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王林也有了心事。
从老穆的推断来看,局长一反常态的带个什么骨科大夫来看追风,绝对不是好事情。一般警犬退役,都是做教练犬或者颐养天年。追风没有内伤和骨伤,只是鼻子不灵,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局里照顾它,给它奢侈的安排个退役前常规体检,那也用不到堂堂一个教授、三甲医院的骨科主治医生来。一定不是什么小事情。
早上他见到了局长,刚想问,局长有事先走了。他又跑到局长办公室等,老半天都没等到人。终于在中午吃饭的时候见着了,可他刚提个话头,局长手机响了,事儿还挺急,他嚼着嘴里的饭就走了。这让王林更加心里没底,难道局长是在躲着他?还是……这几天没案子,难得轻松一下,谁想到又遇到这么一出,他暗暗焦心。正在胡思乱想,同事说有人找。他出去,发现那个周教授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他上去刚要伸手,周教授呵呵笑着一把拉过他的手:“王林啊,我从你们局长那里可没少听你的事迹。你和你的警犬,厉害。”王林有些不知所措,但知道这个周教授大老远的跑来肯定不是为了简单夸他两句,礼貌的笑着问:“您过奖了。我们这都是为人民服务,尽职尽责而已。周教授,您来找我,是?”周林鹏一拍脑袋:“嘿,你看我这记性。是这样啊,我们院里呢,要承担一些科研任务,其中就有关于神经学研究的。我们需要几条训练有素的犬来配合我们进行实验,多方打听,得知咱们警局就有一条,这不,我就来了。这是我们科室请求作为追风转业单位的申请,您看,领导已经批了。我是来接追风的。”王林大吃一惊:动作这么快?他拿过文件来看,没问题,团里已经批准追风转业到海珠市东风医院,责成连队尽快择期办理专业手续。他把文件看了又看,脑子里紧张的盘算着。他们一个内分泌科和骨科,要军犬做什么研究呢?给人看病的医院需要军犬作业吗?这是为什么?这是要干什么?我该在怎么办?他是个实在人,不怎么会耍技巧,吭哧了半天说:“周教授,我能否冒昧的问一下,你们这个实验,需要追风做什么?”周教授嘿嘿一乐:“王林啊,这个不是我不告诉你,这是一级保密任务。我不但不能给你说,连你们头儿那里都不能说,这是我们的规定,你要理解。”王林犯愁了:给,追风前途未卜;不给,这是任务,俗话说军命难违,他是警察,追风又是警队的犬,他个人无权干涉。正在焦急,他突然发现转业手续还需要训犬基地的后勤处和医务处签字——其实这两个签字有没有无所谓,不过对他来说,简直是如获救星。老天帮我啊!他赶紧对周林鹏说:“周教授,您看,这里还需要两个人的签字。手续齐全我才能放狗,这眼下,还不能给你。要不您找人签好再来?”周林鹏的脸色顿时有些不悦,拿着那张纸来回的看,不满意的说:“嘿——,这——我打听过,这两个人签不签都行,不影响转业手续——”王林唰的敬了个礼:“周教授,这是我们的规定,请您见谅。”周林鹏发作不得,只好讪讪拿过文书:“那是那是,没关系,我这就联系,这就联系。”小轿车掉了个头,咆哮着冲出去。王林赶紧找老穆。
老穆眯着眼,大口的吸着烟,告诉王林:“我打听了,那个周教授要追风,是拿它做实验。”王林看着他:“他倒提了,但没说是啥实验。他一直说承担一个秘密的科研项目,需要训练有素的犬。不过我就纳了闷了,他们是给人看病的大夫,又不是兽医,要追风干什么?”老穆吐了个烟圈:“据我所知,不管是疗法还是药品,在用于人之前要做好几重药理实验,先是拿老鼠做实验,后来是兔子、羊。这次要追风,大概是需要狗了。你知道,在医学上,狗的剂量可以和人有几乎准确的比例。”王林挠挠头,还是很不解:“狗不是到处都是吗?干嘛非得找条警犬?”老穆呆呆的看着天空,久久没有说话,然后看着王林:“我找人打听了周林鹏的主攻方向,他最擅长肢体受损后的神经康复,需要高度拟人化的生物严格按照康复计划执行。训练有素的犬,无疑在这方面是最好的。”王林有些语塞,吭哧了一下说:“那去马戏团找只猴子不是更好?或者随便哪家宠物医院——”老穆看着他:“别傻了,那不可能。除了名贵的赛犬外,哪家做生意赚钱的宠物医院会不计成本的训练出比军犬警犬更灵巧听话忠诚服从的狗?猴子,应该是实验的最后阶段。再说,猴子很难搞,又很难完全听话。作为医院的医师,他肯定还是有所顾忌的。这毕竟不是美国。”王林怒了:“那他对警犬就可以乱来是吗?”老穆站起来,掐灭烟:“无论是追风还是你我,我们都是警察,只要祖国需要,我们责无旁贷。这其中,包括牺牲。”
王林无语。看着静静的趴在远处的追风,夕阳把他原本黑棕色的毛照成了一片金黄。老穆走了,影子拖的很长很长,打在营房的墙上,成了一个巨大的折。“我们都是士兵,只要祖国需要,我们责无旁贷。这其中,包括牺牲。”追风,你听到了吗?但是,老穆说的那个为了电影效果炸死军犬的事儿,就像电影画面似的在他眼前晃啊晃的。如果老穆说的属实,追风的遭遇可能还不如那只被炸死的军犬长风。医院里漫长的、无休止的反复试验,会一点一点的消磨掉追风的生命。而期间的痛苦,想必远非王林能够理解。他曾经去医院看过姥姥,病房里各色病人的状况深深的刺激了他。等待长风的还有一部摄像机可以记录它最后的影像,但等待追风的,可能只是无穷无尽的小黑屋和观察室。王林突然想起老穆说过周林鹏的研究方向是肢体受损后的神经康复,突然心里一惊:追风肢体很健康啊,没有受损啊!难道为了要做这个研究,非要弄个肢体受损出来?打断腿?!我去!想到这个,王林感到不寒而栗。不行,我绝对不允许他们这样对追风!它是我的朋友,它是另一个我,我不能对不起它把它往火坑里推。我一定要给它谋求一个公道。追风,你相信我!虽然我位卑言轻,但我不会放弃为你争取一个安乐祥和的晚年的机会的。
训犬基地那边王林也不太熟。但他知道那个后勤处很难说话,好像每个人都欠他们钱似的,看谁都像赖账不还的。如果顺利,周教授明天就能过来,如果不顺利,也许能拖个三五天。这么看来,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王林有些后悔自己平时不注重人际关系培养,到现在像找人帮忙都没有路子。他打了几个电话,但都没什么效果。还有人嘲笑他神经病,为了公家一只狗费这心思。王林突然觉得自己挺无能。起先,他以为自己很优秀,谁也不用求不用靠就能挣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也做到了。所以他很是不屑于有些同事有事没事巴结领导、讨好同事的行为,对于打牌、喝酒也不太热衷。他觉得任何聚会超过七个人就没啥实际意义了,说不上知心话,也交不了真朋友,纯属浪费时间。所以局里和其他单位的联谊啥的,除了打篮球和乒乓球比赛他必须参加外,其它的能推就推掉了。看看有的同事今天认识个银行的明天认识个检察院的,他只是嘿嘿一笑,自我感觉良好的觉得自己这才叫真正的生活。但眼下,生活狠狠的给了他一记耳光。他想起在哪儿看到过一句话:“潜规则也是规则,如果你不选择利用,那么你只能做牺牲品。”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牺牲品,他牺牲不要紧,只是辜负了追风。
眼看着它被一步一步的往火坑里推却没有任何办法,他懊悔不已:我连自己的犬都救不了!
突然,院子里响起警报,大喇叭开始广播:“所有人注意,紧急任务,大家立刻带上装备集合,五分钟后出发。警犬队跟上。”王林奔向营房拿起背囊,检查完毕后一声呼哨,追风刷的站了起来。他解下绳子,带着追风冲向集合点。
(4)
老六停住摩托,老六媳妇惴惴不安的过来:“确定这回没跟过来?”老六擦擦汗:“放心吧,这回肯定没问题。”老六媳妇一撇嘴:“那前两回是咋回事?”老六的牛皮被媳妇拆穿,很没面子,只好反驳:“那你还开着车呢,不也一样没把那货甩掉?”老六媳妇叹口气:“唉,昨天我一打开车门,它扑过来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我心里的滋味,既高兴又难过。这狗仁义啊。唉!要不是这事儿,我还真舍不得撵走它。希望它能理解咱们的苦衷吧。”老六麻利的拾掇着院子,嘴里也没闲着:“我看够呛,那货就知道吃。嘿,你是不知道,这货太沉了,又没坐过摩托,那叫一个难带啊。我把它带到鸡心镇,带到一个荒僻无人的地方,给它打了半针麻药,它一躺倒,我就蹿了!”老六媳妇有些担忧:“你说它不会被人打吃了吧?”老六摇摇头:“不会,那儿是个老坟岗,一般没人去。麻药剂量小的很,个把小时就醒了。”老六媳妇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鸡公岭,南北要塞,东西通衢,虽然是个镇子,但繁华程度堪比县城。车来车往,人流众多,气味复杂,老六特意选择这个地方,省的大黑再闻着气味回家。看到大黑乖巧的卧下来让老六打针,老六心里也是一疼:多好的狗啊!你咬了小朝鲜保了我媳妇的贞洁,我们两口子本来该把你好好养着的。但你看,你把它咬这么重,他肯定会报复你的。狗哪里是人的对手呢?吴老六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宽慰已经昏迷的大黑,还是在宽慰被迫放弃大黑的自己。说实话,他和媳妇都不舍得这条狗,个子又大,又忠诚,性格温顺,是非常好的居家良伴。可惜啊!老六站起来踩灭烟头,拍拍大黑的头:“好了伙计,再见吧。”他骗腿骑上摩托车,看了看地上的大黑,一蹬踏板,摩托车轰鸣着冲了出去。眨眼工夫,摩托就没影了。
大黑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狗圈里。但四周的安静让它意识到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它站起来,寻找熟悉的气味,但空气里满满的全是陌生。眼前的景色,前所未见;身边的声音,闻所未闻。它知道,这一次,吴老六终于成功的把它抛弃了。
由于吴老六和媳妇干活的时候大都沉默寡言,房子里大黑又进不去,大黑对人话只有一知半解。它知道自己咬了那个整天笑嘻嘻的人,但它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要五次三番的抛弃它。这是在训练自己吗?这一次呢,也是训练吗?它有些不知所措。它生下来就在狗圏里和狗群呆一起,最远的路也就是围着院子转一圈。现在。它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也不知道狗圈在哪里。它茫然的围着一个个荒丘转圈,嗅着气味,慢慢的来到路上。路上也没什么特别的,无法确定是不是回家的路。两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揪扯嬉闹着回家,看到大黑这么个大家伙,惊恐的朝它扔来砖头,它害怕的躲开了。天色已经擦黑,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黑下来,今晚它却不知道该去哪里睡觉。没有狗群,没有互相依偎的温暖,没有熟悉的气味儿,在这个半山腰上的岔路口什么都没有。它能看到远处的迷离灯火,也能看到马路上过往的车辆,那一道道红色或者黄色的光。狗圈里的狗对汽车并不陌生——无论是送饲料的人还是小朝鲜们这些狗贩子,经常开着汽车进进出出。但门口看到是一回事儿,被丢在大街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它沿着那条最宽的马路溜达,又累又饿,看看天色已经成了一片宝蓝色,知道夜晚即将彻底降临。它不想走了,就在一棵树下卧了下来,听着四下里一片寂静。晚风吹过,树叶呼呼啦啦的响着。恍惚间它又回到了狗圈的那些个夜晚。
树上掉下来一个东西砸在它身上!它吓的一下子跳了起来,嗷嗷叫着,惶然四顾。那东西嗖的一下没影了。过了好一会儿,它才觉得身上隐隐有些疼,还真是倒霉啊。不管了,眯一会儿再说吧。似乎被那一下吓到了,无论它怎样变换姿势,总觉得会有什么东西随时会再砸下来。它索性用耳朵盖住眼睛,前腿再捂住耳朵,强制自己入眠。“你这样睡觉,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一个声音响起来。它抬起头,四处寻找,什么也没发现。那个声音又说:“看你这么笨,八成是走丢了吧?还是被主人遗弃了?或者是肉狗,自己逃出来的?”它更惊讶了,站起来四处找寻。“别找了,你那破眼神儿,找不到我的。”那个声音说。“你谁啊?”大黑问,声音都有些颤了。老六媳妇有时候不让老六晚上出去打牌,说一个人在家瘆得慌,怕闹鬼。老六总是骂她:“死婆娘,哪有什么鬼?大黑陪你吧。狗眼睛能看见邪物,会叫的。”老六媳妇更紧张了:“你可别吓我啊,大黑老是有事没事叫一阵,难道都是看见东西了?”老六嘿嘿笑着不说话。大黑呜呜的哼唧着表示抗议那是因为肚子饿了,自己其实什么怪东西也没看见过,但完全被两个主人无视。难道,这个就是老六他们说的鬼?“你是鬼呗?”它问话的声音有些发虚。那个声音不屑的说:“鬼你个大头。狗眼睛是可以看到鬼的,你看到我了吗?”大黑摇摇头,很老实的交代:“木有。”那声音突然有些生气:“我说你不会说普通话啊?不知道对女孩子要绅士,不要满口的土话。”大黑刚要问啥是普通话,眼前一花,一只黑猫傲慢的站在它的面前。
大黑往后退了一步:“咦咦咦,斗你是个猫,你咋会说俺狗里话哎?”黑猫鄙夷的看看大黑:“不用问了,你肯定是个农村的肉狗,屁也不懂。”大黑一脸疑惑:“咦?你咋卓俺是农村哩哎?斗我给你fai哈,斗我也见过俺庄儿里猫,可木有见过会说狗话的猫。斗你还怪稀罕唻!”黑猫抓狂的说:“你把那个斗斗斗给我吃了!说话就说话,哪来那么多坠儿、把儿啊?我说你的狗话是跟王大锤学的啊?”大黑很委屈,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紧紧的夹住嘴。黑猫围着它走了两圈:“我说你是个啥品种啊?看体型吧,象个藏獒,但长的又一副松狮和高加索的样儿,这脚大的快赶上阿拉斯加了。我也算见过不少狗了,可我真没看出来您什么血统。介绍一下呗!我叫三儿,你可以叫我三姐或者三妹,当然三姨也行。不过,”它压低声音,“我的绰号叫黑格格,哈哈哈。”大黑一头雾水:“黑哥哥?你不是母的吗?咋就哥哥了?”三儿气的破口大骂:“你这个闷吃闷喝不学无术的二货!什么哥哥,我是格格,格格就是公主的意思,就是国王和王爷的女儿。”大黑更加迷惘:“斗啥是公主?啥是国王?啥是王爷?”三儿哀叹一声:“苍天啊,遇到这么个货!你干脆下场肉饼雨拍死我算了!”越想越气,一甩脸走开,索性不理它了。大黑知道自己懂的少,忙赔不是:“嘿嘿,我真不知道。你别见怪哈,我叫大黑。我也不知道我是啥品种,反正狗群里没有和我长的象的,老六说我天生异象,必能大器晚成。对了,这两句话啥意思啊?”三儿想乐又不好意思,憋住笑问:“老六是你的主人是吧?”大黑点点头:“对啊,他和他媳妇养了我们好几百只狗呢。他们都是挺好的人——”三儿鼻子差点没气歪了,直接打断:“得得得,别说了,别说了。靠养狗卖狗为生的人,你还说他还挺好的人,嘿,你的心还真是宽啊。”大黑争辩:“就是啊,他们两口子每天给我们准备吃的的喝的,还要打扫狗舍,还给病狗治病给小狗喂奶唻——”三儿翻它一眼:“那是想让你们快点儿长个,好多卖点钱。”大黑又想争辩,但觉得这只猫说的也不无道理。看看三儿不高兴了,它转移话题:“你的主人是谁啊?”三儿骄傲的抬起头:“说什么呢,我可是三儿,三格格,流浪之王。我是我自己的主人。”看大黑又要问问题,它有些不耐烦:“我饿了,要去找吃的。你去不去?”大黑这才想起来它还是中午吃的那顿,到现在大半天了,刚才不觉得,三儿这么一提,还真是饿了:“我也饿了。”三儿看着它:“得了,看你可怜,你跟着我混吧。只要听话,三格格我管你吃喝。”
黑暗中,一只小黑影领着一只大黑影掠过街头巷尾。
“我说你机灵点儿,没看见前面有人吗?得找个地儿躲起来。”“嗯,好。”
“我说你轻点儿,你那叫翻垃圾桶吗?好家伙,不知道的以为城管来踹摊儿呢。”
“嗯,好。”
“我说你跟紧点儿,那么大俩眼咋就不管事儿呢?”
“嗯,好。”
“我说你就不能换个词儿?”
“中,俺卓了。”
“打住打住,你还是别换了。”
“嗯,好。”
黑猫突然站住。
“怎么不走了?”
大黑赶紧站住小声的问。三儿没说话。大黑顺着三儿的目光看过去,差点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