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夕照的恶意(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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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吴记驾、驾

“牛逼,牛逼。”吴记手里捏着顾熹的诗,在寝室里环过一圈,给所有人都抖抖,又跑回顾熹面前,“诗人,怎么没去文学系。以后哥们的情书就交给你了。”

他强调地使用哥们这个词,让自己听起来早于所有人有了“我们”式的笼络心思,像个老油条。

顾熹缄默了一会,又看上去无意拒绝地笑笑,说,人各有所长。

吴记由衷地答他,也是。

张京从另一张铺位上翻下来,别扯了,走了吴狗。老徐的课,这堂课挂了学分事就难说了。

吴记也跟着他向屋外,一边使着努力显得若无其事的语气在追喊,加上主语!只你自己。

吴记整体来说长得很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他面色苍白,有一双薄唇和两道四十多岁的法令纹。一个吴记的笑是贱价的。他有一副本领让坐于过他对面的一些人以为他们双方持有相同的道义,让另一些人在即刻间明白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他对他们都用着笑。可也正因为他笑得太频,当人们逐渐发现他的行为模式后,他的笑的效用与信用也就逐步地消减了。这样的一个宏观上的原因,行着具体事务的吴记是想不清的,他在一个情景与另一个情景下,一个人影与另一个人影间,仍然用他失了效力的笑颜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吴记的头脑作为一个整体却是价昂的。他有种市井的,俗世的聪明,这样的生活智慧能使他的人生,他的不似青春而似不惑之年以后的未来变得值得期待。如此乏趣,间或不惮立于道德洼地上的生活方式听起来可鄙,但吴记从不以为有任何人存在资格去揣度他的行为动机,去评价他的人生轨道。他会说,滚,谁不一样。

他此刻坐在课堂上,勤勤恳恳地随着老师的方向。张京凑过来,“吴狗,下次考试的时候可否仰仗你?”

吴记说,你死吧,没招。

张京凑回去。把玩会手机,又凑过来,“有新闻:分析说,国家今后有可能开战。”

“哪?”

“我们和老铁。但他们有中国啥的护着,我感觉到并不好说。”

“喔。要说什么。”

“你心可真大。他们也太不重人权,该治治。”

“是。别跟我现,好似你懂得多。务实,你自己方提的今年不过就卷铺盖了。”

“呸。勤着学吧您自个。”

吴记平稳地继续听课。内心深处,他没觉得张京是体己,虽然人们会根据说话的音量、感叹词、大笑将他们划为一类。

一小时后,下学了,之后也没什么课,正是闲得咧的一天。顾熹说去图书馆玩自己的,张京避着齐今望,问吴记,打球去邪?

别了,回寝。答完,想想,又握拳叩了一下对方的肩以成就个姿态,吴记就走了。

回寝是为了上网。屋子里居然有旁人,顾熹。“怎么没要去图书馆?”吴记感到宽悦,一边把设备取出来。

“是。”那边应。

吴记登了社交网站。主页会更新可观的内容,他想,尽管有娱乐成分,也当不尽然。吴记有迫切的诉求去了解生活中的人,他的冥顽(并非简单的愚蠢)最常折于此处而又不折于此处。但最终这令他不致落伍,而落伍是可怖的事。

青少年间有一型生活点缀,即政治与经济。他的同学们喜欢高声地谈论这些,在肩上摞些虚胖的责任感。一是对这类话题也自有一份爱情在,二,更要紧的是利用这些信息来帮助自己成为一个在广度上看起来更完整的人,重点显然地在自家,在讨得另些人的钦慕与喜爱的需求上,本质上仍是社交事。然而并没什么值当被批判,被凄哀一番的,这些信息端端地在个相得益彰的好去处,本无再高附的心,反是偶然的读者常在不当的时机守些将其消减、甚或封锁的心思,由于不了解它们的被呈现的身后其实并无一颗坚定的心灵抵着。坏思想没法子被界定、程度不一、间或伴着年岁的逝去而消解、被传递、其某一部块或相对无害却也相对坚固、脱胎于主人脑力的缺失……坏思想存在。

“操,”逢吴记看到如此类型的一条,就顺势将内容念出声,向屋内的另一人展示自己的关注点。

“氢城氟城联合提高房产税,两城居民举办游行,发生踩踏事件,一死两伤。这就是增税的后果。”

讲到这里,吴记如同很有自我意识一般,咽了下津液,他停顿许久,是在容许顾熹脑内的反应。吴记向来有种恶者的天真与善意,但不为人与己所知。旋即,他又重复了一次:“这就是增税的后果。”才施施然续下去说,

“税、税、税。政府啊……衣食的父亲啊,做些实事(很撼人,吴记隐秘地想)。或者至少,在为富不仁的一揽子里要再更多地增,如何可以全面提高?如何可以看不到那么多贫弱的存在?就知道,官商一家。这样下去,一朝,我们变作铁国,再一朝,我们变作朝鲜,再然后呢,有什么法子。硫酸国覆灭。诶,这样,你说住宿费算不算?这样是不是氢大那群的也涨了?该,让他们住好的,大头也都是我们大家纳的钱,我们自己还住四人的。要说全国集体宿舍除了硫大也没几个了,啐。”

几秒钟,吴记听见顾熹缓慢地说:“说得不对。乱。全错了。”稍事停顿,又补,“你也别太在意。”

吴记隐隐地明白自家被鄙薄了。但他道不出更具体的原因,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是否该就此话题据理力争。归根,他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理来,刚刚一席貌似愤怒的话是空中楼阁,他嘴上是怒的,腔子里并无火。但自己被顾熹一两句话引得全脑运转这个事实让他感到愤怒了,却无着力点。同时,循着“挽回点什么”的本能,他抓住了自己脑子里储存的另一条信息,来表示自己尚算一个全知者。

“据说铁国要和我们打起来了。”

半晌,吴记又听见他说,“吴记啊,这样,我困了,你玩。先睡一会。”

然后翻了个身。

吴记几乎不会更怨积了。顾熹是吴记所乐意(虽然也并非是必要)结识的一种人,顾熹的文才令他自己看上去存在某一方面的特别性,而这种特别性恰是吴记目下“收集”到的一众中所缺失的。他至今记得顾熹的一首诗,令他万古恒静的心地缺了一个茬。而他在还未及细细尝味艺术带给人类的共通性的时刻,就已然敏锐地意识到了,这样的感性情绪也必然可以通过这一首诗,通过顾熹万万千的其他创作传递给他之外的人。在这样的可能性到来之前,他决心在自己与顾熹的关系间铸成一方坚实的地基,因为谁也说不定在某一天,它“总会起到效用的”。然而与此同时,吴记是一个自我庞大而又失之于忠诚的人。他在自己也没能意识到的时刻作过赌誓,这一众朋友与他的关系间,将永不能实现倾斜与不平,即,一初是他主动“求来”的好友们将务必对他自身也保持相当的认同度。顾熹从未直白地拒绝过他的邀约,那么此刻,顾熹如此轻浮的、似乎不以为意的态度无疑是背叛的一种形式。愿他永不得安宁,愿他在每个行将安眠的深夜都为突然现形、不知由头的惶惑所惊扰。

寝室里头处处是铁灰色的,包括空气的颗粒。伴着沉默绵延开的人类的心思也是沉郁与不可捉摸的。被蓄意涂成褐色的床的支架像极了树枝,而树枝的气味像极了萎败的金属。吴记在沉默中倏然高呼一声“虽千万人吾往矣”,声音的气泡伴着忧愁与静态的耻笑远去了、消弭在缺失言语的每一寸空气里,而吴记,他留存下的延展双臂的姿态终成了完全的伪饰,不久,也因羞耻的自我意识而消失了。

再没多久,齐今望回来了。沉默地拿了本书,躺在床上。存在得如同不存在一样。

但总归还是不同,吴记觉得自己该搭个腔。说说话,论不上动机。

“看书呢?”

“嗯。”

这个单字的回复又足以惹得他生气。外部的世界好像在挤压他,让他隐约感到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他觉得自己应该打齐今望一次,可能不该打顾熹,但是齐今望是要打的。这个鸡贼的乡下人,这个永远在不适当的时候眨眼的钝货,这个……嗳,实在没劲。没劲。

“看什么书。”

“外国的。”

“看吧。”

“喔。”

顿一会,吴记又问,你知道氢城氟城的踩踏事件吗?

齐今望着他,不知道。

吴记就凭记忆讲了。加了评论,塞了私货,比前次更翔实。侃侃地。

齐今望愣了片刻,问,“你哪知道的这些啊?真的啊?”

“报纸上,”吴记说。一会又加,“新闻是报纸的,后面那段是我的一孔之见。”

“那你懂得太多了。我也想说这些事,就是不会。你懂得真多。”

“没有,瞎吹我。”吴记端着书,一个翻身,也上了自己的床。“其实也不算多,你要也能老看书,别总看你手上那本,就行。”吴记没太看清齐今望在读什么,但总不会太高级。

齐今望在对床眼睛稍微发亮地看了他一会,不再言语。

两三个小时,宿舍里又热烈起来。张京回来了。

吴记掷下书本,探下头,明知故问,“你都干啥了?”

张京把篮球用手掂掂,向上铺一投,塞到他胸口,“打球!你又不去。”吴记滑笏地笑,又掷回去,同他乒乓地闹起来。要好的两个密友,在多么美的年华,展示出少年人的意气,简直要令观者不能更会心地笑起来。

齐今望向这边看,孤静地,书背扣在手边。

顾熹也向这面望了几时,吴记用余光瞟得。吴记认为他还笑了,或许是假笑,但看不真。无人同他搭腔,因而又转了去。

吴记又要“隐隐地觉得”,他觉得,顾熹假模假式。

这念头膨胀起来,令他意满。假模假式的顾熹意味着一个同样渴求社交的,装腔的,失了立场批评自己的人。

他又看了看张京,想,这是兄弟,这是同袍同泽的,心意相牵着的人。张京正要将他扯下来,又在嚷,游戏、游戏,今晚通宵!何如?

吴记看看自己的教材,又想,不,不。对方是蝗虫,低级。

“别了。”吴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