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这样做,也有其理由。人类历史的进步,往往是以恶推动的,这仿佛没有锋利的刀斧砍伐荆棘,道路便不能开辟一样。在政治家和军事家那里,如果保留过多的温情,那么他就只有失败。他必须日夜复习这样一个公式,即:所有暴露的与潜在的敌意与自己都是你死我活的。他的一切措施,都是要对敌意战而胜之,这意味着他的所有行为无不有明确的目的。对待人,你有用就拿过来,你无用就抛出去,你若要造反,那么就铲除你。政治家和军事家只能这么干,这是他们的法则。古今中外。都是这样的。人类有各种各样的生存方式,而政治家与军事家则只能按其规律做。不过他们是少数,多数人是不能也不会仿效他们的生存方式的,否则,世界将迅速消亡。政治家和军事家以他们强暴的措施改造着世界,其过程,使人类有了累累的创伤,不过也出现了治疗其创伤的哲学家,宗教家,文学家和艺术家,他们是别的一种生存方式。哲学家,宗教家,文学家和艺术家,是以和平冷静的方式改造世界,他们与政治家和军事家是激烈对立的两极。人类就是由于各种各样的生存方式互相牵制,互相渗透,才得以发展起来。至于对待刘邦,我的态度是。他有使人佩服和敬畏的地方,不过不使人喜欢。我喜欢的是项羽,尽管他失败了。
项羽为楚国贵族,生于公元前232年。此时此刻。秦始皇正统一六国,他的祖父为楚国名相,死于秦暴,他对秦国是非常仇恨的。他聪明过人,只是不好习文舞剑,只愿意掌握万夫莫挡的本领。他当然也是有抱负的:某年某月,秦始皇视察会稽,其气魄使他惊奇而羡慕,竟在人群中曰:“彼可取而代也。”
然而,他是一个充满浪漫气质的人,强烈的感情,往往干扰了他的理性判断,有时候憎恶起来,非常残忍,有时候慈悲起来,非常仁弱。在他攻下襄城之后,竟狠毒地将数万军民予以活埋,但在鸿门,他却善良地放跑了刘邦。以范增的参谋,以他的计划和安排,项羽是想在鸿门宴上除掉刘邦的,可他却经受不住刘邦对他的恭维。刘邦的一顿赔情道歉,一下使他失去了理智,变得糊涂起来,让刘邦走了。项羽就是这样一个容易激动的人,他不能做到冷静地为人处世。他的性格,妨碍着他成大业。刘邦在鸿门的关键时刻,便是发挥了自己可以委屈的特长,当然也利用了项羽吃软不吃硬的习惯。从而转危为安。实际上鸿门的关键时刻,就是刘邦一生的关键时刻。也是项羽一生的关键时刻。项羽在他临终之际,将其失败归于天意,从而解脱了。
由于项羽的行为常常受情绪影响。他对秦国的仇恨便变成确切地要消灭敌人。他没有一点投机的思想,就是消灭敌人。不过刘邦有投机的思想,尽管他也打了不少胜仗,但在战略上他却缺乏整体观念,表现出一种避实与取巧之态。只有项羽在正面而彻底地歼灭秦军,其事实是,项羽挫败了秦军的主力。为反秦最终胜利奠定了基础。这是所有诸侯都承认的,包括刘邦,之所以他在鸿门向项羽屈从,就是因为他很清楚,推翻秦朝,项羽起到了决定作用。
在历史上,很多人都对项羽进入咸阳的烧杀行为表示批评,而且把他和刘邦的行为进行比较。项羽是不够策略,不过这恰恰是他真实性格的流露。他仇恨秦朝,便直截了当杀死秦王,烧毁秦宫。这一举当然也有他对刘邦的嫉妒。因为刘邦先于他到达咸阳,抢了他的风头,而且关中父老与刘邦的关系搞得很是融洽,从而使项羽丧失了建立信誉的机会,于是他就干脆以凶神的面目出现,以展示其威风。这还有他对自己把刘邦从鸿门放跑的懊恼。刘邦骑马而逃之后,范增指责了他。批评之中,包含着对他的轻蔑,于是到了咸阳,他就大肆发泄。
项羽自封为霸王,让刘邦到巴蜀去作汉王,是他的一个心计,以提防刘邦谋反。然而他没有料到,在萧何和张良的策划之下,刘邦有了一个更大的阴谋。在赴巴蜀途中,他们烧毁栈道以麻痹项羽,这保存了刘邦的实力。不久,刘邦便趁项羽镇压齐王之机,突然复返关中,并开始联合其他诸侯进攻项羽。
迁延四年的项羽与刘邦之争。即楚汉之争,将他们各自的性格活灵活现地展示而出。刘邦很清楚,他和项羽是有我无你的,所以,他的一切行为以置项羽于死地作设计,但项羽却显得天真,把残酷的斗争简单对待了。由于持久作战,两军人马皆很疲倦。有一次,隔了一条山沟,项羽与刘邦对话,项羽竟提出他与刘邦单打,以决出雌雄而结束百姓之苦,这显然是幼稚的。在几面受敌的情况之下,项羽感到恐惧,便向刘邦建议,以鸿沟为界,平分天下,鸿沟以西属于刘邦,鸿沟以东属于项羽。刘邦佯装同意,使项羽释放了刘邦的父母及妻子儿女。项羽此前抓获了他们,置军营之中。刘邦一次战斗失利,为了逃命,将两个孩子从自己的车上推下,他的两个孩子便成了项羽的俘虏,而他的父母和妻子,则是被项羽的军队抓获的。刘邦得到了亲人,自然高兴,但他却违背了自己与项羽的协议,转身追赶已经撤走的楚军。
项羽显然斗不过老奸巨猾的刘邦。他们终于要在垓下的夜幕之中较量了。那天晚上,项羽听到四面楚歌。他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他慷慨吟唱,反复吟唱,军营内外久久回荡着项羽的临终之音。他所宠的美人虞姬为他伴舞,之后,她拔剑自杀,不愿意成为项羽的包袱。
项羽抱着虞姬的尸体,泪如雨下。他的士兵看到这些,也无不失声哭泣。项羽在军营反复吟唱的歌是这样的: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埋葬了美人虞姬之后,项羽毅然上马,此时追随他的只有八百人,他们狂飙似的突围而出。由于误人沼泽,人马难以通过,便返了回来,汉军乘机追上。项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然而,无所畏惧。他立马挥剑,往往一声大吼,便使汉军溃散而倒退数里。他让自己的骑兵望着他,一连杀死杀伤几十名汉军,竟轻松得像演戏一般。从而赢得了部下的阵阵喝彩。项羽的结局是这样的: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亦身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
读司马迁的书到了此处,我常常热泪盈眶。刘邦胜利,当了皇帝,作威作福,然而皇帝常有,英雄不常有。项羽失败了,他失败得如火如荼。他年仅三十就失去了生命。但他所展示的悲壮的人性之美,却烂然星陈,永远闪亮在人类的精神领域。这是作了皇帝的刘邦所没有的。想象着一个古代英雄叱咤风云而视死如归的壮举,我总产生一种净化灵魂的感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是李清照对项羽的歌颂,也是对人的一种期望。
我在公元前206年刘邦赴宴的鸿门徘徊,秋天的雨洒落在遥远的天边。蒙蒙的云雾下面,渭水一白,缓缓流动。渭水走过的关中,便是刘邦当皇帝的地方。他曾经冲入关中,又被项羽挤出,然后趁项羽之危,复返这里,接着主动离开关中进攻项羽,直到打败项羽,他才又回到了关中。他接受一个戍卒的建议,在这里建都。然而,苦心经营的江山,在他驾崩不久,就被吕后篡夺。他以是否有利于自己的原则为人处世,吕后便以是否有利于她的行为蹂躏了他主持的白马之盟。他教会了自己的妻子,妻子便谁都不顾,不顾他,也不顾他的儿子。不过,两千年之后的关中原野依然很美,即使曾经惊心动魄的鸿门,都满是宁静的柿树,它红色的果实闪烁于绿色的叶片之间,秋天的雨浸润着它们。
以成败衡量人的价值,是一种普遍的思想,它的优点在于鼓舞人争取成功。然而,它不可避免地使人采用一切能够压倒对方的手段,从而制造着卑鄙的灵魂,而失败的人所具有的含金的品质则仅仅因为他失败了,就可能被潭没。这不是人的悲哀么,我的沉默的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