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妈妈成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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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悔

全职妈妈能够领薪水吗?她其实是在培养一个合格的公民、一个新人,这难道不是在为社会服务——而且是最重要的服务?

紫禁城也扮演过“家庭主夫”的角色,只有我,从小秒针的早期生命中缺席了。我辜负了上苍的信任和他对我的依恋,对此,我已经永远无法弥补和挽回了。

“我有一个梦想”,却是一个难以启齿的梦想:早些当奶奶。我要亲自带孙子或孙女儿,详细记录他(她)的每一天,如同“楚门的世界”所做的那样。

之所以有这个梦想,是因为当有机会记录儿子时,我没有做到。这是我一生一世的遗憾和愧疚。

市场上有不同版本的“宝宝日记”,很精美的设计,做父母的可以逐日记录孩子人生轨迹,直到孩子能够自己写日记。我自己从五六岁开始写日记,一直坚持至今。现在的我甚至能查到自己八岁生日那天吃了什么菜,或四年级的暑假看过什么书、和谁玩了什么游戏。但学龄前的我却是难以还原的空白,只能依据父母的记忆和寥寥几张照片。这曾经是我的一大遗憾。我也曾经想过,不让儿子的生命有这样的空白,要进行全程记录。

但我实在不是一个好妈妈。孩子出生后,我的身体不能满足他对食物的需要,月子中又发了一次烧,小秒针没满月就开始喝牛奶。小秒针长大后如有多动症,一刻不停,如同秒针,每秒都在动,是名副其实的“小秒针”——可在头几个月,他却是那么安静,除了吃东西,整天整天都在睡觉,醒着的时候也极酷,我对他说话、微笑、做鬼脸,他一概冷峻深沉地审视着,没反应,让我觉得自己很无聊,渐渐便失去了兴趣。

“很丑。喝奶、吐奶、睡觉、下午洗澡,拉巴巴,黄色”,记录天天如此,像是复印出来的,没什么好写的。以至于他满月的时候发黄疸,还很是让我兴奋了一下——终于有些变化了。加之分娩和坐月子都很累,精力不济,心情也不好。写了几次,便丢开了。这之后的记录,也都是支离破碎的,在2001年10月17日的日记里,我找到了这样一小段话:“突然的,我就很难过,在我所有的文字中,有关小秒针的都是那么的零碎。我似乎一直没有一个整段的时间为他留下一点文字。”

是的,没有。

他还不到四个月大,我就回北京了。我只是不愿意、也不能够因为母亲的身份,而把自己完全地失去了。所以我要回去工作,要继续读博。我至今也坚持认为,爱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人庸附于另一个人的借口,不管这爱是多么的美好和深刻。我不属于小秒针,小秒针也不属于我。他会有他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命,我和他的联系,只在于上苍对我如此偏爱,所以赐给我这样一个无邪而美丽的小人儿,让我见证他生命的最初那段时间,而且在婴儿不能自理的时候,宽容而信任地允许我来帮助他、照看他。只不过,我辜负了上苍的美意,把这个神圣美好的事情当作负担,轻巧地抛给了我的父母。

等我再次见到小秒针的时候,他已经一岁多了,在这中间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只通过电话知道彼此的存在。我至今记得小秒针在电话里的声音,异样柔软和娇嫩,怯怯的、慢慢的、小心翼翼、异样温柔:“妈……妈……,妈——妈——”听得我心都碎了。

小秒针只在电话里听过我的声音,这样的后果有二:一是电话成了他最喜欢的玩具之一,他刚刚会走路,就熟练地爬上沙发,一手抓住话筒,因为控制不好自己的手臂,卖力地把话筒砸向后脑勺,一手忙不迭地摁按键,如果大人高喊起来(所有大人在这时候都会大叫,因为担心他摁到两个0,拨通了国际长途),他就毫不含糊地将话筒往墙上奋力一摔,溜之大吉。为此家里一连损失了两部话机,还不包括无数部玩具手机。后果之二更加严重,他一直分不清“妈妈”和“电话”这两个概念,在图画书上看到电话机,他总指着说“妈妈”。

有人问他:“外公在哪里?”

小秒针指着躲在一边笑得发傻的外公。

又问:“小秒针的鞋鞋在哪里?”

小秒针跑过去把自己的小臭鞋提拎来。

接着问:“电话在哪里?”

小秒针一脸茫然,毫无反应。

了解他的婆婆接过话头,问:“那妈妈在哪里?”

这下小秒针明白了,乐呵呵地跑去抓电话。

我常把这当作笑话讲给朋友们听,每次都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我也笑,但心里酸酸的、苦苦的,不是个滋味。

一岁多时的这一次相会也不过一个星期。从那一次到第二次相会,又是半年。后来,紫禁城毕业了,谁知我又离开家去外地读书了。为了距离父母和我都近一点,他把工作地点定在邵阳和武汉两个城市的中间——长沙,虽然我们俩都很讨厌那个城市。紫禁城终于能够把快两岁的小秒针从老家接来,得以朝夕相处,而我在暑假后,也终于要再次和孩子告别。

三年间,每两三个月才能调了课偷跑回家陪陪儿子,每次团聚的时间也不过十天、一周的样子。小秒针依然习惯妈妈在电话里,习惯听到我的声音就用嫩嫩的手指抠话筒,想把妈妈抠出来。

所以,我对孩子幼年的印象,都是一段一段跳跃的。每隔一段时间见到他,总能明显感到他高了一截、大了一圈,走时他还流着哈喇子,回来时已会走路;走时他喜欢的还是猫啊老鼠的动物动画片,挂在嘴边的都是“宝宝”、“饭饭”之类的叠词,回来时,他迷恋的已经是数码宝贝那样的奇幻打斗动画片,日常词汇中出现了“人类”、“种族进化”、“数码技术”和“电脑科技”,都是抽象的名词;走时他还抱着绒毛娃娃办家家,回来时,已经跟男孩子打打杀杀、爬树翻墙、不屑于理会女孩子了……

没有陪伴他成长,是我的痛悔之一,导致的是母子间的陌生。而我的暴躁,则是痛悔之二,它带来的,是仇恨。

在小秒针童年的记忆里,想必我活脱脱是一个偶尔出现的巫婆或恶魔。我的脾气太坏,看到他把鞋垫投进萝卜炖肉的高压锅里,或者捧着拖鞋嚼得津津有味,或者穿着鞋踩在枕头上乐此不疲地开关床头灯,或者兴高采烈地把厨房的碗筷勺盆搬到厕所里扔进便池,或者双手将香蕉抓揉成泥涂了一脸一地一桌子,或者拉着桌布把一桌的瓶罐玻璃碎得满地,或者大手笔在白墙上挥毫泼墨,或者……我总会大喊大叫。是的,每次小秒针发明新的游戏,而且玩得兴致勃勃的时候,我的出现总是那么的煞风景和败兴,伴随着尖叫、呵斥和暴跳如雷。而小秒针永远也不明白,是什么使得大人变得那么气急败坏。在小秒针眼里,我一定是世界上最无趣、最没有情调和想象力、最不懂得享受生命和快乐的人了。

记不得有多少次,我冲小秒针大发雷霆、大吼大叫、暴跳如雷,我对他有十二分的不满意,他对我也有同样的敌意。他写作业如服毒药的时候,我曾把他连人带书包扔出门去,他犯了错,我也曾多次用最难听的字眼骂他、下死力地揍他,指望能一次把他彻底打服了(幸好这件事我没有成功)。即使本不是他的错,我依然可能怒吼。能记住的是2006年5月16日,小秒针应该是不舒服了,一个晚上尿床三次,又不断地要喝水、要吐痰,折腾得全家人都没睡囫囵。第二天洗着四套衣裤、两床被单,以及被套和垫被时,小秒针来上卫生间,居然又尿湿了裤子,一时惹得我雷霆发作了半天,声震楼道。

那一段时间,我要应付学业、要考虑家庭收入、要与紫禁城磨合、要处理他和我父母的相处,还要教育小秒针,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在精神状态最糟糕的时候,我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里潜伏着一个魔鬼,蠢蠢欲动要出来杀人。身边人杀干净了,我就自在无牵挂了。我才知道,做父母的在盛怒中打死孩子,是完全可能的。有时候,在面对小秒针时,我的心里只有自己,眼里完全没有他,我把他当狂暴情绪的垃圾筒,任性地、毫无节制地发泄,一点不顾及他的承受力,更无暇顾及后果。我在下意识里曾愚昧地认为,在所有人当中,只有小秒针是我可以肆无忌惮对待和发泄的了。虽然我也知道,对他狂暴比对任何人的后果都严重,但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要牺牲小秒针未来的人生,来换取自己当下片刻的心理平衡。

人性的自私和愚昧,即使在母子间,也毫不轻减分量。

另外一些时候,因为对他感到愧疚,我又格外觉得应该严格要求他,让他成人。而事实上,我完全把握不了对于某个年龄阶段的孩子,什么才是恰如其分的期待。我大概一直在提过高的要求,而且无视他的内心需要。所以他一直不“上道”,不愿“上道”,或者不能“上道”。我的火气与我的失望程度成正比,我的失望程度又与小秒针的倔强程度成正比。三个数值都在飞快地往上蹿,很快就超出了我和小秒针的承受能力。

于是,很顺理成章地,小秒针对我既陌生、冷漠,又“仇恨”。这曾是我极大的苦恼。小时候,我抱着他,会觉得他眼里偶尔射出的是一种很可怕的光芒,夸张一点地说,就是恶毒和仇恨的光,他咬牙切齿地盯着我,用手掐我的脖子,他很有力,我的脖子被掐出一道道指痕。晚上,我看着脖子上的血痕,心里一阵阵发紧。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坚持认为小秒针恨我。当然他会恨我,他有理由这么做。在他还是一个小小细胞的时候,我曾经想谋害他,我曾经厌恶他、嫌弃他,甚至诅咒他,我觉得他知道这一切,他知道我打算对他犯的罪,他就在我体内,他自然知道我心中邪恶和黑暗的念头。还有,我为了自己的发展,从他最初的成长过程中临阵脱逃,我给他的爱还不到我妈给他的爱的零头。我在发泄的快感中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所有这些,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恨我。

这段“恨与被恨”的情感体验,曾带给我很多潜在的焦虑。小秒针两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在学校里,有课,不能回家。那天中午做论文累了,不知不觉小睡过去,结果梦到SC阿妈、紫禁城和我一起带小秒针出门,不知怎的,小秒针突然不见了,我们开始分头去找,我大叫着小秒针的名字,在一个空空荡荡的房子里漫无目的地奔跑,心也在空空荡荡的胸腔里狂跳。房子无边无际,我跑着跑着,就跑进了虚空中,我悬浮在宇宙深处,四下皆茫茫。正万般痛苦时,同学来敲门,方才惊醒,心还兀自跳个不停,恍恍惚惚地难受了好久。这是我一生中,少数几个能清晰记忆的梦之一。

我一度对我们母子的关系灰心绝望。婆婆、外公、爸爸、妈妈,四个人在小秒针的心目中排名,我从来都是最后一个;在睡梦中,他从来不要我,那是他最本真的一面;在一次并不严重的冲突中,小秒针甚至说过“我要杀了你”这样的话;而我面对小秒针,总有心虚的胆怯和强烈的罪感,为了掩饰这愧疚和罪感,我又有加倍的凶狠和恶毒。每当被暴虐的情绪控制的时候,我就怀疑自己其实谁也不爱,只是一个自私到了极点的人。我只恨小秒针的质地不够软,不能捏成我想要的样子。

就在那时候,我发誓要为小秒针写一本书,除了要记录自己重要的一段人生经历外,其实就有某种补偿、忏悔和赎罪心理在。

这些都是我作为母亲成长不够成熟的严重后果,几乎不可逆转。我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来松弛这种紧张的母子关系。直到他六岁以后,我们朝夕相处成了朋友,情况才有了本质性改观,而迟至2007年,我才自认为母子关系渐入佳境,我能游刃有余了。至于这些“早年”相处留下的缺陷,其影响是否真的已经消解,我至今也不能肯定。(我只是不愿意承认,早年的痕迹很可能是终身的。)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其实这些都不可怕。男人入错了行可以改行,女人嫁错郎了也可以换郎。这个世界上,唯有选择做母亲,是最不能草率决定的事情。这个世界是母亲决定的,未来也是母亲决定的。稍有闪失,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万劫不复。

所以,个人心智不够成熟时、家庭气氛还没有建设得温润柔和时、包括物质条件准备不够充分时(这是最不重要的一个条件),还是应该慎重选择做母亲。毕竟,这事关孩子一生,也事关母亲一生。

另外,我不清楚女权主义者是否反对女性在婚后或育后成为家庭主妇,但今天的我,会旗帜鲜明地支持全职妈妈的“习俗”,除非这个妈妈是作家或类似于“坐家”。女人一生当中,如果有几年时间能专职做母亲,她的人生会立体和深刻得多。女人终究是不同于男人的生灵,她们对生命的感召更敏锐微妙,她们对种族延续负有更深入和本质的责任,这是人类能做的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如此伟大的事业,是不应该分心的。

毫无疑问,女人一定要谋求社会的认可,要有自己独立的事业,但当她生、养、育一个生命时,最好不要同时做几件事。这不仅仅是保证足够的亲子时间的问题。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工作、学业、家庭关系等巨多事情纠结烦心、导致我不堪重负的话,我的心态和情绪会好得多,对小秒针会静心得多、精心得多、耐心得多、用心得多,我们的关系也不会一度那么紧张,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所以,一次只做一件事情,尤其是人生的大事,做纯粹了,才能做好。我甚至认为,生命的深度和纯粹度,比广度更重要。

当然,一个女人要能够退出社会做全职妈妈,又能够在数年后重新回到社会,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也不仅仅是她丈夫、她家庭的事。全职妈妈能够领薪水吗?她只是在为丈夫一个人抚养孩子,所以丈夫要负责全家的开支?或者,她其实是在培养一个合格的公民、一个新人,这难道不是在为社会服务——而且是最重要的服务?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的教育者都是在工作,唯独抚育婴儿不是伟大和神圣的工作?全职妈妈需要整个社会的制度保证,包括对妈妈们的“考核”。国家原该投入更多的钱,用以保障这一类的民生问题。纳税人的钱,该为公众服务,公民的钱,该用来培养下一代公民。

而我,终于就这样失落了小秒针人生的头几年,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第一次笑、第一次叫妈妈,我都不在场。事实上,等我毕业、安顿下来,真的有资格做他生命的见证人时,他已经读小学了。这期间,父母付出了极大的心血,老妈有一年多的时间没出过校门,还因为抱孩子落下了肩疼的病根,紫禁城也扮演过“家庭主夫”的角色,只有我,从小秒针的早期生命中缺席了。我辜负了上苍的信任和他对我的依恋,对此,我已经永远无法弥补和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