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课外雅致生活-伦勃朗生平与作品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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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闲谈(2)

青鱼已经吃完,煎蛋已经吃完,啤酒已经喝完,所以约安尼斯医生说:“好吧,我吸一袋烟。”于是伦勃朗又叫了两杯鲜啤酒,两袋烟丝,然后他把胳膊肘儿搭在桌上,探过身来继续说:“你知道的,我画了许多肖像画。我讲得出他们的名字,不过这无关重要。人们来找我给他们画像。画成后,他们付400或500,有时甚至600吉尔德。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连凡·德·赫尔斯特画一幅像座房子那样大的绘画,上面有十几个或二十个人物,也从未得到过比这个数目更多的报酬,可画那种画,比我需要花的功夫大得多,因为那二十个人中间,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是大伙中最英俊的一个,都会坚决要求把自己画得非常仔细。你可以由此知道,我大概是惟一的不曾受挑剔的画家。我甚至应邀为公爵画了几幅画。我想,他并不十分喜欢那些画,因为我相信,公爵殿下对雅克·约丹斯画的美女,比对宗教主题感兴趣。我听说,他将在森林里给自己造一所新宫殿,他只雇佣画家弗兰德。不过这也许仅仅是画室里的闲谈。你知道的,如今这件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虽然我花了很多时间讨账,但我终于拿到了钱,如果没有霍伊根斯阁下帮忙,分文也难到手,他非常珍视我的作品,促使支票兑了现。”

“不过我的意思是说,每一个人都听说过我,有钱人认为请我给他们画像,是一件时髦的事。

“‘很好,’我常对自己说,我就给你们画像,有时我甚至也按照你们的意思给你们画像。

“因为我当时需要钱。我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我需要迁进一座新房子(我曾经不得不高价把它典当出去),以及我所需要的其他一切东西。人们常说,我是幸运儿,因为我娶了个有钱的妻子。但是萨丝佳并没有钱。她家共有兄弟姐妹九人,老头子奥依林堡忙于政治,顾不得料理自己的财产。我没有看见过他,因为我遇到我的妻子时,他已过世七八年了。

“那老头儿是个很有名的人物。你一定听说过他。就是他同威廉公爵一起吃饭的那天,公爵被某人从席间叫出去打死了,凶手是耶稣会会员的朋友,是国王腓力普雇来杀害公爵的。当时奥依林堡是雷瓦登的市长兼警察局长,但他因公务繁忙,很少有时间照管自己的财产。他去世时,子女们每人大约可得遗产四万吉尔德。不错,这是个很大的数目,邻居们当然还要另外加‘O’,把它说成是四十万。他们也可能说成四千万银币,再折合成现行钱币。他家所有的钱都买了农田和房屋,所以当我们要分遗产时,农田就租不出了,房屋卖不掉了。当然,我住在阿姆斯特丹,其余的继承人都住在伏列斯兰,相距两天的路程。

“你跟伏列斯兰人共过事吗?一个奇怪的民族。世界上最执拗最顽固的人。而且吝啬!天啊!两年前,我还不得不打场官司,才拿到她的一个姑母在1634年留给她的几千吉尔德。等了整整六年。我们终于拿到这笔钱时,其他的继承人又企图骗去利息——六年的累积利息——我只得再花200吉尔德,请个律师,我的妻子才从她的那些亲人们那里又挤出一点钱来。

“那真是一批讨厌的家伙!他们花去每个铜板之前,都要吻它十几遍。当我凭画肖像挣来不少钱,买了些绘画、塑像和其他艺术品时,他们却信口雌黄,对所有的邻居大谈‘我挥霍萨丝佳的继承财产的可耻行径’,我只得再次起诉,控告他们诽谤名誉。于是他们到处发誓抵赖,法官说,他无能为力,原案退回不予受理。

“这制止得了他们吗?当然不能。他们继续低毁,我只得在伏列斯兰再次起诉,这以后,我才没有再听到‘挥霍我的妻子的继承财产’这种谣言。挥霍,的确不错!当我需要13000吉尔德的现款置买布利街这座房子时,我只能开出一些需要我忙碌终生才能还清的借据。你想,如果我能凑到一点现款,我肯这样做吗?不,穷画家讨了个富老婆的传说,完全是无稽之谈。我们现在并不穷,我有足够的财力维持我希望过的那种生活,但我总想做到小心谨慎。

“只有你知道事情的原委,我对主题深感兴趣。我能看到甚或感觉到别人看不到或感觉不到的许多东西,我把这些东西画在我的绘画上。而坐着让我画像的人,却认为自己是个美男子,看了画像就发脾气,说是画得不像,或者说,我给他画的那种眼神,叫他的邻居看了一定认为他是个守财奴,或者怕老婆。所以到后来,他要么是不要那幅画像,要么就是只付他答应过的报酬的一半。

“这就行不通了,因为在现阶段,我还不是仅仅为了我的‘艺术’而作画——无论这样做具有何等重大意义——如果今天晚上你到‘脏面巾’或‘黑地窖’去一趟,听听画坛兄弟们的谈话,你就会听到关于艺术的许多议论。可是,在现阶段,我需要尽可能挣些钱。一则我得付房价,再则萨丝佳的病恐怕还要拖延很久,三则孩子得进一个好学校,以后还要上大学。

“况且你知道事情的原委,在肖像画家中间,像在妇女的服装方面一样,有一种时兴的式样。我把握住这种时兴的式样,已经有好几年之久,我知道,许多人恨不得快点说:‘哦,是的,伦勃朗是名画家!他不久以前画得很好,但他已经失掉他原有的某种特点——嗯,我们怎样称呼那种特点呢?——他原有的精神和本质的特点。’他们的意思当然是说,我开始描绘他们的真实面貌,而不再勾画他们希望有的那副模样了。——我现在就带你到楼上去,我要请你看一看。”

伦勃朗付了钱,和约安尼斯医生一起走出了酒店。他们向左转个弯,走过两段宽阔而舒适的楼梯,进入一间大屋子。他们进去时,里面相当黑暗。高大的窗户被绿色的粗呢窗帘掩盖住。墙上挂有一两幅画——大幅油画——这就是在这种地方经常会看到的普通的肖像画。大厅的另一头有个宽阔的木架,支着一幅大型油画,这是他们看到的最大的一幅绘画,但看不清楚它所表达的是什么。

忽然,伦勃朗拉开了窗帘,屋子里顿时充满明亮的阳光,约安尼斯医生感到一种生理上的震撼,仿佛有一块调色板,上面涂满了人手所能设计的最丰富的色彩,迎面向他投来。荷马无疑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语言大师,他也许能够用词汇表达这样的印象;但丁自会低吟神曲以赞叹,但语义含糊;蒙台涅则会莞尔而笑,默不作声,而约安尼斯医生,一个普通的荷兰人,只能说出两个字:“绝了!”

于是平生不很善于把感情表露于外的伦勃朗,伸开双臂抱住了他,高喊道:“好极了!因为现在我至少知道有一个人已经理解了我企图表达的东西。”

然后他把一条笨重的长凳拖到这幅绘画的前面,重新拉拢了窗帘。这么一来,显然使画上正中央穿白衣服的那个人物,看来就像阔步走出了画框。伦勃朗让约安尼斯医生坐下,接着说道:“现在你总知道了我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这是我的时运,我的大好的时运!偶然碰到的机会。班宁·科克大尉的自卫队要请人画像。他们最先谈到凡·德·赫尔斯特,后来有人想请弗林克,另有几位又想请其他画家。但是有一天,帕默伦德阁下来找我,他说,他看到了我给约翰·西克斯的母亲所画的肖像,以及给牧师安斯洛和他的妻子所画的肖像。他很喜欢我给那位善良的牧师和他的妻子所作的布局:桌上放些书,男的在对女的讲话——不是两个并排呆坐,而是夫妻真诚地交谈,并对所谈的事深感兴趣,于是他拿定了主意。他的自卫队要请人画像。大多数队员希望画一幅普通的群像——官兵绕席而坐,桌上摆两个装满了死牡蛎的锡镴盘子和许多瓶酒。每个人看来都很骄傲,很勇敢,并且由于吃得太饱而略略显得不舒服。

他想知道的是:这种群像是否已经画得太多了些?画这样的群像,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采用?

“嗯,听了这个意见,最初我倒有点吃惊。因为画大群的人物,我还不曾尝试过。不过后来我说,如果他能让我考虑几天,我愿意试试。他回答说,他很高兴这样做,希望我考虑好了再去和他谈谈。“于是我便开始工作,但大多数画稿我都不喜欢,全都扔掉了。后来我忽然想到,正像来时在路上对你讲的那样,这些志愿兵在今天并没有特别重大的意义,这种组织通常不过是愉快的社交聚会的借口而已,然而这是因为我们处在和平时期。万一发生战争——他们也许就又显得相当重要了。而且在‘武装的市民’这个概念中,暗含着一种十分明确的理想。

“要想同这些穿上华美军服的房屋粉刷工人、烧酒酿造工人和鱼贩们开个玩笑,那是很容易的。他们经常戴着长短羽饰,举着宝剑长矛和巨大的火绳钩枪和角制火药筒,雄赳赳地阔步前进,仿佛要去把土耳其人赶出欧洲。但我们都知道,他们是上哨所里掷骰子和喝啤酒的,而且要在那里闹到深更半夜,其最重要的目的,不外是把住布依克斯洛特村和毕姆斯特尔村来的农妇聚在一起,不让她们带着黄油、鸡蛋和小鸡,逃出税务缉私员的眼睛。

“然而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而且决不是最有趣的一部分。这些人的父辈或祖父,都是遭受绞刑、火刑和车磔刑的房屋粉刷工人、烧酒酿造工人和鱼贩子,都是为了良心上过不去的事情,为了跟卖酒卖鱼或粉刷房屋毫不相干的事情战斗的人们。素不知他们在市政厅各位官员的统治下,仍和在国王的统治下一样需要战斗。他们身上有一种使他们显得优秀而高尚的东西。好,既然有,我就要找到它,把它画出来。

“于是,一天晚上,我到辛格尔街帕默伦德阁下的寓所去找他,他对我非常客气,还向我介绍了他的一家人。后来我们在他的办公室里坐下,我拿出一张纸来(我只能边画边谈),向他说明我打算怎样画,把他和他的部下表现为正在离开武器库,前去执行一项任务——一切还都异常混乱,一个老头儿在击鼓报警,有些士兵在摘取短矛,另一些士兵在整理枪支,小孩子和小姑娘正从士兵们的膝下钻出来(在这种情况下,总要有几个儿童前前后后跑来跑去),还有每次出巡必然要带一条狗,它往往夹杂在行列的中间。还必须有一个人是领袖——是个信心百倍的人,他深知自己的职责所在,他从容不迫地稳步前进,因为他了解,无论他做什么,其余的人都会奋起追随。

“我不敢完全相信,我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了。不过你对我说过,你喜欢我给尼古拉·丢尔普所画的肖像。但在那幅画上,我画的并不是正在讲授解剖学的一个有学问的医生。我是打算使那幅画具有较广泛的意义——较‘抽象’的意义。我打算画的是科学,而不是一群科学家。正像在现在这幅画上一样,我尽最大努力,使观众对‘市民的义务’产生一个印象,而不是让观众看到一些各做各的琐碎事情时互不相干的市民。你同意我这样做吗?”

约安尼斯医生完全变得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天不早了,”伦勃朗说,“我刚才听见了钟声,想必是敲了六点。我要赶快回去,看一看可怜的萨丝佳情况怎样。很抱歉,我浪费了你这么多的时间,不过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我得创作一些真正伟大的作品,极好的作品,叫人们瞧一瞧,一旦他们让我自由处理,我便能画出伟大的绘画来。我的订件人将比往常更多,这我就能够进行实验了。我将获得前所未有的较大的自由,这一切都要通过这幅画来谋取,因此,请记住我的话,这幅绘画将使人们大谈特谈。”

伦勃朗说得对。人们谈论了他的这幅绘画。事实上,他们直到今天还未停止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