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偏僻的梁山去瞻仰了司马迁祠墓,它远离西安,也远离韩城。免去了世间的很多烦扰。它独特地屹立于高岗之上,遥遥的,我便看到反射着霞辉的牌坊和山门。青松翠柏挺拔于祠墓周围,尽管阳光从明净的天空飞速而下,不过我依然感到那里的寒冷。高岗之上,总是有风的,司马迁祠墓的寒凉渗透出一种严峻和艰危,在这里,一切人都会肃然起敬。
道路是曲折的,盘旋的,冬日的白霜使它微微滑湿。当我的双脚坚实而一步一步踏在石头铺成的道路的时候,我顿悟了建造者的慧心。建造者是有自己的考虑的,不然,不会将司马迁祠墓设于此地,而且将通往高岗的道路修得这样起伏坎坷。在到达祠墓的最后一段,是九十八级白色的石台。它们完全构成了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没有谁的坟茔是这种形状。那些帝王将相之陵尤其不是如此,它们通常都有宽阔的道路,两边树立着石人石兽,以烘托自己的威势。
司马迁大约死于西汉始元年间,直到西晋永嘉年间他才修建了祠墓,三百年之久,中国竟没有一个纪念他的地方。他的功绩是显然的,今天,他已经作为世界文化名人,闪烁在灿烂的星河之中。然而,在漫长的岁月,所有的统治王朝都不喜欢他,那个赫赫的康熙皇帝,还曾经驳回了一个县令提出给司马迁一个谥号的上书,其唯一的原因是,司马迁歌颂了陈胜那样的农民起义首领。
在世间,几乎难以寻找出一个身体受过宫刑而对他的民族做出了杰出贡献的人,但司马迁却是如此。他是以理解并宽容的胸怀评议李陵而得罪汉武帝的。李陵率五千步卒打击匈奴,以减轻其对李广利的压力。李广利率三万骑兵,从酒泉出发进攻匈奴主力。然而,遭遇匈奴大部的偏偏是李陵,面对八万匈奴的围攻,李陵且战且走,匈奴之血,流淌如河。不过终于因为力量悬殊,李陵被俘。这是公元前99年冬天的事情。这个消息使汉武帝非常生气,于是朝臣就归罪李陵,唯司马迁答汉武帝之问的时候,为李陵辩护。他认为李陵以少战多有一定功劳,而且他一向便有国士之风,终究会报答皇帝的恩德。对此,汉武帝觉得司马迁是贬低李广利,遂大怒,将司马迁置之监牢,并打算处死。不过司马迁想活,尤其要完成他的着作。如果司马迁有重金,那么他便能赎罪,然而他没有,遂只得以接受宫刑而免于一死。司马迁遭到了肉体最大的摧残和灵魂最大的侮辱,这样活着,当然为流俗所轻蔑,其心的苦涩可想而知。但他却绝不是打发日子。尽管他竟自郁结,不过要通大道,以发奋完成其着作。他抱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理想,记录了上起黄帝下迄汉武帝年间的社会变化,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及其民族交往,皆为他所包罗。他开创了纪传体例的史学编撰方法,而且将他的情绪和惩恶扬善的正义之感渗透着作之中。
我早就知道司马迁的故事。但在他的祠墓想起其故事,却使我对司马迁产生了新的敬意。高岗之上,长风凛冽,空气清纯,灰色的砖墙和瓦房洒满了阳光。我在祠墓之间徘徊着。风雨将古老的梁山剥蚀得破碎不堪,它的每一条沟壑,每一个悬崖,都露出了地球疲惫的断层。然而,历史的风雨考验了司马迁的人格,他傲岸地屹立着。高山景行,人所共仰,这是我的感受。我沉浸在一种伟大的精神之中。
在司马迁祠墓,人的视野很是开阔,梁山所有的峰峦都退缩进去,唯这个高岗突兀出来,呈现一种凌空之势。万里晴天和万顷麦田,宁静地隔离在淡淡的雾霭之外。人家散落在平坦的原野,凡是有树木聚集的地方便有人家。我寻找着徐村,这是司马迁后裔的居住之地。在徐村,设有祭祀司马迁的厅堂。其居民年年岁岁,世世代代,纪念着司马迁。司马迁祠墓之内。陈列着从宋代到清代众多的碑石与匾额,其中司马迁后裔敬献的对联高悬于红色的木柱。徐村的人远远就能看到高岗之上的祠墓,这些由灰砖与白石垒起的建筑,覆盖了巨大的半坡,冬日的阳光,晒着路边的栏杆和铁链,但风却晃动着悬崖上的古松与古柏。芝水如带,飘然而过。黄河如弓,浩荡地向东方奔流,它在弯曲之处的宽阔的反光直逼云霄。夏季的某些日子,夜深人静,黄河之声会飞到司马迁祠墓。
高岗之下,有一条春秋之际的勾通秦晋的马路。这条专门保留下来的三百米长的古道,完全由桌面大小的石块铺成,凹陷似槽,而且所有的斑痕和纹理都记录着遥远年代的信息。那是一个大气大魄的岁月,司马迁一定走过这条马路,他从这里离开故乡,然后壮游神州,然后到了长安。
在高岗的顶点,我看到了司马迁的坟茔,这是一个用灰砖包砌的圆锥似的衣冠之冢,一个连一个的八卦图案雕刻其上。清代陕西巡抚毕沅所题的碑石。矗立于坟茔之前。乌黑的碑石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安谧的气氛之中。有几只小鸟跳跃。尽管统治王朝没有谁喜欢他,但他的坟茔却总是有人修缮。汉武帝骄横地残害司马迁的身心,不过这种行为显然激发了司马迁的意志。司马迁知道自己着作的分量,遂将其藏之名山。在他的时代,司马迁并没有得到承认,不但如此,他还蒙受屈辱。人世沧桑,有些人的价值随着生命的终结就消失了,但有些人的价值却随着岁月的延伸而光大。那些思想超越了自己所在时代的真正伟大的人物,总是死亡之后才会出众。在自己所处的时代,他们是暗淡的,寂寞的,他们往往是在没有光华的日子进行着灿烂的创造。他们是被泥土包裹的金子。文明的社会应该给他们以足够的关注,因为创造活动深深地牵挂着他们的心,他们不会招摇于市,所以总是处于角落。站在司马迁坟茔之前,我强烈地感到赫赫其汉,亏待了一个伟大之士!
在司马迁高达三米的坟茔之巅,有一棵千年柏树,它的主干奇异地从根部分成五枝,向外扩展,寻找生长的空间。遗憾的是,现在只剩下四枝了,不见的一枝,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红卫兵砍掉了。红卫兵并没有从根部伐倒它,他们留下了一尺左右的木桩,这粗壮的枯死的木桩,光光秃秃,灰暗阴郁,像铁柱一般翘立于寒冷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