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强烈的孤独感和绝对的隔绝,比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而生产是我毕生感受孤独中最强烈的一次。那一声啼哭,是我生命的开始。他来自疼痛的最深处,来自生命的最深处,来自宇宙的最深处。他来自天堂。
直到今天,即使我对小秒针已经充满了无限的母爱,还是不得不承认,我对于生产的全部记忆,只有痛,还有恨。
惨烈的痛,所以痛恨。
其实这话说了没太多的意义,因为每个生过孩子的女性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用不着我说;而未曾生产的人永远也没法想象其情状,我说了也没用。
但那痛实在是太刻骨铭心、锥心刺骨了,相信在这之后的整个生命中,每当想到它都足以让我心惊肉跳。那是一种极其纯粹的痛感,不掺任何情感的杂质。如果说妊娠期的疼痛有羞涩和嫌厌,阵痛后相继经历了惊异、好奇、窃喜、激动、期盼、恐惧、忧虑、焦灼等复杂的感受,那么,分娩时,一切都没有了,我成了最简单和纯粹的一堆肉——剧痛的肉。
事后想来,我才深刻地体会到:人从本质上讲就是动物,就只是动物。在最非常的时刻,人最骄傲的思维总是第一个叛逃,紧接着,情感也缺席离你而去,忠实留下的——也正是你绝然无法摆脱的——只有肉体,肉体的感觉。
那一天,全世界都是黑暗而冰冷的,疼痛铺天盖地,我一直在机械地扭曲和挣扎着,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挣扎,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打开的龙头,血液肆无忌惮地流空了,我变得透明而且轻。我想不起我生命中还有哪一段时间,和这几个小时一样,全部的存在就是一种肉体的极致体验,思维和情感完全地缺席。我不知道身边有没有医生,不知道腹内有没有孩子,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既不给自己鼓劲加油,也不松懈放弃,既不怕那痛,也不恨它,甚至没有希望它结束,我连自己都没有了,是的,什么都没有,只有痛。
没有我,只有痛。
那么,疼痛对于生命,有任何意义可言吗?
在那几个小时——或许是一个世纪,谁知道?——里,我的全部世界就是质感的痛。你知道疼痛的物理品质吗?我可以告诉你,它是黑色的、冰冷的,带着铁锈气,凝固了,坚硬而沉重,充满了力量,无比强大。是的,痛可以无比强大,其力量大概仅次于死亡。疼痛就是死亡的前兆、死亡的使者吧。但是,只有活人才觉得痛,这么说,痛又是生命的标志。多么奇妙,痛就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将生和死联系在一起,“痛得要死”也还是生,死人不痛。痛,无论它多么惨烈,无论它将引起多么不美好的体验,构成多么不美好的回忆,它到底是生命的体验之一。在医学上,它还是人体最重要的预警机制之一,没有痛感的人,更容易延误治疗。仅此一点,它也足够能给人温暖和感慨了。
痛恐怕还是自然神灵与人交流的一种方式。人常常因为麻木、迟钝、忙碌、沉思或别的种种原因而忘记自身的存在。忘记或不顾自身的存在,有时是一种迷失,如“要钱不要命”,有时是一种境界,如“舍生取义”。但不管是什么,它总不是一种生命的常态,而这时,最能提醒人意识自身的,就是疼痛。比如人不敢相信的时候就掐自己一把,以证明不是在做梦。痛了,就回到生命当中了。
自身——我指的是肉体——是生命的根本。人接受其身,就是因为潜意识里明白这个道理,但人实在是一种自高自大的滑稽可笑的动物,总自以为是,毫无理由地信任自己,以为通过自己的思考能上通神灵,其实神灵就是自然,也就是物质。而物质只与物质相通。能沟通神灵的,恰恰是等而下之,人不屑一顾的肉体。痛在某种程度上泄露了这一玄机,但人太骄傲,也太自信,每每无视世界真实的存在,也就每每错过了“痛”这个神灵的暗示。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该幸庆自己曾拥有过的这种极致的生命体验。也正是在这种极致的至高无上的生命体验中,另一个生命诞生了。
另外,在连续两天的阵痛中,我极其深刻而强烈地感觉到了孤独,人存在的那种彻头彻尾的孤独感。当时,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都聚集在我的身边,但当最强烈的生命体验到来时,他们却离我那么远,离我的痛那么远。陪伴我的,只有我自己飘忽的灵魂,和肉体的剧痛。
有一刻我大概是痛晕过去了,或者神志不清了,事后老爸告诉我,紫禁城一直紧握着我的手,而妈妈一直在说:“崽啊,让我代你痛吧!”这些都让我感动,真的。但是,另一个同样真实(而且可怕)的事实是,对于这一切,我一点都不知道。他们谁也代替不了我,我的痛,我的生命,我的感觉,我的体验,就是我的。谁不是在活自己?生老病死谁替得?
痛是什么?它只是一种感觉,任何医疗设备也不能像检查一个肿瘤一样测出一个人的痛,别人只能看到你的扭曲和挣扎,听到你呻吟,由此推断你痛,但没有人知道你的痛是什么。他们可以回忆他们自己痛的感觉,但那依然是他们曾经的感觉,不是我的。我的痛,只有我知道。
这种强烈的孤独感和绝对的隔绝,比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我的手在空中挥舞,想抓住些什么。但除了疼痛和虚空,什么都抓不到。我原来是那么单独的一个个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我,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真的帮我,我的体验绝对只属于我一个人,而我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
我有过很多次类似的孤独体验,比如我和紫禁城第一次回他老家,那时候我们刚刚从热恋到蜜月到蜜年,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两个人成天成天地黏在一起,连上厕所都一起去。所以验票过安检的时候,我们自然也是一道,结果服务小姐礼貌但坚定地示意,请其中一个退到黄色线以外,而且把两人混在一起的票据和证件清清楚楚地分开。我们最初几乎不能理解她在做什么,而等到意识到还有你我的问题时,一个直接的反应就是:没必要,我们俩谁跟谁啊。我们完全就是一个人。但机场不管这些,无论你们俩是谁,貌合神离的夫妻也好,穿连裆裤的双胞胎兄弟也好,“你们”统统都是两个人。
还有一次,买手提电脑后,要填表参加IBM俱乐部,销售员看着我俩,彬彬有礼地问:“请问是哪位买的电脑?”我俩几乎异口同声道:“随便。”销售员笑了,坚持问:“随便也得有个人啊,请问是谁买的电脑?”
后来我还经历了很多次类似的事件,买房、贷款、签合同,每次都要把我和别的任何一个人区分开来,每次我都联想到生产时的孤独感,也就格外突兀地确定自我的存在。
而生产是我毕生感受孤独中最强烈的一次。那几个小时内,我的存在,是我一个人的存在,所有的亲人都缺席了,整个世界都退席了,消融在浓厚和漆黑的疼痛中,只有我孤零零地挺立在茫茫宇宙的中心,独自一人迎接孩子的降临。
那一天,实际上是我自己穿过那条漫长、冰冷、黑暗而痛彻心扉的生命隧道,是我。我从一个女人变成了一个母亲。
那一声啼哭,是我生命的开始。因为那一声啼哭,我看到了生命的光芒,我停止了挣扎,感到死一样的累和死一样的解脱。
我当时想的是:啊,终于生了。
或者是:啊,终于死了。
2000年5月20日正午,他来了。他来自疼痛的最深处,来自生命的最深处,来自宇宙的最深处。他来自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