子。阿义翻起身,不小心碰到她瘦削的肩膀,片刻雪白的寂静中,她全身像被偶然拨动的琴弦微微颤动。
“你踩啊。”
女孩望着阿义火红色的球衣跳了一下又落在他的肩膀上,不由得羞赧起来。
“你们每周都来打球吗?”
“是啊。不用担心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太短,想怎么玩都可以。”我说道。
“球呢,我也好久没打球了。”
“那边,在冬青树丛下。”
我和阿义坐在台阶上,看女孩在篮下投球。
她熟练地运起球,一记漂亮的女士投法,球沿着漂亮的抛物线进了。
“一个看书的女孩和一个投球的女孩都具有最致命的美丽。”阿义有些惊讶。
女孩将散发拢在耳后,朝我们挥手。
“我们三个斗牛吧。”
“你……”
“怎么,不敢应战?”
“好。点到为止。请赐教”我和阿义都有些好笑。
女孩打球像男孩一样潇洒,我和阿义也不拘谨了。球场外是岚山,墙边几丛肥硕的芭蕉煨出一片浓荫。
每当女孩下场,坐在芭蕉的影子里看我们对抗时,我心里冒出一些很奇怪的逻辑。往常我们会毫无忌惮的冲杀拼抢,而现在我需要潇洒与胜利,需要即兴表演,不过我的灵感像是被阻塞了一样,转身、假动作、运球过人……这一套精妙的表演艺术失灵了。
仿佛场边的女孩才是主角,才是潇洒冲过我内心防线的人。这样微妙的情绪慢慢占据我的内心,直到造成一种全线溃败的失落。
快下雨了,远方飘来了乌云,风中夹杂着点点雨星,我感到一丝解脱。
“我投最后一个,三分球哦。”
女孩退到三分线上去,奋力一掷,球从篮板下方飞出去,弹出了围墙。
她吐了吐舌头:
“不好意,力气不够大。”
“你上,还是我上。”对于翻墙,阿义早已跃跃欲试了。
“你去吧。速度。别被保安看到。”
剩下我和女孩两个人。
“女生很少打球这么厉害的。”
“嗯,我爸上大学时是学校篮球队员,当了医生还天天打球,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女嘛。”说完对我嫣然一笑。
“以后振兴学校女队的实力以后就靠你了。”
“我就小玩怡情,你知道女生打球就像打架,胡乱一气,手指甲那么长,还不如和男生一起玩好。”
“我们每天晚上都去玩球,每个周末,都要在操场上练球。你可以来一起玩。”
“好,到时你们要叫我。”
这时候,阿义抱着球回来了。
“姑娘,麻烦以后瞄准一点,你知道吗?球差点就跑到粪坑里面去了,到时你捞啊。”她嗤的一声笑了。
“不好意思,力气小,请你们喝汽水吧。”
我们三走到校外小卖部,外面开始下起雨来。女孩抱着橘子汽水,看着屋外的雨。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叶知秋。”
“咦,奇怪在一个学校怎么没见过你?”
“那我也从来没见过你们。”
雨一直下,屋里老板娘边嗑瓜子边看电视剧。电视里一头长发的李亚鹏站在海边给女朋友打电话。刚出道的徐静蕾梳着两条辫子有些土气,她沉默无语地站在电话亭,听着电话那头大海传来的涛声。
[1]97-98赛季,乔丹和他的队伍在第6战最后时刻还落后3分,在突破上篮得到2分之后,他从马龙手上断下篮球,冲向篮圈,晃过防守他的拜伦·拉塞尔(BRYON RUSSEL),在还剩6.6秒时投出致胜球,再次6场战胜了爵士队。
[2]飞虎队,正式名称为美籍志愿大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中华民国成立,由美国飞行人员组成的空军部队,在中国、缅甸等地对抗日本。最初,有人提出,在飞机头部画上鲨鱼头,用以吓唬日本人。1941年12月,航空队在昆明上空第一次作战取得胜利。由于中国内地居民从未见过鲨鱼,于是误将这些飞机称作“飞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