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5年9月1日,保罗三世下达一道圣谕:任命米开朗琪罗为梵蒂冈的雕刻家、画家和建筑师,每月享有100枚金币的终身养老金。
这个决定引起了米开朗琪罗同行之间的不满,对他的嫉恨和攻击性的敌视情绪又在暗地里酝酿,随时都会爆发。
米开朗琪罗则拖着无可奈何的脚步,再次走向西斯廷小教堂。
34年前,他还是一个正值艺术创作巅峰的美术家,如今已是60多岁的老人,还能创造一个惊人的奇迹吗?
熟悉的高大窗户,熟悉的大门,熟悉的四周与空间,还有他更为熟悉的穹隆顶壁画。
他眯着眼,已看不清头顶上的壁画人物脸部,但是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初描绘的大部分细节。
在教堂入口处正对面的圣坛上,粗长的蜡烛已经熄灭,烟火熏黑了这堵墙上的两幅壁画,有的还露出了丑陋的破洞和被损坏的痕迹。这壁画是拉斐尔的老师佩鲁吉诺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的作品。
壁画上方有两个弧面窗,留下了米开朗琪罗精心绘制的壁画。
他觉得左右为难,这堵墙的壁画与窗户与整个教堂的内部设计显得并不和谐,但他不想铲掉佩鲁吉诺的壁画,免得被人指责自己自私。
然而教皇的圣谕无法违抗,尽管他的微笑里还没有冷冰冰的教训口气。
米开朗琪罗还在闭门构思壁画整体设计时,外面已有各种言论。
流言蜚语还是传到了乌尔宾诺的耳朵里,他端着晚餐进工作室时,米开朗琪罗正对着草图发愣。
草图上的构思只是一个大致轮廓:
耶稣端坐着,右手举起,左右两边人群中都有一个突出的先知模样的张开双臂,激动地在申诉。
左侧的人较多,一直延续到下面的地狱边缘。右侧人数较少,腾出下方空间,充分表现在地狱边缘的灵魂相互激烈争夺的场面,有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左下方的地狱有人在向上仰望,与上帝左右两侧构成一种内在联系的整体性。
草图画面上的每个形象也只是一个人体的大致外形,还没有脸部、手、脚的具体细节,粗粗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大小不一样的长、扁圆形拥挤在一起。
乌尔宾诺跟随米开朗琪罗已有很长时间了,耳濡目染,也知道了老师不少的高超技巧。
但是他还从没有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巨画构思。
其实,意大利有名画家西尼奥雷利(1445~1523年)的代表作奥尔维耶托大教堂圣布里奇奥礼拜堂壁画(1499~1502年),就是表现一组以“最后审判”为题材的宗教故事,其中《坠入地狱的鬼魂》、《基督复活》中的构思和人体画对米开朗琪罗时代的美术家都有着很大影响。
弧形窗间他已画的天顶壁画大部分被保存下来,在与新墙壁的《最后审判》连接处绘制两个拱形画面,作为自然过渡。
保罗三世对此方案大为赞赏,一堵新墙意味着一切重新开始,将给他的统治带来好运气。
保罗三世及其随从的神色都在告诉米开朗琪罗,这堵新墙是他的晚年荣誉或耻辱的真实写照。
米开朗琪罗也似乎感觉到这次大型壁画工作可能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他不愿自己毁了自己的名声,在结束晚餐前吞下一只苍蝇。
米开朗琪罗最近一直在仔细研究但丁的《神曲》。
在那悲惨的“地狱之谷”的边缘,
回响着一片不绝的雷动的哭声。
是如此黑暗,幽深,烟雾弥漫,
我定神向那底下望去时,
那里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但丁笔下的这种阴森基调,溶进了米开朗琪罗对《最后审判》的整体构思,与天顶壁画《创世纪》的思考形成鲜明的对比。
《创世纪》以歌颂为主旋律,赞美人类的创造性智慧,阐扬人性伦理与人体美。
《最后审判》则是无情地鞭挞一切罪恶灵魂,赤裸裸地显示出丑陋、肮脏的内心世界。
《创世纪》迎来了万物生命之灵诞生的希望早晨,绚烂多姿的崭新一天唤起人们追求幸福、和平的热情渴望。
《最后审判》则是如同世界末日的降临,淫欲、强暴、贪婪之灵都在作最后的疯狂挣扎。有的撕下温情脉脉的伪装,长期积聚在心头的歹毒怒火都在这瞬间爆发。
《创世纪》英雄人物的非凡智慧和无畏气概,以及忧国忧民的内心复杂世界,形成令人敬仰、沉思回味的庄严气氛。
《最后审判》展示了弱肉强食的惊心动魄场面,表现的却是美与丑、善与恶殊死较量的大混战。怀着恐惧、惊慌和焦灼各种心态的灵魂,都在黑暗中紧张地等待着冷酷的最后判决。
头顶上的《创世纪》壁画也是一种巨大的压力,逼迫米开朗琪罗绘制出与其相媲美的传世之作,不得不强迫自己超越自己。
他被外界捧得越高,他越感到一种痛苦的孤独。在重新建起那堵新墙的同时,他也把自己的真实内心藏在新墙背后,呈现给外界的还是新墙上的精彩壁画。
这也引起保罗三世身边那位司礼官赛斯纳的强烈共鸣,并串通了一些对米开朗琪罗不满的形形色色的人,伺机报复这位藐视周围人的孤傲老人。
米开朗琪罗并不把这些人放在心上,闭门谢绝来访者,全心投入到《最后审判》的设计工作中。
保罗三世突然传令要用油画颜料绘制《最后审判》,即使是米开朗琪罗的学生也坚持认为油画最有表现力。
对于前者,多疑的米开朗琪罗猜想一定有人在怂恿教皇,企望让他遭到毁灭性失败的打击。因为达·芬奇同他公开较量绘制壁画时,就是使用油画颜料,在技术处理上发生困难。对此,米开朗琪罗根本不会忘记。
至于学生的建议,他坚决反对,并偏颇地认为,油画,对于妇女和懒人来说才合适。
他坚持采用湿壁画的技法,与天顶壁画《创世纪》工作方式保持一致。
但是,在一次绘制的过程中米开朗琪罗由于太集中、太专注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
受重伤的右腿疼得他脸上直冒冷汗,他不愿哼一声,也不愿让乌尔宾诺靠近他。
他像小孩子似的赌气,动辄发火。他认为,这次摔下来是他一生中的奇耻大辱,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名誉。
天使像(局部)
墙上的壁画渐渐显露出众多的人体像,乌尔宾诺发现这正式画稿与原先的草图有许多不尽相同之处。
原先左右两旁张开双臂向耶稣激烈呼喊的形象消失了,而是出现了两组各自表情不一的裸体形象,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耶稣,脸部与形体大都成为互相扭转的两个体积语言。米开朗琪罗还是采用了自己擅长的雕刻语言溶入壁画中。
耶稣下方左右两侧则是被打入地狱的罪人,有的在下降,有的渐渐上升。每个人的形体动作复杂,远远超过了左右上方使徒的简单动作。
《最后审判》是基督教的传统题材,在所有的教堂里几乎都有这个主题的壁画,但是眼前的这幅壁画所蕴含的心灵骚动的艺术效果,则远远超过了以往的所有类似作品。
教皇已注意到这幅壁画与头顶上的壁画互为衬托为一个神学图解整体,这意味着他的名字也将一起列入伟大的历史画廊中。
野心勃勃的政治目的和追求永恒的辉煌名声,使教皇再次露出了微笑。
不过他也不得不注意到壁画上所有灵魂都将是裸体形象的事实,这与外面的异教徒的叛逆呼声似乎又有着某种联系。
米开朗琪罗将《最后审判》下面的画稿都拟好了,乌尔宾诺一看,不由得大笑起来。原来地狱判官弥诺斯铁的模样与那位司礼官赛斯纳太相似了。
判官长着一对驴耳朵,这是因为米开朗琪罗鄙视在亲王权贵面前怯弱谄媚的人,称之为“亲王们的荷重驴子。”
一条大蟒蛇缠绕在裸体判官的腰间和胯下,也可看作是一块讨厌的遮羞布。
画面上的判官的脸部转向右侧,呈现出尖尖的鼻子,龇露着可怕的獠牙,死鱼般的眼睛令人讨厌,全身臃肿,就像一只吹足气的癞蛤蟆。
不久消息透漏出去,传到赛斯纳的耳朵里。他哭丧着脸向教皇诉苦。
“圣父,米开朗琪罗太狂妄了,竟然不把你的忠臣放在眼里。”
“把你也画上了?”教皇佯装糊涂。铁般坚强意志的普罗米修斯的形象在欧洲文学艺术史上曾经起到过巨大的精神鼓舞作用。马克思称他是“哲学的日历中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在地狱里。”
“真可怜,你应该知道,无论在天上或人间,我都是无所不能的,但是我无力救你出地狱。”教皇叹了一口气,“看来,你只好留在那里,权力还不小,后人都会记住你。”
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他只不过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因为他曾说,赛斯纳的每句话和容貌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中”。
况且赛斯纳不喜欢裸体之美,干脆用一条大蟒蛇遮住他的下身。
米开朗琪罗的这个恶作剧也带来了严重后果,连教皇也无可奈何。
1541年12月25日,寒冷的梵蒂冈洋溢着圣诞节的热闹气氛。一些重要的旅馆里却已经出现了许多陌生的观光者,说着不同国家的语言,谈论的话题大都是米开朗琪罗和《最后审判》的开幕式。
西斯廷小教堂沉重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了,洪亮的风琴乐声萦绕在教堂穹窿底下。
奇怪的语言,可怖的叫喊,
痛苦的言词,愤怒的语调,
低沉而喑哑的声音,还有掌击声,
合成一股喧嚣,无休无止地
在那永远漆黑的空中转动,
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
但丁《神曲》的诗歌韵律融会在《最后审判》的画面里,如雷般轰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画面中的耶稣不再是仁慈的布道者,他曾被罪恶的尘世所拒绝,受尽磔刑的残酷折磨和头戴棘冠的羞辱。
现在他代表上帝,扮演着至高无上、刚正不阿的大法官。他端坐在天国宝座上,高举右臂,庄严地开始审判善与恶的一切灵魂。
他的左右上方拱形里分别是一群不带翅膀的天使,在搬运耶稣生前被折磨的刑具:十字架和耻辱柱。
复仇,控诉,扬善惩恶。
坐在耶稣右侧的圣母玛利娅却转过脸,弯曲的右臂横过胸前,用手拽紧头巾,她没有勇气去正视这个“世界末日”的冷酷审判。
温柔、怜悯的感情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乌尔宾诺完全理解米开朗琪罗嫉恶如仇的异样心理。他在为壁画上底色时,就已经深深感到了这一点。
即使围着耶稣左右两旁的有名使徒等人,也都是带着生前被折磨的各种典型刑具,脸上充满愤懑、愁苦和凄怆神情,强烈要求耶稣主持正义。
米开朗琪罗在这幅壁画上尽情地泄露了自己爱与恨的真实感情,代表了某种社会进步的叛逆思潮。
也可以说他在描绘自己崇拜的大诗人但丁的心灵,把《神曲》的诗魂转化为具体可视的艺术形象。
在近200平方米的壁画上出现了300多个神态不一的人物,耗费了米开朗琪罗近6年的时间(1535~1541年),在世界美术史上又留下了一个伟大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