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墓地,找了一会儿,我在一个略微偏僻的角落发现了老雷和胡姗姗。我不敢靠得太近,悄悄蹲到一道墓碑后面,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道了好几声歉,才探出头仔细看过去。
他们静静地站在一块墓碑前,一言不发,气氛压抑。碑前有一束半枯萎的菊花,看来是经常有人来祭拜。
胡姗姗突然指着墓碑上的照片,清冷地对老雷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相信男人吗?为什么说你们都是浑蛋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这里躺着的是我妈妈。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她顿了顿,艰难又愤恨地说,“是因为我爸。”
老雷一下肃然了,站得端正而笔直。
“那句话说得好,‘男人有钱就变坏’,我爸绝对是个中典型。有了钱了,养得起女人了,回来还和我妈打架,要跟她离婚。我妈不答应,他居然带着所有的钱跟那个女人跑了。我妈就开始找他,满世界找他,甚至把房子都卖了,郁结成疾,最后因为心脏病突发去世了。你知道我妈死在哪儿吗?一间破烂的小旅馆里,很久才被人发现,我甚至连她最后一眼都没有看到!”
这应该是一段很痛苦的回忆,胡姗姗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地说出来,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神情漠然,比起流泪更可怕。
“对不起。”老雷歉疚地道声歉,理智地帮她分析,“应该是你父母的感情已经破裂,而你妈妈又不愿意离婚,你爸才会和那个女人私奔的。其实,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你爸呀。”
胡姗姗猛地抬起头看向老雷,一步步向他逼近:“就算我爸是因为和我妈感情破裂而离家出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能理解。可我呢?我是他女儿,我有什么错?二十年了,他都没有回来看过我一次!他心里有我吗?他还记不记得他有我这个女儿?”
老雷哑然,无话可说。胡姗姗终于哭了,原来这才是她的最痛处。她濒临崩溃,指着老雷的鼻子,怒骂发泄:“这就是你们男人!都是浑蛋!我爸是浑蛋!你也是浑蛋!”
我们终究是男人,出于本性要为自己辩护。老雷一把握住她的手:“姗姗,我觉得你不能这么骂你爸。你爸他心里肯定有你,他不回来看你,肯定是有他的苦衷。”
胡姗姗用力挣脱开:“他就不配当我爸!”
“他生你养你,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你?”
“那这二十年,他去了哪里?心里有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胡姗姗的质问,再次让老雷哑口无言。她抹去眼泪,冷冷盯着老雷:“我连我的亲生爸爸都不相信,我会相信你吗?”
最亲的人都不相信,凭什么要相信已经骗过她一次的他?老雷大概是这样想的,才再没有了平时的口若悬河,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
“滚远点!离我的生活远一点!”胡姗姗冲着老雷的背影大喊,蹲下放声大哭。
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安慰胡姗姗,但即使我去了,可能也说不出真正能安慰人的话。女人为什么总爱为一些早过去的再也无法改变的事情纠结呢?而且还是些想一次就难过一次的事情。最无法理解的是,她们还喜欢把过去的事和现在的事混为一谈,相提并论。她不是她妈妈,老雷也不是她爸爸,年代不一样,性格不一样,走的路也肯定不会一样。这么执著于过去,对她自己不公平,对老雷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让我错失了陪伴海容的良机。
胡姗姗哭够了,站起来擦掉眼泪,又恢复了灭绝师太的原形。我不得不承认,她非常坚强,应该不会去做海容所担心的事,但我还是按照海容的要求,保持距离地将她目送回家,决定再去看看老雷。
刚走到餐厅门口,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是海容。其实神通广大的老雷老早就帮我调查到了海容的私人号码。我一直存在手机里,只会看,不会打。有时候看得入神了,还会产生手机振动、她的名字闪烁的幻觉。
偶尔我会想,思想上对海容太疯魔应该不是件好事。老雷不屑,说男人本性如此,“好色而淫”,无伤大雅。我认为他说得对。
“陈远,今天谢谢你。我刚去看过姗姗,她的情绪有点糟糕。”
“不客气。”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疲惫,欲言又止的感觉,我不自觉地问,“你还好吧?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吗?”
“嗯。”
一个“嗯”字,什么意思?老雷常说,女人总爱讲一些无意义的词汇表达她们拐弯抹角的情绪。她问你“我美不美”,通常是希望你告诉她,你很爱她。她说某个女人好瘦啊,其实只是等你称赞她更瘦更曼妙。我靠,这也太深奥了,猜字谜呢吧。可他说简单,跳过这句废话,直接从上一句推理保准没错。
海容说胡姗姗情绪糟糕,是不是她的情绪也受了影响?所以,身为一个对海容经常性有想法的男人,我大胆地问道:“需不需要我陪你走走?也许会好一点。”
手机那头的海容犹豫了片刻:“好,我在航母公园。”
我马不停蹄地说好,赶往航母公园。夜幕降临,公园绝对是个适合偷鸡摸狗的好去处,小情侣三四五六对。我目不斜视地奔跑,最后在路灯下的一处长椅找到海容,她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头低垂。我平稳呼吸,慢慢走近她,自然地轻喊出她的名字:“海容。”
她立刻抬起头,对我微微笑,很美,美得我都忘记了产生别的想法。海容拍拍她身边的空位,示意我坐下。我照办,非常正人君子地和她保持有一拳的距离。
“陈远,谢谢你能过来。”她转头看我,轻轻撩开被海风吹起的发丝,“也谢谢你帮我的忙。”
我欲成风,拂她脸颊,呆了几秒,才忙说:“你太客气了。她没事就好。”
海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垂下眼帘盯着地上我们的影子,慢慢开口:“我和姗姗很小就认识了,她比我大几岁。那时,她家境不是很好,可她过得很快乐,能为一个她爸妈送的塑料娃娃高兴好久,拿到我面前不停炫耀。
“后来,她家的经济状况渐渐好了起来,她却变得沉默寡言,笑容也变少了。有一次,我去她家找她玩,不小心撞见她爸妈在打架,很激烈。姗姗抱着她心爱的娃娃拉着我出门,我永远都记得她那双惊恐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世界末日。她哭着告诉我,她爸爸有了外遇,想离婚,但她妈妈不肯,所以每天打打闹闹,根本不管她,不在乎她的感受。她还求我帮她保密,她怕会被同学笑话。
“再后来,她很久没来上课,我才得知她妈妈去世了,因为她不负责任的爸爸。我去看她,看她站在她妈妈的遗像前,精神恍惚,眼泪不断,任谁叫她都不理。我只觉得她好可怜好可怜,可自己当时年纪太小,根本不懂得安慰她。
“很多年以后,我们再次见面,她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独立果敢的职业女性。不要说爱情,她其实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她自己。有时候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经历了背叛抛弃,换作我,还能不能相信男人、相信爱情呢?”
这样的夜,这样的她,说着别人的悠悠往事,我根本无法专注在她所讲的内容里。胡姗姗关我何事,只要海容一直坐在我身边,对我温柔细语就好。我等这样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等了有多久、梦了有多少次,此时此刻,全部都值得了、无憾了。
“陈远?”
我如梦初醒,高声道:“在!”
“请你站在男人的角度,回答我,你们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我很想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我值得她信任。可一旦说了,我等于又跳进了另一个谎言里。而我已经套牢在老雷为我制订的追求方案里,撒了不知道多少个谎,撇也撇不清。要换成老雷,他一定可以面不改色地将谎言进行到底。可我是陈远,是老雷他们口中的技术系宅男、都市苦行僧,心中的女神海容正等待着我的答案。一鼓作气,我决定实话实说:“其实……”突然胸口一阵气闷,我猛地咳嗽起来。
“你怎么了?”海容抓住我的胳膊,急切地问。
我嗓子眼痒得厉害,完全说不出话,只能朝她摆手。她的手忽然摸上我额头,惊讶地说:“你在发烧!”
我赶紧也摸上自己的脑袋,幸运地覆在她还来不及收回的手背上。她连忙抽手,我嘿嘿傻笑,感觉到额头果然烫得厉害。肯定是周五在海边吹风,又通宵做设计,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才没注意已经被感冒病毒潜伏入侵了。
极力止住咳嗽,我说没事,她却只当没听见,拉我起来:“不能再吹风了,我送你回家,路上顺便买点退烧药。”
突然而至的发烧遭遇突然而至的关怀,两者效果都一样,我整个人都昏了,顺从地跟着她,被她手挽着向前走。最好这条路没有尽头,我们永远也走不完。
坐在24小时营业的药店里,我半迷蒙着眼睛,看海容站在柜台边,仔细地向店员询问该为我买哪种退烧药,觉得如果有幸能娶到她,我肯定会偷乐一辈子,梦里都会笑醒。那个马达绝对是个睁眼瞎,这么好的姑娘都舍得放弃。不过还好他放弃了,不然哪儿轮得上我啊!这样想着,我稀里糊涂地又乐起来了。
“陈远,你没事吧?笑什么?”
海容的声音近在耳边,我定神一看,她就站在我面前。我摇头忙说没什么,她笑着来扶我:“走,我送你回家。”
嘴边的“好”字几乎脱口而出,我蓦然惊醒,想起家里墙上还满挂着她的照片,便一个劲儿说不用了,反复强调自己身强力壮,吃药睡一觉肯定好透,又说自己家是猪窝,见不得人。海容这才作罢,但仍坚持把我送到楼下。
走进电梯,我又走出来,攥着海容买给我的药,目送她背影消失在夜幕中。这种幸福的感觉基本上和发烧烧糊涂脑袋一样,虚虚实实,飘飘忽忽。
虽然那天晚上,海容入情生动地对我讲述了胡姗姗那段悲催的童年经历,但我当下正同时被情流感菌和流感病菌双双攻陷,基本没听得多真切,也记不太清楚。用力回忆了很久,才隐约想起什么塑料娃娃,什么世界末日,好可怜好可怜等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但一说给老雷听,他当机立断,决定替胡姗姗找到她那坑爹的爹。
从那以后,我每次去餐厅办公室,他都是以一副一筹莫展的苦逼样示人。我今天想找他咨询咨询进一步的行动计划,见他靠在老板椅里,手里拿张照片抽着闷烟,就作罢了。
我走到办公桌旁边,问:“怎么,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啊?”
老雷把手里那张胡姗姗一家的合影照往桌上一放,指着泛黄的胡姗姗父亲,懊恼地说:“我都已经发动了我所有的关系,挖地三尺找他,居然还找不到!”
“我说老雷,你至于吗?”明明胡姗姗已经让他滚远了,他也确实滚远了,何必再较这个真呢。
“怎么不至于!”老雷眉毛一斜,一拍桌子站起来,“我就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这么无情无义的男人,这么无情无义的父亲!”
“怎么没有!”我也斜起眉头调侃他,“老雷,你当初跟你那些个前女友分手的时候,不是挺无情无义的嘛。”
“这能一样吗?我向来都是好聚好散,玩得起,咱们就玩,玩不起,咱们就撤,这才叫有情有义,好不好?”
“那个灭绝师太明明就是玩不起的人,你为什么还不撤、还不放弃?”我拿起桌上的照片,作势要丢进垃圾桶,他像宝贝被人抢了似的一下夺回去,揣进兜里。见他这稀罕劲儿,我接着问,“你不会是真喜欢上这位御姐了吧?”
“我?喜欢她?”老雷指着自己的鼻子,撇嘴强硬道,“不可能!”
我只笑,没说话。所谓“当局者迷”,身为旁观者,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比老雷思路清晰。他被我笑得很不自在,立刻转移话题,
“看来你最近是春风得意,和林海容的关系发展得很顺利呀。”
我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自从海容给我买了退烧药之后,我们的关系似乎也随即升温。我买了一盆小仙人掌大胆地送给她作为答谢,她没有拒绝,反倒爽快地收下。而且,我发现,在工作之余,她喜欢拿起仙人掌盯着看,看着看着就会心地笑了。她一高兴,我胆子就更大了,遇到她加班,我会准备一盒小点心放在她桌子上。在收到她的短信,告诉我点心很好吃的时候,我都恨不得买下整家点心店送给她。
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件事让我非常犹豫。我一直很想把自己的金融中心设计稿拿给她看,征求她的意见,但迟迟下不了决心。一来,做设计的都知道,如果在创作构思期间看了别人的设计,无形中或多或少都会影响自己的灵感。二来,海容已经是国际知名的设计师,我担心自己的设计不够好,在她面前露怯。这样的想法和高中的时候一模一样,总觉得自己学习不够好,不够突出到可以引起她的注意,结果她先被马达注意走了。
不过前两天,我外出办事回来,好像看到她在我的电脑前待了会儿。她有没有看到我电脑里的设计图我不知道,即使看了,她也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不会是我的设计烂到她连说点什么的欲望都没有了吧?
“唉——”
我长叹一口气,想想自己是不是太着急了,希望海容既认同我这个人,又认同我的工作,谈何容易。老雷问我怎么了,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接通电话,只听不说,没多久脸色就变了,挂断电话催我出门。
一路上他车开得飞快,好几次差点闯红灯,我怕死在他的方向盘下,什么也不敢问。直到一个急刹,车停在某派出所前。门口有庄严的警车,墙上有庄严的警徽,还有庄严的警察出出进进,我人也立刻庄严了,一言不发地跟在老雷后面走进去。
没走两步,就看见靠墙边蹲着俩熟人。琪琪和胡杰以“国民罪人”的低姿态乖乖窝着,看我们进来,跟见了救星似的,眼睛放光。正要起身,对面一胖警察严厉地喝了句“老实待着”,他们立马缩了回去。老雷端着笑容,走到胖警察身边寒暄两句,跟他进了另一个房间。
我来到琪琪和胡杰身边,低声问:“犯事儿了?还是犯错误了?”
琪琪没好气地白我一眼,不想说话。胡杰扒拉着我的手,哭丧道:“哥哥,你可得救救我们,我们是被冤枉的!老大让我们调查胡姗姗她爸爸的下落,我们就来到了她家的老房子附近,试试看能问到什么线索。什么没问着,我们想也不能白来一趟,正巧四下无人,就打算翻墙进她家的老房子看看。结果墙头爬到一半,全世界的人像一下子都钻出来了,非说我们是雌雄大盗,光天化日,私闯民宅。这不,我们就被……”
“你还好意思说!”琪琪扬声打断他的话,拿大眼睛狠狠瞪他,“本来将就着都糊弄过去了,你非要管人家警察要几十年前的居民户籍资料。你不知道那些资料不是咱们小老百姓能够随便查的吗?得,这回好了,你问东问西,解释不清了,糊弄过去的也被人起疑心了,差点把咱俩当间谍。话又说回来,有你这么笨的间谍吗?你还不得把自己都卖了!”
估计琪琪憋了满肚子的火没处发泄,全爆发在了胡杰身上。他被骂委屈了,怯怯地说:“我这不也是想,好不容易进趟派出所,不能空手而归嘛。”
琪琪冷哼一声,“是,免费送你两顿牢饭,你就觉得值了。”
“你们又吵吵什么!”老雷跟在胖警察后面走出来,喝止住俩人,手往对面墙上的横幅一指,“没看见上面写着‘保持安静’嘛!都怪我平时没好好加强对你们的思想教育,才敢跑来给人民公仆添麻烦。愣着干吗,还不赶紧道歉!”
琪琪胡杰闻言急忙起身,行着九十度的鞠躬礼,忙不迭地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好啦好啦,”胖警察一摆手,慢慢悠悠地道,“念你们是初犯,也没对群众财产和生命安全造成不良影响,也就不留案底了,都回去吧。”说完,转身走出两步,又回过头,“回去加强学习啊!”
我们四人同时说好,同时行礼,一个鞠躬,一个作揖,一个跪安,一个军礼,把胖警察给逗乐了,笑着走进房间。
从派出所出来,坐回车里,老雷神神秘秘地说:“知道为什么差点不放你们吗?”
琪琪和胡杰不解,摇摇头。
“又是翻墙,又是要查户籍资料,说话还含含糊糊的,人家警察以为你们是暗访的记者,来曝光他们的日常工作情况呢,能轻易放了你们吗?”
他俩一听,不约而同地做了个“好险”的表情,同声说:“不用再找人了吧?”
老雷随即道:“找!当然要找!”
“哎呀,这怎么找呀!”琪琪发起牢骚,怨声载道,“都那么多年了,连他老婆孩子都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你让我们怎么找啊?”
“他是个人,又不是个物件,怎么可能找不到呢?”
“万一他整容了呢?”琪琪不死心地问。
老雷一脸的不悦:“嗯,对,去韩国整容了。”
“万一他要死了呢?”胡杰接着追问。
“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这种人少心没肺的,不会那么轻易就死了。”
我想了想,说:“如果他还有点良心,懂得内疚的话,应该会去墓地祭拜胡姗姗的母亲。你们要实在找不到线索,可以去墓园守株待兔,说不定会有收获。”
说完,他们动作一致地转看向我,包括正在开车的老雷,眼里全是惊讶的神色。老雷说:“行啊你,陈远。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听你提出这么有建设性的建议,可以采纳。”
胡杰的脸都绿了,“不是说真的吧?!那地方阴气重,我这要被吓出个好歹来,算工伤吗?”
琪琪阴笑着冲他勾勾手指,“来来来,我告诉你。你要是穿上上次那身白裙子,戴上假发,不定谁吓谁呢!”
“啊!”胡杰尖叫一声抱住近在眼前的琪琪,撒娇道,“琪琪,人家好怕怕啊!”
“老雷。”琪琪没反抗,一本正经地说,“调头回派出所,我要告他性骚扰。”
如果我和海容是人与影,那么老雷和胡姗姗就是对峙的孤兽,而胡杰和琪琪则是欢喜冤家。原来,爱情与爱情之间不一样,究竟是性格决定爱情,还是爱情改变性格,谁知道?
这几天,老雷寻找胡姗姗父亲的工作未见起色,我和海容的关系也好像停滞不前了。可能因为截标日期日益临近,整个公司的气氛都变得紧张起来,连海容也天天加班,忙得不可开交。不知道她的设计工作进展如何,我经常看见她站在响螺湾沙盘前沉思,眉头紧锁。好几次有把自己的设计拿给她看的冲动,最后还是忍住了。
盯着电脑屏幕上基本成型的设计稿,我移动鼠标,考虑是否干脆彻底删除,丢掉烦恼。反正以我现在的职位,也没资格参加公司内的选拔,更不要说索斯洛克的全球竞标。
光标在确定删除的按钮上移来移去,我没法狠下决心。这个设计源于我对海容的爱,我怎么都舍不得,好像一删就连带删除了我对她的情谊。正犹犹豫豫,桌上的电话响了,显示是海容的内线。我往她紧闭的办公室看了一眼,接起电话。
“陈远,我办公室的电脑好像出了点问题。你方便的话,能进来帮我看看吗?”
“好。”
离开座位,走到海容办公室前敲门进屋,没想到海容的老师史密斯先生也在。他们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似乎正在聊天。我和他简单问好,海容起身走到办公桌边,示意我坐过去:“麻烦你帮我看看怎么回事,电脑响应很慢,我本来有些资料想拿给老师看的,一直打不开。”
“好的,我先看看。”
海容坐回史密斯身边,我坐到电脑前,简单检查了一下,应该只是中了蠕虫病毒,杀毒就可以解决。打开软件查杀病毒,等待的过程很无聊,我忽然听见他们聊起设计竞标的事,不自觉地被吸引了过去。
海容看似随意地问史密斯:“老师,你觉得这次金融中心的设计重点在哪里?”
“哈哈哈——”史密斯先生爽朗地大笑,像开玩笑似的道,“我的孩子,不要忘记我们现在可是竞争对手。关于设计的话题,还是不谈为妙。”
海容也笑了:“老师,你不会认为这样的探讨就能影响我们各自的设计和未来的命运吧?我记得你曾经说过,竞争是设计者灵感的动力。有时候对手间的探讨也可以视为一种竞争,不是吗?”
“不愧是我最好的学生。海容,你认为这次金融中心的设计重点在哪儿?”老谋深算的史密斯夸奖完海容,又把难题抛还给她。
海容略作思考,慢慢说道:“我认为,索斯银行投建索斯洛克金融中心,之所以会选择响螺湾,不仅仅是因为响螺湾未来良好的发展前景,也因为响螺湾是一座很好地融合了时代感与历史感的城市。临海环山,未被破坏的美丽自然风光和古韵感十足的丰富人文景观,都是她独特的魅力所在。所以,我认为设计重点应该放在她的独特之处,设计一座能完美展现响螺湾的气质风韵、能与之交相辉映的金融中心。”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自作多情,我总觉得海容字里行间提到的都是我自己的设计理念——一座独具响螺湾特色的金融中心。可能因为海容也是本地人,对响螺湾同样很有感情,才会产生和我类似的设计灵感。
“你说得很好,也很正确。”史密斯频频点头,向海容投去赞许的目光,稍稍停顿,认真地对她说,“可是孩子,你不要忘了,你不仅仅是一名设计师,同时也是一名服务者,为你的客户服务。现在你的客户是索斯银行,一家拥有百年历史的美国银行。虽然他们的分行遍布全球,不同国籍的员工成千上万,但意识形态和思维方式的差异仍然是存在的。响螺湾固然有她的独特之处,但你能不能用一种最包容最简洁的设计将其体现出来,使你的客户能够理解,并且最终接受认同,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海容沉默了,我也沉默了,开始反思自己的设计。因为太爱响螺湾,太想让别人看见她的美,我固步自封地站在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设计师的角度,直抒胸臆,居然犯了个大错误,忘记了考虑这座金融中心真正的主人——索斯银行的诉求和意愿。
我很庆幸,能坐在这里听到海容和史密斯先生的对话。听到设计界的后起之秀和全世界最伟大设计师的交流,让我受益匪浅。
“老师,我认为还有一点非常重要,那就是绿色设计概念的引入和环保型材料的使用。响螺湾城市建设秉承绿色环保、节能低碳的建设理念,目标是建设一座人文亲和、生态宜居的现代化城市。这两点也将成为城市规划相关部门在进行竞标设计投票时,着重考虑的因素。”
“没有错。这是全球设计发展的一个总体趋势,也是你们中国政府近几年极力倡导的,更是衡量一个设计方案是否能脱颖而出的关键细节。”
海容笑着感谢老师的直言不讳,同时若有似无地朝我看了一眼,我忙将视线转移到电脑上。霎时灵光一闪:海容该不会是故意安排我进办公室听她和老师之间的这一番交谈吧?她难道是在不着痕迹地故意帮我?
可能吗?我不知道,再次看向海容,她已经和史密斯走到门口,回头看似随意地对我交代:“电脑修好以后,麻烦你再帮我看看桌面上的文件夹,试试里面所有的文件能不能够顺利打开。谢谢。”
我点头说好,她轻轻一笑,带上了门。病毒很快被清除了,我更加笃定刚才的想法,迫不及待地打开文件夹求证。果然,里面全是和这次设计竞标相关的信息,还有海容细心收集的有关索斯银行的内部资料,包括它全球各家分行的设计图纸。
海容一定是考虑到我作为一名设计师和一个男人的尊严与骄傲,才如此用心良苦。我一边感叹她的心思缜密,一边又庆幸自己没有过早地对她剖白真相,突然发现最后一个文档的名字很有趣:请你点开我。我好奇地点开,弹出一行黑字“我不介意把好东西与你分享”,后面还有一个大笑脸,好像海容在对我顽皮地笑。
我盯着屏幕,也不自觉地笑了。海容,我陈远一辈子也不会放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