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爸爸的书房是一个神秘的地方,那里永远上着锁。自从我懂事以来我就没有进去过一次,爸爸从未对我说过那里是禁地,但也从未让我进去过一次。终于有一天,爸爸的书房没有锁,他着急地离开了家。于是十四岁的我第一次好奇地潜入爸爸的书房,我记得我失望地翻着每一本厚厚的书,枯燥的文字和老旧的瓷瓶吸引不了我的注意,直到我爬上高高的书架,打开了一个抽屉。我仍记得翻出这本册子的感觉,在书房昏暗的灯光下,我带着偷窥者的胜利心理翻阅着,最初是惊讶,而后是着迷。我一边看一边想,心里十分感动,究竟是什么让男女结合并最后依靠这薄薄的纸片来证明爱情呢?一张又一张火红的证书,见证着爱情由古到今走来,我的眼睛被染成了红色,灼热、燃烧。人生啊,就浓缩在这小小的纸片里,很奇妙。我爱上了这本纪念册,并且期待着在最后一页,看见昭示爸爸和妈妈的爱情的结婚证,那将是最完美的一刻。
但我没有发现他们的爱情证书,我难掩失望地走出了书房。
终于,在爸爸把自己关在书房的某一天,我忍不住敲敲门,倔强地闯进去,打断了正在阅读的爸爸,指着那个抽屉问他:“你收藏了这么多结婚证书,为什么没有你和妈妈的呢?”
“因为,因为……”爸爸放下手中的书,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追出去,着急地问:“丢了吗?不会吧,爸爸你保存着这么多。”
“爸爸喜欢收藏,想收藏一切美好的东西,但是唯一不能收藏的东西就是这个,我没有和你妈妈结婚。”爸爸像是卸下重担一般回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伤感,“我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与你妈妈结婚。”
我几乎都忘了当时自己的表情,应该是很诧异,没法用语言形容的失望,甚至是彷徨。我最初对爱情的全部理解都来自于爸爸对妈妈的眷恋,爸爸珍藏着妈妈中学时期与他一起编辑过的报纸,把它们装在烫金的纪念册里。我童年时最常见的画面就是爸爸躲在书房里,在黄色的暖暖的灯光下,靠着沙发翻着一页一页已经泛黄的报纸,并念念有词,我甚至还看到过他用手指一字一句地抚摸妈妈写下的句子。他把妈妈最美丽的照片挂在自己的床前,放在客厅的柜子上,他常常对我说起妈妈,眼中闪着对她的眷恋、爱惜,还有思念,并且他始终未婚。听到这句话之前,在我心里,爸爸对妈妈的爱情几乎是一个神话,由不得人去亵渎、颠覆。
天牧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季雨孤傲难以接近的性格,从小就养成了。她现在无依无靠,日子肯定过得很艰难,我决定帮她,帮到底。
第二天,季雨的桌子上就摆了一份合同书,她终于可以正式拥有一份工作,享受和同事们一样的待遇了。
我毫不在意旁人眼光地站在她身边说:“高兴吗?”
“高兴。”季雨对我笑,笑容如同春日的阳光般灿烂。
“那赶快填好,把证件复印后交给我签字。”我说,“你正式成为我的员工了,季小姐。”
“好。”季雨低头开始填起来,她很用心地填写着每一个空格,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学历、英语能力、外语能力、婚姻状况……
婚姻状况?
季雨的笔停住了,笔尖晃动着半天写下去,我在一旁发现了她的异常,刚要出声问她,她突然站起来说:“不,我不想当正式员工,让我一直这么干下去吧,挺好的。”
我反问她:“为什么?你不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吗?正式员工能享受很多福利待遇,你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那是一个女孩子住的地方吗?”
季雨说:“我无所谓,小时候我把该享受的东西都享受遍了,后半生就是用来吃苦的。”
“季雨,你怎么能这样想?”
“想住好房子,可以傍大款,根本就不用工作。我不在乎。”
“不是这个意思……你……”我觉得她荒唐极了,我拉住放下笔的她,她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未知的荒凉,我拉着她问,“你怎么了?告诉我你怎么了?”
季雨推开我:“没怎么,不用你管。”
我说:“你作践自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你妈妈为了爱你的爸爸生下了你,这是我昨天听到的很动人的故事,你作践自己就是对不起你妈妈,你知道吗?”
季雨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她是个脆弱的女人,却在表面上固守着可笑的坚强。她无言的眼泪总是让人感觉到无助。
“你不要哭,不要每次都用哭来回答我,你告诉我为什么,好吗?”我拉着她,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办公室。我拉着她往外走,坐电梯出了大厦的门,走到街心公园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季雨一直没有反抗我,她等待着我的质问。
“你究竟怎么回事?连正式合同都不签,你在想什么,这个对你有什么损害吗?我知道你工作不努力,但是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会好的。你是为了拒绝我吗?我告诉你季雨,我爱你,但是我不会逼你,更不会伤害你,你不需要因为害怕我而不敢留下来工作,你知道吗?”
“不……不是。”季雨说话了,她抬起头,满眼的泪水,“你很爱我吗?”
“对,我爱你,非常爱你。”
“爱我的结果是什么?”
“我们结婚,然后拥有属于我们的天地。”
“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不会和你结婚。哪天你不爱我了你可以离开我,不需要理由。”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再和任何人结婚。”
“再……”我重复着这个字。
“我结过婚。”季雨说,她扬起左手,张开五根手指,无名指的地方有一圈白色的痕迹,那是戴过戒指留下的痕迹。
我的脑袋瞬间有炸裂的感觉,我不相信,这么年轻的季雨,她不是刚毕业吗?
“不可能,我不信,你才多大。”我说。
“我今年刚满二十四岁,二十岁的时候我嫁给了一个男人,三年半之后我们离婚了。这半年时间我在北京辗转奔波,直到遇见你,这就是我的故事。”
季雨
海子在一首诗里吟唱过这么一句:“我站在高高的天梯上大声地喊,这里还有人吗?”我现在站在这里,仰视着我的二十岁,我对着回忆像海子一样大声地喊:“还有人记得那个夜晚吗?”
我的何铮,此刻我站在窗前看着夜色中的细雨,想起你,想起那个你说要和我结婚的夜晚。或许此刻应该飘起淡淡的雪花,才能映照出我的情绪。可是6月没有雪花,只有透着热气的风,伴着细雨吹在我略施脂粉的脸上。我看见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都是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着霓虹,那些灯光的颜色在一摊一摊的水里游离,像是斑驳的油画色彩。而这座城市像是一张大大的画布,上演着野兽派、抽象派、现实派的各种剧情。细雨天是适合怀旧的,我想起你轮廓分明的脸,想起你孩子气的香吻,想起你像个低号的小野兽一样赖在我的床上,还有夜半时分你给我的拥抱……
是的,想念就像我喜欢的聂鲁达的诗歌一样充满了哀伤,像王菲唱的一样,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请允许我用女字旁的“她”来称呼我的想念吧,因为“她”真的是有生命的,我的想念像我的孩子一样长在我的心里,我用忙碌与奔波去哺育她……
此刻,我想起我的生活是如何渐渐被你的爱情染上颜色,想起我曾经想要把一切情绪编成一条无限长的手串送给你。我又想起,我们还没有一同去过聂鲁达的故乡,那个狭长的像我的裙边一样的南美国家,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我突然想起关于你的一切,它们像遇到水的压缩饼干一样膨胀,在我的脑中回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