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生活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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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说镢

我越来越深陷于农具的回忆深处。

对于那些有着二千多年历史的农具们,任何怜悯和同情,都显得颇为单薄、轻浮,甚至虚伪造作。它们负荷着时间的重量和五千年农业的文明史,沿着阡陌,不歪不斜,稳稳向前走着,直至消失、消失。

作家李锐说,正视农具就是目击历史。“有多少种命运,那些农具大概就有多少种用法。”比如一把镢就是支撑农人回家的拐杖。

镢,俗名大锄,因铁制又叫铁镢,古书里也称为鐯,一种掘土农具,类似镐,一种中国农人使用最多的农具。最早见于商代,春秋战国时较多。《资治通鉴?唐纪》记载:镢其城为坎。清朝马益著所著《庄农日用杂字》也云:“开冻先出粪,制下镢和锨。”

铁镢分大小两种。小铁镢又叫板镢。平时人们所说的铁镢指大铁镢。铁镢的外形有点怪。镢身长约三尺,宽约二寸,厚一寸左右。镢尖处有两个“牙”。别看这两个“牙”只有三四寸长半寸宽,而且其貌不扬,然而它却是铁镢的最重要部位。做刨地、松上等营生时,全靠这两只“牙”去“冲锋陷阵”。“牙”为钢质,是铁匠后来加上去的。铁镢的尾端是弯曲的,还有一个孔是安装木把的,称为镢柄。

在乡间,从少年到成人,镢、犁铧等是成人礼的标志。会扶耧,能耩地,割麦快,耙地平,锄草净,是成人与未成人的分水岭。镢与农人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只要在乡间的田畴上,你扛一镢,立马你就是标准的农人。农人爱镢,甚过自己。劳动时带在身边,休憩时候枕着它,在乡场上端着碗吃饭时坐着它。要是把镢弄丢了,那真好比丢了农人的肋骨。一个出色的农人,收工时,总要将自己的镢、锄和锨擦拭得锃亮。在乡村,鉴别一个农人的稼穑之事,往往是看他对各种农具使用。乡村的农具,一般是不外借的,农人们大都懂得这一约定俗成的禁忌,所以各家各户都会有一套齐备的农具。有了它们,日子就有了着落。

铁镢刨地是种劳动强度很大的农活。真正的农人,从来不逃避镢的份量。因为镢是大之王,它的地位,靠的是铿锵的实力。在乡村,如果说持镰者,是朴质大方的女子;那么使镢者,就是好爽憨厚的山东大汉。镢和镰刀的性情不同,是力的象征,镢刨在大地上,就是震耳的鼓点。

父亲总是把镢与犁铧等当作乡村的劳动力。清闲时,它们就敦实、本分地靠着墙角或者门后站着,默不作声。忙碌时,它们就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和农人一样披星戴月,食风饮露。农人把农具紧紧拴在大地的身上,而农具,也把农人的命运牢牢地绑缚在大地上,几千年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一代代繁衍着,重复着。

比起其它农人,父亲更钟情于劳作。在他眼里,劳作是他的本分,大地是他的生命,一生的时光都倾注在上面。日夜不停地劳作,则是他活着和好好活着的意义。父亲珍爱土地,刨地时比一般人都要精细,左一遍右一遍,乐此不疲。沉醉时还会伸出手来,把镢下的泥土捏上一捏,然后面带着会心的笑。我曾多次和父亲一起劳作,同样躬身于松软的泥土堆里,只能看着父亲手中挥动的镢头,叹息不止,使动镢的,唯父亲也。那时我看着父亲把镢举过头顶,似乎一把长柄铁锤,在大地上舞动,整个大地都被颤动起来了。耳畔哧哧的声响,恰如大地开花的吟唱,滚圆的汗珠顺着父亲的脸颊还有黝黑的脊背滚落下来,似乎一个个沉甸甸的秋天就从镢下奔涌而来。镢有时遇到石块,还会迸出火星来。而父亲那由直到弯的的脊梁,这时也会像张大地之弓,弹出铿锵的声响。

父亲的一生,就是这样一镢一镢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劳作,白天与黑夜,春天与冬季,被他刨碎又重新组合。镢变得愈来愈锃亮,大地亦愈来愈肥沃,只有父亲渐渐老去。但他那手握镢头抡向半空的瞬间,却成为烙印在我心上的画卷。

父亲把一生交给了镢。他的庄稼在村里总是头等,产量最高。这是父亲最开心的事了。他把与土地劳作,当作生命的功课,当作人生的苦乐之源。悲哀的是,父亲完全不顾时代的进步,机械化种田早已席卷乡间,他却依然固守镢、犁铧等农具,坚守原野。望着他那凸驼的腰背、斑白的两鬓,我劝说父亲放下镢,但父亲依旧我行我素,一把镢,终日盘桓在乡野里。老家,满屋醒目的镢、犁铧、锄、镐等。我似乎明白了父亲这一生已经和农具合二为一了。

父亲在乡下劳作,我在城里摸爬滚打。那些水车、连耞还有暗藏着麦香的镰刀、石磨啊;还有忠诚敦厚的耩子等,于我渐渐模糊,可我依然感受到乡村宁静的岁月和安稳的日子。精彩的世界之外,我们发现,离心脏最近的不是城市的喧嚣与繁华,而是有着“稻花香说丰年”的静寂乡村,那才是我们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