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人的行列在老人眼前走了一个钟头,但却给老人带来灵感,让他安静地拿笔写作。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老作家决定要用笔来牢牢地抓住这机会。
经过不懈地努力,他终于写成了一本书,称之为《畸人志》。这书从未发行问世,但我读到过一次。我不得不承认那是一本很不错的书,尤其是书的中心思想,标新立异,别具风格。记住了这个中心思想,我才得以理解我以前从不能理解的许多人和事。这思想是复杂的,简单的说明大致如此:
起初稚嫩的地球思想泛滥,惟独缺少的便是真理。真理会在恰当的时候由恰当的人类自己创造,但没有一个真理来源于清楚而确定的思想。真理将处处存在。
老人将诸多思想转化成美丽的真理。我不想把它们全都告诉你们。其中有关于童贞的真理和激情的真理,财富和贫穷的真理,节俭和浪费的真理,粗疏和放荡的真理。但所有的真理都闪烁同样美丽与耀眼的光辉。
人类的作用表现出来了。每个人出现时抓住一个真理,并且将自己的真理广为传颂。
使人变成畸人的,便是真理。在这一点,老人自有一套十分微妙的理论。他认为:在生活中,每一个人不可以固执己见,如果有谁这样做了,称之为他的真理,并且努力依此真理过他的生活时,他便变成畸人,而他坚持的所谓的真理却根本沾不上真理的边。
对于以上观点,老人凭借深厚的文字功底与切实的感受将其着成了上百页的书。这个主题在他心里会变得那么庞大,他自己也有变成畸人的危险哩。他之所以没有变成畸人,我想就因为他始终没有出版这本书。这也许要好好地感谢老人体内的那个年轻事物。
还记得前文讲的那个年老的修床的人吗?我之所以提到他,只是因为像许多所谓十分普通的人一样,他把持着自己的信念生活了大半生,同样他也是畸人。
三个问题
——[俄国]托尔斯泰
国王想知道三个问题的答案,
于是四处征集,但却不能令他满意。
于是去找一个博学的隐士,
其间他帮隐士挖地还救了来杀他的人,
他用自己的行动回答了三个问题。
从前,一个遥远国度的国王突发奇想,如果他总是知道开始做一件事情的适当的时间,如果他知道谁是他该听取意见的恰当的人,而谁又是他应该避开的人,还有什么时候他最应该做什么事,当然,他希望知道更多的事情。
他将这些问题公告天下,要是有谁告诉他:何时是开始行动的合适时间,谁是他最需要的人以及他如何才能知道什么是他要做的最重要的事,那他的下半生将会拥有享用不尽的金银珠宝。
国王面前来了许多博学之士,他们带来了不同地方的答案,内容当然千奇百怪。
在第一个问题的观点上,有的人说,为了知道采取每个行动的适当时机,一个人必须事先列出一张年月日的行事日程表来,然后严格照表行事。有的人说,要事先确定采取每个行动的适当时机是不可能的,但只要踏踏实实地对待每一件事,从中找出目前最需要的事情,这就行了。还有人说,国王对于正在进行的一切不管怎样的经心在意,要靠一个人来正确地判断何时是采取行动的适当时机,也还是不可能的,选拔几个优秀人才组成小团体专门研究时机问题也许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可是,这时候又有人说,有些事过于紧急,来不及经过多个人员进行讨论就得立即拍板。为了做出这种决定,你就得事先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情况,而这并非正常人能够办得到的。因此,为了知道采取每个行动的适当时机,你得请教术士才成。
对于第二个问题,答案也是各式各样的。所有与国王有过接触的人似乎都被列了出来。
对于第三个问题,即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有人回答说,世上最重要的事是科学,另一些人说是战士的武功,还有些人则说是宗教信仰。
答案虽然多之又多,但没有一个是国王欣赏的。但他仍然希望能找到问题的正确答案,所以决定去西方请教一位在民间被广为传颂的以智慧与勤劳并称的隐士。
隐士性情孤僻但对来客的要求比较简单,除了普通老百姓以外,不接待任何人,所以国王微服去拜访,在到达隐士的小庵之前就下了马,身边只留下一个侍从。
没费多大力气,国王就找到了隐士。在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吃力地劳动。他见了国王,跟他打了个招呼,还是继续挖他的地。他像是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而显得极瘦。他的铁锹每次下去似乎改变不了地面多少变化。
国王走上前去对他说:“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有三个问题非常需要你给我解答:我如何才能知道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呢?谁是我最需要的人?最后,什么是需要我首先关心的最重要的事?”
隐士的锹在暂停了一下后又径自地挖起地来。
“你累了,”国王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可以帮你。”
“那谢谢了!”隐士说,把铁锹递给国王,很悠闲地躺在地上休息。
国王挖了两畦地,又停下来提出他那三个问题。隐士还是没有答话,伸手要接锹,轻声说道:
“现在你歇一歇吧——让我来挖会儿。”
但是国王不给他铁锹,一直埋头为隐士挖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太阳似乎不耐烦了,躺进了山的背面,国王更没有太阳的耐性,他一扔铁锹,说道:
“我到你这儿来,圣明的人,是为了给我的问题求得一个答案。如果你不能或不愿给我答案,那你不妨直接打发我走人。”
“有什么人跑过来了,”隐士说,“让我们瞧瞧,是谁。”
国王转过身,看到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人从他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过来。那人用手按住肚子,浑身都是鲜红的血。只跑到一半,他就支撑不住了,倒在地上,发出微弱痛苦的声音。国王和隐士解开那人的衣服,看见上面的伤口大的可怕。国王尽量把伤口洗净,用他的手帕和隐士的一条毛巾把它包扎起来。但根本止不了多少血。过了一阵子,血流得少了,那人缓缓地睁开眼睛,要求给点水喝。国王满足了他的要求。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凉气渐重。所以国王在隐士的帮助下把伤者扶到庵里,他需要休息,而且他现在也无法告诉他们任何事情。国王由于赶了路,又做了许多事,就在门槛上坐下来睡着了——由于疲劳,他睡得很沉,即使夏夜的凉气也无法打扰他片刻。早晨醒来,国王用了很长时间才记起昨天的种种事情。
“宽恕我吧!”大胡子看见国王醒了,正看着自己,就声音微弱地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对我说吗?”
“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我就是那个誓死要亲自向你报仇的仇人,因为你处决了我的兄弟,又没收了我的财产。我探听到了你昨天的行踪,于是埋伏起来准备为我兄弟报仇。但是白天过去了,你没有回去,所以我就从埋伏的地方出来找你,可是你的侍从记性太好了,不但认出了我,还打伤了我。我是逃出来了,但要不是你把我的伤口包扎好,我还是会死去的。你以德报怨那么圣明,我将为你效犬马之劳,我会将你的圣行传遍天下,但请你首先宽恕我吧!”
国王一开始很惊讶,但听到最后他紧紧地握住那人的手。他不仅宽恕了他,还说要派他的仆人和他自己的御医来看护他,又答应归还他的财产。
现在国王又不得不去找隐士谈谈了,因为离开之前他还希望再一次为他提出的问题求得一个答案。这时候,隐士已不再用锹了,地上的土都已翻好,一粒粒绿油油的小种子被撒在了地里。
国王上去对他说:
“我最后一次请求你,圣明的人,回答我的问题吧。”
“你已经自己解开了这些问题。”隐士说,干瘦的身子半蹲在地上,但很认真地对国王说。
“什么答案?你这是什么意思?”国王问。
“你难道还不明白,”隐士说,“要不是你昨天可怜我衰弱无力替我挖地,而是直接回到你的宫殿,那个人就会袭击你,你就可能死在他的手里。所以最重要的时候就是你在挖地的时候,而我就是你最重要的人,为我做好事是你最重要的事。然后,那人受了重伤,这时候最重要的时候是你看护照顾他的时候,因为要不是你包扎好他的伤口,你无法拥有一个如此全力效忠你的侍者,所以他是最重要的人,你为他所做的事是你最重要的事。记住吧!没有什么时间比现在更重要了!
“它所以重要,就是因为它是我们唯一有所作为的时间。最重要的人是同你在一起的人,一点点恩惠会改变人的一生。而最重要的事则是对他做好事,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
柔弱的人
——[俄国]契诃夫
我无理地苛扣家庭教师尤丽娅的工资,
而她的反抗竟是软弱的眼泪。
我生气地训斥了她的软弱并告诉她,
我刚才只是同她开了个玩笑,
然后将工资如数地付给了她。
前几天我曾把孩子的家庭教师尤丽娅·瓦西里耶夫娜请到我的办公室来,要和她谈谈孩子的情况,顺便付给她应得的工资。
我对她说:“请坐,尤丽娅·瓦西里耶夫娜!我想工资应该付给你了。您也许要用钱,您太拘泥礼节,自己是不肯开口的……呶……我们和您讲妥,每月三十卢布……”
“四十卢布……”
“不,三十……每月的工资我都清清楚楚地记下,我一向按三十卢布付教师的工资的……呶,您呆了两月……”
“两月零五天……”
“整两月……那就按两个月来记好了。这就是说,应付您六十卢布……扣除九个星期日……在星期日您不会和我孩子学习过多的东西,而玩耍的时间会更多一些……还有三个节日……”
尤丽娅·瓦西里耶夫娜骤然涨红了脸,牵动着衣襟,但一语不发……
“三个节日一并扣除,应扣十二卢布……柯里雅有病四天没学习……您只和瓦里雅一人学习……您牙痛三天,我夫人准您午饭后歇假……十二加七得十九,扣除……还剩……嗯……四十一卢布。一点问题也没有吧?”
尤丽娅·瓦西里耶夫娜的表情更加难看,她显然想说什么,下巴在颤抖。突然她神经质地咳嗽起来,然后擦了擦鼻涕,但还是没说一句话。
“新年底,您打碎一个带底碟的配套茶杯,扣除两卢布……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按茶杯的全价,它是传家宝……上帝保佑,我总是不停地丢失财产!而后,由于您的疏忽,柯里雅爬树撕破礼服……扣除十卢布……女仆盗走瓦里雅皮鞋一双,也是由于您的玩忽职守,您必须得对此负责,要不是因为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所以,也就是说,再扣除五卢布……一月九日,您从我这里支取了十卢布……”
“我没支过!”尤丽娅·瓦西里耶夫娜声音小得可怜。
“听着!我可不是傻瓜”。
“呶……那就算这样,也行。”
“四十一减二十七净得十四。”
尽管她的表情不停地在变,甚至多了些泪珠,但也只能是随她去了。令人怜悯的小姑娘啊!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有一次,我只从夫人您那里支取了三卢布……再没支过……”
“是吗?这么说,我得重新写一下我的账簿!从十四卢布再扣除……呐,这是您的钱,最可爱的姑娘!三卢布……三卢布……又三卢布……一卢布再加一卢布……请收下吧!”
我把十一卢布递给了她,她接过去,很长时间才喃喃地说:
“谢谢。”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碰到了我的桌子,响声很大。憎恶使我不安起来。
“为什么‘谢谢’?”我问。
“为了给钱……”
“实际上我剥夺了你的钱!为什么还说‘谢谢’!”
“在别处,根本一文不给。”
“不给?太怪啦!我和您开玩笑,对您的教训是太残酷了……我要把您应得的八十卢布如数付给您!呐,事先已给您装好在信封里了!可是你怎么能够忍受这一切呢?为什么不抗议?为什么沉默不语?难道你要用你的眼泪来应付这一切吗?难道你可以这样软弱吗?”
她苦笑了一下,而我却从她脸上的神态看出了答案,这就是“可以”。
我请她对我的残酷教训给予宽恕,跟着把使她大为惊疑的八十卢布递给了她。她连数都没数,好像即使里面是报纸,她也不会介意的。
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心里的念头翻腾不息:
“也许世上只因有了这样的弱者,才会有蛮横无理的强者。”
三个卢布
——[俄国]布宁
我进城做生意住在旅馆里,
一个苦命的学生打扮的姑娘来到我住的房间,
她只要三个卢布便陪了我一夜。
这一夜后我们相恋了,并去莫斯科过秋天,
但因她患病,我们不得不在那里过冬天了,
两个月后,她死了,但她却活在我的心里。
昏昏的落日已变得不再如火如荼。我进城做生意,在城里最好的一家旅馆要了间很大的单人房间。这屋子似乎很久没人住了,憋闷得很,我向侍者要了杯茶,然后便飞快地把屋子里的窗全部打开。此时窗外已经伸手不见五指,闪电不时划破夜空,雷声震天,似乎有意与闪电争个高下。一会儿,我所要的东西都送来了。我看见:除了一个茶炊、一个刷牙杯、一只玻璃杯、一碟小白面包外,托盘上还有一只茶杯。
“我想我只要了一杯茶。”我说。
侍者眨了眨他的左眼,说:“鲍里斯·彼得罗维奇先生,有位小姐要找您。”
“什么小姐?”
侍者耸了耸肩膀,神秘地笑了笑,说:
“那还用问。她走进来找您着实费一番功夫,她答应了一些要求,当然,我会分得一些好处。她看到您是乘着马车来旅社的……”
“这么说,是上帝知道我的到来而特地为我准备的礼物?”
“可不。要知道向来都是客人打发我们上安娜·玛特维耶芙娜那儿把姑娘叫来,可这一次却恰恰相反……”
我想到今宵的寂寞无聊,便说:
“好吧,也许她可以进来和我喝上一杯茶。”
侍者兴冲冲地走了。我刚转过身去动手斟茶,就有人敲门了。她没有等待我的任何回答便径自推开门来到我面前。她穿着褐色的女学生制服,脚上穿的是破旧的粗麻布便鞋,从整体来看,她还算漂亮。
“刚巧路过这儿,也许我们可以谈谈。”她转过头,在没有正眼看我一下的情况下,以一种讥嘲的口吻说道。
她的举止、她的口气与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我心里莫名地激动起来。我的开场白差点有失身份:
“欢迎之至。请坐下来用茶。”
一道长长的闪电在天边直劈下来,然而那雷似乎在与闪电竞争要毁掉这个世界,而这一切也许是对世人的告诫。这时,她已摘掉帽子,坐在沙发上,神态近乎悠闲。她头发很浓密,双唇丰满,但却发紫,一双乌黑的眼睛冷若冰霜。我很想先和她找些话题来攀谈一番,她的话却是直奔主题:
“您愿意付多少钱?”
我故作镇定,以一种花花公子的口吻说道:
“忙什么,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来谈价钱!你难道不口渴吗?”
“不,”她紧锁着双眉,说,“三个卢布,不可能再少了,要不只能认识一下了。”
“那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仍然用那种愚蠢的玩世不恭的口气讲着。
“您是说着玩的吗?”她严峻地问。
“你认为在开玩笑吗?”我回答说,心里打算让她喝完一杯茶,就给她三个卢布把她打发走。
她又重新摆起了悠闲的姿势,似乎她已经对一些事情放了心。我望着她没有血色的发紫的双唇,心想她大概饿了,便给她斟了杯茶,把盛着面包的碟子推到她面前,轻轻地招呼了她一声,示意她可以吃这些东西。
“来吧!请享用!”
她微微一怔,但随即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一切。我凝视着她那被晒黑了的手和端庄地垂下的乌黑的睫毛,思忖:这种玩笑应该到此为止了,便问她:
“你家在这里吗?”
她一面摇了摇头,一面仍然就着茶,吃着面包,并回答说:
“不!当然不是……”
她显然不愿继续往下说了。后来,她用手扫清了膝盖上的面包屑,霍地站了起来,眼睛直视前方,说:
“好了,我先脱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