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铮
季雨,我永远记得1999年的夏天。
夏天的阳光照在你纯白的脸上,我看见你鼻尖上淡淡的雀斑,还有在日光下泛着棕黄色的睫毛,我是那么喜欢你那张带着小女孩神态的脸。
“你……那天给我打的电话是认真的吗?”你站在老西门的红房子下看着我的眼睛。
“真的。”我结巴地说,“真的,季雨,是真的。”
“真的吗?”
“真的。”
“真的?”
“真的。”
“不会吧?”
“真的。”
然后你就不再问了,仰起脸来看着我,嘴角微微扬起:“我也是。”
我记得你说出这三个字时的表情,幸福就写在你的脸上,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美丽的神态。这幸福是我带给你的吗?当我默默地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甚至激动得想哭,季雨,我真的是认真的,我爱你,宝贝。
我的手指有些麻木了,那是一种僵直的感觉。我一把将你搂在怀里,你柔软的头发扫在我的脖子上,软软的,你的身体也是。我想我再也忘不了你,再也离不开你。那一瞬间,阳光突然变得很刺眼,我不敢抬头看,只想这样闭着眼睛,我甚至害怕我一睁开眼睛你就不见了。我的手轻轻搭在你的肩上,你好瘦,我的女孩,我亲爱的女孩,如果我们能这样一直拥抱着,不再离开,该有多好。
那天我们一直是牵着手的,我们坐在学校的木椅子上聊天,我把我从小到大发生的所有有趣的事情都跟你说了个遍,你咯咯地笑着,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幸福。我轻轻吻了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白皙的皮肤有些冰凉,但很柔软。
“我要带你去见我的爸爸,我爸爸人很好。”你说。
“你爸爸……会不会很凶,我都是在电视上看见他的。”
“不会,我爸爸脾气很好。”
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星期,我就见到了你的爸爸,你说你爸爸到文化部参加一个古玩的座谈会,抽空要过来看看我。那天,我一早起来,在宿舍里忙碌着,特意穿了一件西装,那种很正式的深蓝色西装。我把头发弄得安分又服帖,摘下了戴在左耳朵上的耳钉。
中午时分,他开着一辆考究的黑色宝马从学校北门的路口拐进来,车身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车停了,你拉着我迎上去,车窗慢慢摇了下来,你说:“爸爸,这是何铮。”
你的爸爸只看了我一眼,眼神就转了方向,一直停在你的脸上:“小雨,你成姨要到北京来出差几天。爸爸过两天就回去了,她可能会过来看看你。”
“知道了。爸,这是何铮。”你又一次这么介绍。
“你好。”你爸爸终于下了车。他穿着一件毛衣,有些胖,很富态,跟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那个古董专家完全一样。
“我们去吃饭吧。”你爸爸又说了一句,随后转身上了车。我很纳闷,你和爸爸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要冷漠得多,你们之间似乎没有那种父亲与女儿的亲昵,但是你好像已经习惯了,对这样的冷漠习以为常。可我能感觉到你爸爸是爱你的,那一路,我时常看见他从车前镜里偷偷看你,眼神是父亲特有的温柔,而你只是依偎在我的怀里,搂着我的胳膊。
我突然间很心疼你,季雨,我觉得你的成长过程中真的缺失了太多的情感。让我来补偿你吧,让我好好地爱你。
你说你爸爸每次来北京都住在华润饭店,就是想离你近一点,多一点时间过来看你。在华润饭店的包间里,我和你坐在一起,你轻轻握着我的手。然而气氛却不温不火,让人一不小心就会陷入紧张的情绪里,你爸爸一直没有看我,只是看着你,显然他没有特别重视我。
接着就开始上菜了,你雀跃地说:“好开心啊,都是我喜欢的。”你爸爸真的很爱你,点的都是你喜欢的菜。他偶尔会用一种看不出感情色彩的眼光打量我,遇到了他的目光我就会礼貌地笑笑。
后来他终于说话了,指着我的左耳洞问了一句:“你的耳钉呢?”
“这个……”我整个人显得很愚蠢地后缩了一下,你接了一句:“怎么了,爸爸?”
“没什么。”你爸爸的话停住了。
等到你出去上卫生间的时候,你爸爸突然对我说:“这是我女儿第一次带男朋友来见我,其实我和你一样紧张。”
然后他的脸上就出现了一种难以表述的笑容,像是面对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小雨有了喜欢的人,其实我很开心。但你需要承担很多责任,要对她好。”
“我知道,放心吧叔叔,我会好好待她。”
爱过不伤心,最近我常常需要这么对自己说。导师去上海出差,参加上海电影节的研讨活动,把我也带去了。住在上海国际大酒店里,看着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我想起了你的爸爸。在与他短暂的接触中,他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有时候,在梦里,我还能清楚地看见你爸爸那双慈祥又严厉的眼睛。
他曾经说过要给我的毕业电影投资,还说过要带我们一起去欧洲旅游,他曾经拉着我去参加他的酒会,和我喝得酩酊大醉,靠在一起。我一直觉得你爸爸是个成功的男人,即使是你那天哭着打电话告诉我你看到的那一幕以后,我仍然这么想。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不可能没有女人,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能,你太单纯。
我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中年男人,拥有财富的背后是他付出的无数心血。而你,是他唯一的女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牵挂。
可惜,当时我们都太年轻了。
季雨
成姨被公派到北京出差,我和何铮去接她。在首都机场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见了成姨,她还是那么美,穿着长裙,拿着一个大拖箱,暗红色的藏式大披肩随意地搭在肩上,大流苏在腰间摇摇摆摆。
她也看见了我,朝我挥手。走近她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曾经见到的那一幕,她和爸爸仓皇失措的那一幕,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厌恶感,我不想见她。但是我又想起,她是我的成姨,我最亲爱的成姨。
没有成姨之前,我是个封闭的女生,没有妈妈的女生总显得比旁人内向一些。所以当白晓说她有多么羡慕我的时候,我心里也很羡慕她,有什么能比家庭幸福更重要呢?我羡慕她能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想起来就觉得很暖。我很需要那样的一个拥抱,可我没有,我缺乏安全感。
高三的时候,我突然迷上了安妮宝贝的书,常常在晚自习的时候捧着她的书看个不停,对钢筋水泥的小资生活感到好奇。那是我最压抑的一段时间,我常想,如果我妈妈还在,她会发觉我的不对劲,然后慢慢地把我从那个泥沼中拉出来。
是成姨扮演了这个角色。尽管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她完全取代了母亲的角色。
我像往常那样跑向成姨,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抱着她说:“成姨,好久不见了,我很想你。”
“小雨!”她喊我的名字,把我搂在怀里。
“这是何铮。”我在她的大披肩里探出头来说。
“哦,你好,听小雨的爸爸说过你,电影男孩。”成姨还是微笑着说。
“你好,我是何铮。”
“听说你对电影很有研究。”成姨一边走一边和何铮说话,气氛很快就融洽了起来。
“还好了,比较有兴趣。”
成姨的宾馆在南礼士路附近,我和何铮决定逃课三天迎接成姨的到来。安顿好行李之后,何铮突然问我:“你还那么恨她吗?”
“不恨了。”我说,“好奇怪。”
这三天,我们仨一起在偌大的北京城转悠,成姨拿着照相机四处拍,镜头里出现最多的是我和何铮。我们绕开了游人如织的各大景点,游窜到一些不知名的四合院、胡同。成姨深受我爸爸的影响,在地摊上淘了一大堆不知名的古董,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捡到了宝。
白天游荡了一天后,我们就会回到饭店吃饭,酒足饭饱后躲在房间里看一些弱智无聊的综艺节目,三个人抱在一起大笑。然后我和成姨睡一张床,何铮睡另一张。
成姨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和何铮就在昏暗的光线里把手握在一起,手酸得不行了也不愿意松开。有时候他会偷偷跑过来吻我一下,然后又溜回自己的床上。
这三天的生活很愉快,晚上睡觉的时候,成姨突然说了句:“要是你爸爸也在就好了,像个家。”
然后我就不说话了,看着她的眼睛。她像是说错话的孩子一样背过身去:“睡吧,明天我就要去开会了,不能跟你们胡闹了,晚安。”
像个家……我也觉得如果爸爸也在的话就像个家,但是妈妈呢,她该怎么办?
我醒来的时候,成姨已经走了。何铮还在睡,我钻到他的被窝里抱着他,他被我弄醒了:“小丫头怎么跑我床上来了?”
“想你了。”我说。
然后他就抱着我,怀抱着我的腰,我贴着他宽阔的胸膛:“你这样抱过别的女人吗?”
“没有啊。”何铮一脸无辜地说。
“真的吗?”
“真的。”
然后我们就开始接吻。我迷恋于与何铮接吻的过程,他亲吻我的时候,我的心里总能涌起巨大的激情,然后我就想抱着他,一直躺在他的怀里不离开。他一直吻着我,直到我气喘吁吁地推开他。他的脸很红,他突然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说:“季雨,我们结婚吧。”
“真的吗?”
“真的。”他说。
“好啊,我们结婚吧。”我说。
然后他开始吻我,我感觉到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衣服里,我躲了一下,他看着我问了一句:“可以吗?”
我点点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接着我感觉到了一阵痛楚,但是叫不出来,然后整个人放松了下来,他问我:“疼吗?”
“不。”
我的第一次在这个宾馆的床上结束了,事后他抱着我问我:“后悔吗?”
“不后悔。”我轻轻说。我的何铮,从这一刻开始我就是你的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距离。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圣洁,我把自己交给了一个男人,毫无保留。
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我见到的那一幕,爸爸和成姨仓皇失措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真的有爱情,我突然什么都懂了。
白色的床单上有一小团红色的血迹,我一边穿衣服一边看着它,它像是雪地里的梅花,鲜血梅花。那一团隐隐的红色昭告了我少女时代的结束。何铮突然问了一句:“怎么办,成姨……”
“打电话叫洗衣房的人换掉。”我说。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制服的阿姨就进来了,一把抽掉了那张带着“梅花”的床单,又麻利地铺好新的,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何铮去付污损费,我坐在新的床单上,心里很空,就像是被抽掉的那张床单一样。
就是在那时候,我决定这辈子也不要离开何铮。
白晓
季雨终于回来了,消失了三天之后又出现在我和闻佳的面前。
“上哪儿去了?”我问她。
“成姨来了,陪她。”季雨说,脸上荡漾着幸福。
“你撒谎,跟何铮出去了是吧?”闻佳突然问了一句,“你和他睡了?”
“嗯。”
“真的假的?”我大吃一惊。
“做安全措施了吗?”闻佳接了一句,“肯定没有吧,白痴男人。”
“没有……”季雨怯怯地说。
闻佳在抽屉里翻了一下,拿出一个小药盒,借了半杯热水,递给季雨,“赶紧吃了,二十四小时后再吃一片,吐了的话再补吃。”
季雨乖乖地把那个白色的小药片吞了下去,喉咙咕噜了一声:“谢谢你。”
“谢我?谢我干什么!”闻佳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你自己小心啊,别出什么事。”
“我们会结婚的。”
“我知道你们会结婚,大小姐。”闻佳回了一句。
那天晚上,季雨没有回来,她或许应该和何铮在一起。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化得太快。
一个星期后,季雨突然向我们宣布她要出去住了。换句话说,她要开始和何铮一起生活。
季雨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人没有爱情是不能活的。
我开始原谅爸爸,真的,我知道这件事是那么的不可阻挡。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不能阻止自己的身体去想念他,我开始万分理解爸爸和成姨的故事。也许,我开始成长了。
何铮提议我们搬出去住,我同意了。我知道这意味着我要昭告天下我是何铮的女人,可我心甘情愿这么做,因为我爱他。
搬家那天,白晓和李瑞都来帮忙,我们的新家在朝阳北路的一个高层小区,两室一厅。我和何铮去宜家挑了很多东西,新窗帘、新家具、新摆设,导致白晓一进屋就叹气:“真糟践钱啊你们两个人。”
可是这里真的让人有家的感觉。我们每天下了课就一起回家,买菜、做饭,我做作业,他剪片子。我们俩都喜欢听音乐,因为我们租的是新建好的小区的房子,周围都还没有人搬进来,特别空旷,因此音响想开多大就开多大。我感到幸福极了,因为我终于获得了自由。每天夜里他都要抱着我睡,我们的手始终握在一起。
但这件事情不久之后就被我爸爸知道了。他给我宿舍打电话,屡次无人之后他终于质问我是不是搬出去住了,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我听见他摔话筒的声音:“你可以谈恋爱,为什么要结婚呢?你太荒唐了季雨!”爸爸指责我。
“不,我要结婚。”
“为什么?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爸爸,结婚是需要冲动和热情的,这不是理性的行为,一点也不是。你把所有的一切都计划好了,你把一切都规划好了你才结婚,你觉得有意思吗,那不是爱情。”
“太荒唐了你,你敢这样就别当我的女儿!你丢不丢人啊你!”
“不,爸爸,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你迷失在你自己的感受里。如果你像我现在这么勇敢,你还会错过妈妈吗,你还会对不起她吗,对不对?”我理直气壮地说了这些话。
“不一样,我和你妈妈当年的情况不一样。”
“那成姨呢?”
“不是,你误会了……”爸爸说。
“爸,我一定要这么做,因为我爱他,我要跟他一起生活,我要离开你。”
我要离开你,我这么对爸爸说,因为我当时那么坚信何铮他也爱我。
“你跟何铮在外面住?”成姨打电话来问我。
“嗯。”我承认了。
“哎,傻孩子,赶紧搬回去,怎么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