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生长在唐代,并有幸及第为进士,那么,曲江流饮我一定是会参加的。那是一个发达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真是让人向往。
可惜我所见的曲江。已经不美了。我曾经几次到过曲江,它位于我的故乡少陵原东北方向,处在西安东南,到这里来总是方便的。曲江并没有水,它仅仅是一带低洼的田野,一条蜿蜒的小路穿过这里,人与车辆来来往往,黄色的灰尘如烟如雾,向人扑去,人走了,它就沾染到白杨的枝叶上。一旦灰尘起来了,它似乎就不愿意回归地面。
秋天不要到曲江去,曲江的秋天多么寂寥,人在这里会伤感的。天空是宁静的,淡淡的云漂染了天空,天空的颜色很混合。黄昏,西边的天空才出现一抹蓝,那是晚霞断裂之后露出的,仿佛撩开窗帘现出的一双忧郁的眼睛。晚霞并不热烈,鱼鳞似的,一片压着一片整齐的排列着。大雁塔的顶尖。仿佛插进了晚霞之中。泡桐和白杨到处都是。潮湿的土地,满是绿色的阴影。玉米的杆子密密地聚在一起,鹅黄的颖花开放着,并默默地孕育着粗壮的穗子。闲地保持着乌黑的墒,那是准备播种小麦的,乘虚而入的野草,竟在闲地漫延了,于是农民就把羊放牧在那里。路边的坝上的羊,将野草嚼得脆响,但在田野觅食的羊却没有声音,田野在遥远的地方。曲江的废墟并不小,它的两边都有村子,不过村子无声无息,唯有树木在那里笼罩。泥径两边,长着大豆和小豆,有叶子波浪似的翻卷着,我以为是一个硕大的老鼠,钻出叶子才知道是相互追逐的鸡。天空晴朗,然而刚刚下了雨,树叶草叶的露珠闪闪发光,一阵风吹,就滚滚而下。曲江是黄土的塌陷形成的,它的西南就是我的故乡少陵原。少陵原奔流着风,是秋天的风。风从它起伏的边沿穿过,有形而无声。
我所想象的曲江完全不是这样。它应该是一个天然的湖泊,汉武泉咕咕地冒着清水,泉水滋养着茂密的修竹和滑动的游鱼,鸟像云一样在树林起落。为了使曲江更广阔更繁华,唐代开通了黄渠。它一头在秦岭的大峪,一头在曲江。黄渠引来了秦岭的水。黄渠像一条明亮的飘带。逶迤在苍茫的原野。曲江的水涨满在高原的褶皱,起伏错落的江岸,合成曲江蜿蜒的框架。在曲江周围所有的高岗,都建筑了宫殿和亭台,紫云楼和彩霞亭尤其光耀。皇帝与嫔妃,王公与大臣,经常游乐于斯,春暖花开的三月三,秋高气爽的九月九,这里简直热闹非凡。“倾国妖姬云鬓重,薄徒公子雪衫轻。”这是诗人林宽的所见。杜甫对到曲江去玩的美人认真观察,并作准确的描绘,他说:“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为勾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极稳称身。”尽管杜甫是在讽刺贵妃姐妹的嚣张,但他所透露的,却是曲江的狂欢。在曲江,皇帝偶尔会从高处将钱币撒下,让群臣争抢而欢。皇帝设宴招待群臣的时候尤其热闹,他们举杯祝福,呼喊万岁。附近的农民也竞相豪华,绸缎悬挂,珠宝陈列,乐队演奏,舟楫荡漾。曲江上下,到处是人。那些及第进士,当然兴奋不已,成群结队到曲江去高兴。他们大摆其宴,频频畅饮,得意而忘形。及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多人终生努力,都不能成为进士,一些人老态龙钟才及第,那种大喜是可以理解的。他们要释放自己长期积累起来的的沉重,曲江显然是理想的轻松之地,这里有风景,有美人,美人走在风景之中。他们一边嬉着流水,一边饮着好酒,人人乐而忘忧。某些时候,皇帝高兴了,会赐其宴给进士,这是难得的荣耀,那些进士到了曲江往往会神魂颠倒,醉如烂泥。
关于进士在曲江出丑的故事是很多的。史记,曹松七十四岁那年考取了进士,曲江流饮,只有他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然而,他对其宴流连忘返,几乎死矣。卢彖及第之后,急着回到洛阳,已经请假了,不过看到其他进士在那里豪饮,便激动得身穿便服,津津欣赏。他顾的车上,还坐着一位歌妓。结果为巡查的所抓。他当然要被抓的,到曲江去的人,必须斯文而儒雅。连一些态度傲慢和举止轻浮的人都不准进入,何况卢彖。维持秩序的人对他提出警告,并追究他,其判词是:“紫陌寻春,便隔同年之命;青云得路,可知异日之心。”
曲江之美,历史悠久,大约在秦代,它便是一片可以游乐的风景。到了汉朝,它已经是绝妙的园林。隋朝的皇帝很是迷信,认为曲江之地高于皇宫之地。是犯忌。就派大批劳力挖掘曲江。使之低于皇宫的基石,这样便不会威胁王者之气了,随之在曲江两岸种植了接天连日的芙蓉供人养目。曲江之美的顶峰,当然是在唐代。唐代的曲江是自然和人工的结合,而且构建了一种立体的美。曲江周围有杏园,有大雁塔,它们既独立于曲江,又延伸了曲江。安史之乱使修建在曲江周围的宫殿和台亭几乎全遭毁灭,曲江一片衰败。多愁善感的杜甫,曾经在这里徘徊,看到草木翠绿而人影杳然,他不禁失声而哭。杜甫享受过曲江的热闹,体验过曲江的寂寞,世事的变迁使其感慨系之。安史之乱平息不久,唐文宗要恢复曲江之盛,对紫云楼和彩云亭作了维护,并告示富商之人,可以在曲江修建馆舍,并动员三千劳力疏通曲江,使水流畅。然而,失去的永远难以恢复。随着唐代的消亡,野草覆盖了曲江。明代之后,这里便逐渐变成陆地和农田,直到现在。
路在我脚下延伸,脚下的路筑在昔日的曲江之上。我慢慢地走着。浓重的潮气升腾而起,那些杨树、桐树和玉米,都湿湿的,仿佛刚刚淋了雨。潮气在这里是有重量的,我的头发就摩擦着潮气。它们从曲江渗出,并使天空都滋润了。悠长的历史之梦破灭了。奔驰的汽车和颠簸的马车。一辆一辆从我身旁越过,噪音干扰着皇都林苑的宁静。皇都已经废弃。它的宁静显得凄惨和荒凉。唯有生气的,还是那些潮气。它是被埋没的曲江的灵魂。消亡的曲江,到了一个阴暗的地方,在那里,它的压抑和沉闷显然难以忍受,就从土壤的缝隙钻出来,希望看一看阳光照耀的人物。滚滚尘埃依然撒在黄昏的树枝上,唐朝的尘埃就曾经这样飞扬,不过那是欣赏曲江的人践踏的,但现在的尘埃却不是。
在村子边的树下,有两个老人,老婆坐在藤椅上,白发飘拂,病身软弱,老头蹲在她的旁边,给她做伴。他们茫然地望着曲江,望着雾霭之中的庄稼。鸡和狗在附近游走着,他们背后的房院,似乎有孩子在热闹。炊烟绵绵地在天空流逝,我感觉它是那么悠然。
我走近两个老人,蹲在地上,像老头那样蹲着,我问:“你们在这里休息呢?”
老头说:“休息么!”
“你面前就是过去的曲江吧?”
“就是,你蹲着的地方,也是过去的曲江。”
老头黝黑的脸上,纵横交错的全是皱纹,嘴角的皱纹尤其深刻,下巴的胡子粗硬而黑白相杂。眼睛细小如缝,微弱的光明闪烁其中。不过,他是一个头脑清晰的老头,对此,我当然很是高兴,我问:“你的家是迁移到这里的吧?”
老头说:“迁移到这里的。在明末清初迁移到这里的。家原在曲江的北面,那里地势高,是一个原。”
“那时候曲江的水已经干涸了吧?”
“水少了,不过没有干涸。那里长满了芦苇,冬天都不会结冰。水不多,水缓缓地流着。”
“这是什么时候的情况?”
“我小时候的情况啊!”
“现在没有水了?”
“没有了。”
“它什么时候干涸的?”
“1939年关中大旱。这里的水就没有了。”
“这里的水是河水还是泉水?”
“泉水。”
“1939年关中大旱,泉水没有了?”
“没有了。”
“它不冒了。”
“不冒了。太阳晒得土地都起了皮。”
老头抚摩着他的下巴,那胡子嚓嚓地响着。老婆默默地望着他。晚霞燃烧得剩下了灰烬,天空青色如铁,曲江一片萧瑟。
我问:“那些庄稼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播种的?”
老头说:“曲江一直都荒着,满是野草,人开始只是在这里放羊放马。”
“什么时候有了庄稼?”
“曲江地势很低,它是凹陷下去的一处沟壕。水干涸了几十年之后,地下的水有一天忽然就渗出来了。”
“哪年啊?”
“1964年吧。”
“水汪汪地向北流着,冬天都不结冰。”
“是这样啊!”
“村子的人给这里种了稻子,种了四年,还养了鱼……我的儿子就是抓鱼淹死的。从那时候起,老婆就成了一个病身。”
“水深得能淹死人?”
“他是我最小的儿子。大约十年以后,大约是1974年吧,它的水彻底干涸了。”
“什么原因?”
“周围到处打井,水泵抽走了地下的水,曲江就干涸了。接着是造田。用土把曲江垫成了现在的样子。”
老头慢慢告诉了我关于曲江的变化,似乎为他能知道这么多的情况而得意。他盼某年某月,曲江的水能够再现,或者是从秦岭引水,或者地下涌水,以使曲江名符其实。如果这样,那么他重新迁移都很愿意。
告别了两个老人,我独自走着,凄凉的曲江像长卷的画一样在我身边滑过。我心里一片失落。我想,自然是有秩序的,人可以改造它,然而不要打乱它的秩序,否则它就要报复人,使你得不偿失。
我便这样想着。离开了曲江。
华灯照亮了我的眼睛,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端履门。五光十色的风景在这里喧哗。
背后是曲江,我能感到,有无数的秋虫在那里鸣叫着。
附记:2008年夏日,有朋友邀至曲江池作游,所见让人惊诧。农民全部迁走,房屋尽拆,水满树绿,鸟语花香。十几年前我在曲江喟叹:也许曲江池永远消逝了!不料曲江竟注水而再现,人真是伟大!
2008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