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课外雅致生活-伦勃朗生平与作品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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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闲谈(1)

第二天上午约安尼斯医生又到了布利街。这是病人情况恶化的一个日子。然而她坚持离开床铺,坐在椅子上,用几个枕头支住身子。孩子坐在她的膝盖上。保姆忙着把几件衣服挂在火边烘干。约安尼斯医生对她说过,叫她不要在病人的房间里洗衣服,但当然,她不肯听从他的劝告。约安尼斯医生进来时,她抱怨了一句,把孩子的衣服收起来,扔到一个柳条篮子里,砰然一声关上门就走开了。“今天又是她逞凶的日子,碰到这种时候,他简直对她没办法,”萨丝佳抱怨道,“有时候,我几乎觉得她是个疯子。”

“真遗憾,”约安尼斯医生回答,“你的丈夫早该辞退她了。”

“这我知道,但是他不愿意找这种麻烦,他是个善良的人,也很想管管家事,可是他的心全在他的工作上。保姆是专管照应孩子的,你也知道,我做不了什么事。不过我不久就会好转的,我觉得我比几星期前健康多了。今天我照了照镜子,我的两颊和没患这次严重感冒时一样红润,你不觉得我的气色好些了吗?”

实际上,这个可怜的妇人在发高烧,她的两颊现出深暗的红晕,她所认为的康复象征,只是死亡的预兆罢了。从这天起,再过四个月,或者至多五六个月,她就要长眠在老教堂里一块花岗石板的下面。

约安尼斯医生说了几句夸奖孩子的话,这是个挺漂亮的男孩,但像所有的儿童一样,他对病人有一种天生的厌恶,总是要竭力挣开。“他可爱吗?”她问,试图把孩子举起来,但发现太重,她那细细的胳膊举不动他。“啊,他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宝贝。我们将来让他做海员。”“不让他像父亲那样做个伟大的画家?”她慢慢地摇了摇头。“不,”她说,“我希望他幸福愉快,无忧无虑,我相信,艺术家们并不是这样的。”

“但是你总不能怀疑,伦勃朗是幸福的!他有他的工作,他有你。”“他有你,有这个孩子,以及……”但是她听到这里打断了约安尼斯医生的话。“你头一次说得对,”她说,“他有他的工作,而在工作之余,他才有我,他让我打扮得像个公主,或者像仙女般的皇后,我变成了他的工作的一部分!”

“最美的一部分。”约安尼斯医生微笑道。

“哦,哪里,你这话讲得太客气了,不过反正一样,我仅仅是他的工作的一部分,而不是他的生活的一部分。”“自从你给他生了这个可爱的孩子,你就已经变成了他的生活的一部分。”

她以困惑的表情望着他。她的全部欢乐顿时消散,高兴的神色变为一阵突如其来的忧伤。“你真的相信这一点?”她面带困惑的表情向他问道:“如果我自己不这么想,那我真愿意明天就死。现在我甘愿等候这一天的到来,而且惟恐它来得太快。”

在这时,伦勃朗进来了。他怒不可遏,十分气愤地在咒骂。“这个白痴!”他喊道,“这个完全无可救药的笨汉!我还以为我终于教会了他使用印刷机呢。上次他把纸张全浸透,碰一碰就立刻变成纸浆。这次他又把铜版放在滚子下面而不垫毡片。铜版压弯得像个铁环,害得我又要全部重新做一遍,否则我可能已经顺利售出了一百份。老牧师安斯洛的肖像,每印一次都能售出一百份,门诺派教徒很舍得花钱,只要画的是他们那一派的牧师。”

萨丝佳伸出手来,这是一只非常苍白而纤细的手,但形状很可爱。“到这边来坐一会吧,亲爱的。”她央求他,“你干嘛不打发那个学生回家呢?既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讨厌的人,你当然不必让他待在这里碍你的事。”她丈夫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我也这样想过,”他回答,“但是再找一个也许一样的笨,甚或更笨,而且这一个为了要做我的学生,每年付一百银币的学费。不过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想怎么办。我们不是需要一些引火柴吗?”“我们经常需要。”萨丝佳回答道。

约安尼斯医生过了几天又来到伦勃朗家里,不过这次他邀请画家一块出去走走。

他们进了一家酒店坐下,伦勃朗叫了两杯啤酒。然后他说:“你一定饿了。不饿?那么我吃点东西,你不见怪吧?萨丝佳生病以后,家里的饭菜就做得粗糙了些,我今天还没有吃过东西,所以如果……”伦勃朗叫了一盘煎蛋、一条新鲜青鱼和一些面包。他津津有味地吃着东西,在喝啤酒和吃鱼的时候,他对约安尼斯医生说明了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不愿意谈论自己的事,”他说,“但是最近四年来颇为寂寞,我一直都在艰苦地奋斗。一则因为妻子常年生病,再则因为岳丈家相当困难,三则因为那幢新房子对我来说确实太大,房价太贵,另外还有很多杂事,我不想再细说给你听了,因为你自己的烦恼恐怕够多的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然后你就会知道即将发生些什么。知道事物的内幕,永远是件乐事。这可以使人觉得自己确实不愧做个人。因为这里即将发生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你真的不想再吃点青鱼?味道非常的好。那就算了,你听听我的故事吧。

“你知道的,我的出身很卑微。你也知道,在我们这个共和国,人们多么瞧不起卑微出身的人。而在法兰德斯,人们非常尊重鲁本斯,让他做大使。我听说,西班牙有个名叫委拉斯开兹的人,据说是自古以来最伟大的画家。我从未看过他的作品,但我听说,他能把空房间画得确实很像一个空房间,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我也可以学着做到这一点,但还需要20年的实践。不过我听说,这位第埃果·委拉斯开兹先生那样受敬重,他可以和国王平起平坐,而其他的朝臣,甚至国内最大的贵族,在国王面前也得站着,毕恭毕敬。他在罗马时,教皇很高兴地接见他,请他住在麦第奇家族的私人别墅里。

“当然,世界上的人不可能完全一样,每个国家都根据自己的是非观念来处理这类事情。我们这里的人们把画家看作是等级较高的下等人。我们画家中间有些人还能挣钱。但我们中间没有富翁,有些画家虽拿到相当优厚的薪俸,但还没有码头工人、管账人或面包师助手赚的钱多。所以有时我们的父母看到儿子有机会同上流人士交往,也就是有机会为上流人士画像时,并不见怪,反而引以自豪,虽然他们始终担心儿子最后会遭到罗夫曼或老头儿赫库尔斯·赛弗斯(这里指的是法兰德斯的执政者,从1625年起,赫库尔斯·赛弗斯把复杂的外交使命托付给鲁本斯。他带着机密的任务前往荷兰、马德里和伦敦,到处受到歧视,死在济贫院,或自尽于酒店)的下场。

“这些可怜的人落得这般下场,是因为他们的同胞脑筋迟钝,不能欣赏他们的作品,对这一点,人们似乎永远不能醒悟。他们认为,赫库尔斯最后不得不在他的破衬衫上和旧裤子的反面画画,不得不把他的腐蚀铜版画卖给罗金街的屠夫们包肉,都是好笑的事情。‘我今天早晨买的生肉片是用托比亚斯和安琪儿包起来的。’有个人说,他的朋友哈哈大笑回答道:‘有一天我花了五个吉尔德买一幅风景画——是在那老头儿裤子上剪下的一块布上画成的。哈哈哈’后来这两个人竟拿出一千或一万吉尔德去投资,因为有人把那两幅画买了下来,而那人只是曾经听说这是杰作,不过他已记不清说这话的人叫什么名字了。

“你知道这是事实,我知道这是事实,我们大家都知道这是事实,但我是个过够了穷日子的人,不希望再过这种日子。有些人能够吃苦,有些人就不大行。我喜欢赛弗斯这老头儿,他是个伟大的人。赛弗斯所知道的绘画和腐蚀铜版画方面的知识,比我们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所懂得的还要多。我初次来到阿姆斯特丹时,还是个青年人,他已经是个老头了,我们并不常见面。有一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到他家里去看他。他住的是个空落落的房间,屋角里有个女人在往一个装满蔬菜的大石坛里浇作料,那是他的妻子,地板上躺着六七个很脏的小孩。那老头儿微有醉意,完全忘记了周围的纷乱,在画一幅暴风雨,那是我所看到的最美的绘画之一。他用两根钉子把画钉在墙上,站在前面观看。他的妻子很想知道我们的来意,并问我们是不是警察局长。

“就在那天下午,为他卖画的那个犹太人把他的最后一幅铜版画退还给他,那是他一生中所作的最优秀的一件作品。但遗憾得很,他卖不掉它。赫库尔斯拿出一把铜锉刀,把版子锉成四块,因为他买不起一块新的铜版,但又必须工作。他狂热地工作。早晨干,中午干,夜里也干。人们说他是个醉汉,然而喝醉了的人画不出那样的作品。只是有时候,家里闹得受不了,他才喝一两杯酒,这样能使他听不见妻子的咆哮和孩子的哭叫声。

“就在那天下午,他的妻子出去典当他的画架时,他偷偷地把孩子们床上的最后一条被单揭下来,把它剪开,当画布用。其余的事我就不再和你详谈了。那时我也不很富裕,不过无论如何,他已经没有东西可卖,因为所有的东西不是已经典当,便是已经换了黄油、鸡蛋和牛奶,给孩子们吃掉了。后来我颇费周折,买到了他的六幅画。你可能已经在我家看到了这些画。客厅里挂一幅,侧屋里挂一幅,其余几幅都在侧屋后面的小卧室里。我把它们分别布置在不同的房间里,一则因为我非常喜欢它们,二则因为它们是一种永久的纪念品。它们能使我回想到我站在赛弗斯的马棚(因为他所住的地方已经不能称作房屋了)里的那一天,当时我对自己说:‘伦勃朗啊,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幻想家,你很容易做出蠢事来。好吧,你尽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蠢事,但同时要谋求相当的报酬。铅匠和铜匠都能凭他们做出的东西取得报酬。你也要注意取得报酬。’况且我需要很多钱。我喜欢在自己身边多放些颜料。我需要颜料。在赫库尔斯·赛弗斯那样的住所里,我连一个星期也活不下去。我喜欢买东西。我不喜欢斤斤计较地讲价钱。我不喜欢把古老的雅各肖像拿出去换两个吉尔德。当我到了一个拍卖行里,看到我想收藏的东西时,我就抢先去买,让他们抬高价格。我明知道,最后我也许要买亏的,但我必须把它买下来,就是这么回事,因为当我需要一样东西时,我是在当时当地,而不是在下一星期或一年以后需要它。如果我打算创作优秀作品,我必须能够作实验。萨丝佳是个可爱的女人。你如果在两年前看到她就好了,那时她还像个大姑娘,病得也不这样厉害。但我一定要拿她作试验,作考验,也就是说,要看到她的内在的一切,让她穿上绸缎,戴上珠宝,以百般不同的方法描绘她。可怜的姑娘,我想她并不是每次都很高兴这样做。但是她对这件事很有耐性。她有一股傻劲,等着看我究竟能画出怎样的肖像,她的确十分温柔。

她总是说可以,而我想,有时我的要求很不合理,不过这都是题外的话。我愿意把我即将做的事情告诉你,想吸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