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徉小城,不觉令人耳目一新。不知何时,曾经老家的乡土树种已悄悄地走进了城市的生活里了。亮亮地,晃动着我们的眼,煞是鲜嫩,亲近。隔着这些朴素的树木,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乡村气息。从乡间走来的人,骨子里融入的总是故乡的桑树、槐树、榆树之类的树种,这些泼皮的树啊,在城市之外,与我的生活千丝万缕着,亲切着我,营养着我。
老家的家前屋后栽种着不少乡土树,其中就有桑树。也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弄来的桑树种。从一棵幼苗培植成了参天葳蕤的大树,枝枝桠桠不计其数。如果从木匠的眼光看,实在没有什么多大的用途,或许打上一些零星的小家具,还是凑合的,而此树干却生之弯曲;否则就是烧锅做饭最好的柴火了。幼时我常纳闷,问父亲栽这么多桑树干什么?又不能成多大的材?父亲总是笑呵呵地说,留吃啊!树怎么能吃呢?父亲的话让我疑惑不解。父亲不再说话,看着青枝绿叶的桑树,一脸的憧憬。
其时,我正值上小学堂。每天从家里背着母亲碎布搭凑的、花花绿绿的书包,径直跑上学。经过的路上,我也常看到附近的人家或田埂上,也零星地长着几棵桑树。像我们农村的环境里,这些乡土树真是比比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朴素的树种会生长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而且日后还成了城市里寻觅的树种?是乡土的树好养,还是对故土的怀念?只有那清清爽爽的阳光穿过岁月的缝隙,落在桑叶上,一团生命的绿,就是一叶执著的梦想盘桓于之。
追忆往昔,总是让人充满对桑树难以名状的情怀。在青黄不接的岁月里,桑树为我们的生命抵挡了一段生机勃勃的人生。七八十年代,农村还在饥饿的生命线上挣扎。父亲在生产队里拼命地挣工分,晚上在去湖里拣白天队来里遗失的山芋、黄豆粒之类的,一个晚上能拣上个半碗,有时候连一粒也拣不到,全都落生进泥土里,再也找不到了。父亲就是这样含辛茹苦地劳碌,日子依旧枯瘦,我们依旧面黄肌瘦,烙印着时代的印痕。
种植桑树,在粮食匮乏的年代里,我怀疑是父亲一场密谋的革命。老家那时并不是养蚕的故乡,几乎也没有养蚕的人家,看不到采桑喂蚕的身影。放学回到家,我们总是饿着肚子趴在板凳上写字。现在看来,吃零食是多么奢侈和不可思议的事情啊。曾经能填饱肚子已经是最大的梦想了。父亲从外面回来,搽着身上烈日晒出的汗水。透过毛巾,父亲对我说,去桑树上看看果子好了没有?去吃点吧。桑果子?我转身出去,看桑树上早已结满了红红的果子,有的已经成熟变紫了。我鞋子一脱,蹭蹭上了树,大把大把地把桑果子往嘴里塞,也不管熟了没有,一阵狼吞虎咽,抑或风卷残云般;感觉里一股甜丝丝的汁液流进心田,滋润着饥饿的胃。这时,我才明白父亲的深意。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季节上的庄稼啊!有了这极好的“粮食”,课堂上我们的学习劲头更足了,就像夏季的蚕样,饱鼓鼓地,肥胖胖地端坐在教室里。其实教室也不是什么教室,只不过是三间牛屋改做的,一块用破铁充当的铃,还有一面黑色的墙,加上几块生石灰做成的粉笔。现在想来,依旧历历在目,感觉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学堂。在朴实、祥和和宁静的乡村里,大人们在日头下锄禾种田,硕大的汗珠浇灌着贫瘠的土地。而浓荫遮蔽的牛屋里,在蝉声之外,一位表情严肃、着装讲究的师者在台上激昂文字,滔滔不绝,就像门前的桑树,一嘟噜一嘟噜地垂挂在我们的面前,带着甜蜜的滋味和整个夏季的向往。讲台上老师入神地讲解着,“……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我们如饥似渴地聆听着,仿佛要把老师这棵别样的桑树上红红的桑果子一吃干净,营养着我们人生的秋天。
我至今还记着童年时的老师,虽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省城一位下放的知青,只教我们几个月就回城了。但却让我们懂得许多春蚕到死丝方尽……桑之沃落……丝绸之路……等等知识,她那精彩的语言在我们的面前编织了一片五彩斑斓的天空,引领我们去追逐。老师也是爱桑葚的人。每到课间休息,老师那白皙的手充满疼爱地一挥,去钩桑葚吃啊!一时间,树上缀满了顽皮的我们,手摘着桑葚,吃得津津有味。有的同学吃桑葚,把树枝都拽了下来。老师知道了就说,别吃了老头不要儿子啊!(苏北土话,意思是要我们爱惜桑树。)否则来年吃什么呢?上课铃再响时,我们又饱鼓鼓地做在位子上,认真倾听老师的讲课。只见教室里竟是清一色的紫色的唇,仿佛春天的一瓣瓣芽儿。
听同学说,离学堂不远的淮河岭不仅有紫色的桑葚,还有米黄色的桑葚,而且甜得不得了。这更加激起了我们的兴致。假日,我们几个小伙伴抽空去光顾了一次,果然不同凡响,充满肉感和丰富的汁液,一吃就忘不了,让难得吃上猪肉之类的我们打了一次较好的牙祭啊。
瓜果半年粮。这普通的桑葚,在苍白的日子中,成了我们不可缺少的“粮食”,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也营养着我们的胃部和心灵,让我们一生也消化不了。
素日去市场买菜,在菜场的一角,竟意外的发现一老农摆着一摊紫色的桑葚叫卖着。瞬间,一股故乡泥土的清香和朴素的情怀涌入我的胸怀,让我情不自禁,曾经喂养我的桑葚又辗转着来到城市,又营养着谁呢?再联想时下的乡土树进城来,是否是对乡间日子的怀念和填充?在纸醉金迷的日子里,让我们保持清心寡欲的灵魂,保持我们泥土的本色,让我们离乡村近一些,离根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