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这是黄河。
黄河不是这样的性格,它怎么会收束为如此浅浅的一带而懒懒地流过旷野呢?它似乎只有三米宽,一尺左右的落差将它混浊的水拉成薄薄的拱形,亮得耀眼。我不相信这是黄河。然而,我确实是站在黄河之滨,是特意来瞻仰黄河的。送我到这里来的汽车刚刚离开,滚滚的尘土正慢慢落定。我站在荒原淡白的阳光之中。黄河宁静而柔和,它从光秃秃的峡谷流出。之后缓缓地流向远方。没有风,一切都笼罩在温暖的色泽之中。我感到奇怪,自问黄河怎么这样驯顺,龙门怎么这样缺乏气魄。我怀疑是不是把别的一条溪流当作黄河了,我左顾右盼,希望证明自己走错了地方。这时候我醒了,我发现这一幕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此时此刻,我躺在旅馆的床上。韩城的夜晴朗而清冽,冷冷的月光从破烂的窗户投射进来,随它进来的还有白杨干瘦的影子。朦胧的天空,正悄悄剥落着夜的黑色,我开始想象三十公里之外的龙门,当然是难以入眠了。
这是一个涂抹了神话色彩的地方。远古时期,大禹治水,硬是把荒蛮的高山劈开,放黄河奔流出来。那黄河不是独立出来的,它总是带着成群成群的鲤鱼,鲤鱼在这里比赛跳跃,过门的便会升天,不能过门的就要曝鳃。并乖乖退回。无数鲤鱼冲撞着龙门的激浪,将一定是一片喧闹。鲤鱼跃龙门的故事,还使它成了一个名胜,而且它是连接秦晋的险要之地,斑斑史迹尚在龙门。
我看到的龙门,是冬日的阳光照耀的山水,干燥的空气弥漫着泥腥和石味。俨然我的梦中之状。我是乘坐班车到龙门的,我立足黄河大桥之后。它就开走了。虽然阳光普照,然而阳光并不温暖。周围没有什么树木,枯萎于悬崖之间的蒿草。仿佛也未摇曳,不过冷得让人畏缩打颤。这是峡谷的风制作的冷,黄河在坚硬的风下面流淌,水涌起的痕迹,像是百思难得其解的浮雕。两个船夫,穿着棉衣撑着一叶小舟,他们悠然摇橹,溯流而上。我不清楚他们做什么,他们只是奋力地向前划着,稠糊糊而急切切的水,像溃散而逃的野兽跑过他们的小舟。也许小舟冲浪的风没有这里的凶猛,因为大桥是空悬的,无论如何,载于黄河的小舟是在实处。在韩城的旅馆,一个筑路工人告诉我。龙门的风在晚上十点和早上十点之间是最大的,这段时间,他们根本不能干活,干活很是危险,风会将人摔倒,过了这段时间,风就会减弱。一年四季,总是这样。站在黄河大桥,我想这可能是真的。尽管风最大的时候已经过去,可我却依然感到它的锋利。这里的风像是用岩石搓你,呆了一会儿,我的脸就粗糙如砾,而且风会钻进裤子,将腿搓得又麻又辣,又疼又涩。在风中修补桥面的农民,将一条带子缠在腰间,他们的脸简直是蜕了皮一般忽白忽红。
龙门的奇妙在于山尽水出,在于山伸延到这里而终结了,它便再也禁锢不了其水,再也约束不住其水,冲出龙门的黄河遂无遮无拦地奔流了。不过黄河恰恰在这里是非常艰难的,因为它高岸相对,巉岩互逼,弯曲而错落,黄河流经此地,当然是兴奋而紧张,难怪它掀起了巨大的风。我想象着龙门堵塞了黄河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公元前403年发生地震。龙门就被崩裂的岩石给壅住了。沿着黄河。有一条黑色的路,秦晋两省的汽车穿梭往来。那路非常明显,是掏空了悬崖形成的。汽车的行驶。总要扇起煤屑向白色的岩石扑去。风在这里是黑的。风将炸开和劈开的悬崖全染成煤的颜色。汽车来来往往所拉运的几乎全是煤。偶尔黑的风会旋起一片白的纸,但那纸落在地上却一下变成了黑的。什么是野蛮的地方?我在这里就感觉到了野蛮。一个人徘徊在这里。黄河和挟持它的高岸一定会使他惊异。龙门不是一个人可以探视的,一个显得太单薄太渺小。必须是结伴才行。这里当然没有女性。没有女性的龙门显得十足的暴烈和凶险。司机的脸,都紧紧绷在玻璃上,一群构筑路堤的农民,全然沉默于灰土之中。打破沉寂的唯一声音是石头在悬崖下的互相磕撞。这些农民用呆滞而冷漠的眼睛打量我,而且永远是沉默的。我问他们一天能挣多少钱,我等待了好长时间,其中一个才告诉我可以挣三元。
龙门是地震所形成的一个峡谷,不过我的富于朝气的先民坚信这是自己的英雄大禹开凿的。先民有多么瑰丽的愿望!不幸的是。为歌颂大禹而修建的庙堂,竟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毁了,那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事情。现在这里造有一座木亭,碑石竖立其中,在凛冽的风中读着一些记录,我寒冷得几乎发抖,而且耻辱像黄河一样流过我的心。好在这山河仍是中国的,日本鬼子终于未能掠之为其所有。公元13年,汉成帝刘骜,鉴于龙门的雄壮,在此一游。距汉成帝三百多年之后,前秦王苻坚也览龙门,其情不自禁地高呼:“美哉,山河之固!”
黄河北岸,山西河津人利用龙门水流湍急而水量聚积的形势。建造了一项提水工程,希望把黄河之水引到高耸的原上,以缓解旱情。提水设施从水底拔起,耸立于河边,并向空中升腾。沉默的工人正在那里组合混凝土和三角铁,峡谷凌厉的风将劳动的声音吹得无影无踪。只有身影在风中运动。偶尔会有一股旋转的风扬起沙土,将那里搅得一塌糊涂。风停息了,工人仍在干活。一群穿着中山装戴着鸭舌帽的人在参观工程,这些人心不在焉地望着高大的建筑。一个精瘦的工程师用喇叭向他们介绍抽水设施,其嗓音沙哑,兴趣盎然,似乎唯恐那些人不能明白。经问我才知道,这些人是原上各地的领导,难怪他们神情严肃,一本正经,有的架着眼镜,有的背着双手。仔细观察他们的脸,尽管很像农民,然而多少都有一些官相。在提水的渠道,我惊讶地看到了淤积成堆的泥沙。不久之前,他们作了一次提水试验,目的是将黄河的泥沙聚集起来。黄河有害,主要原因便是泥沙作怪。将泥沙过滤,显然是提水工程的关键环节。
黄河南岸,陕西韩城人在那里用拖拉机拉沙子,平坦的沿线已经让他们挖得满是壕沟。冬日的阳光,照耀着广阔的水面。水面反射了阳光。遂使天地之间显得十分明亮。我默默地走着,我走过一个沙坑又一个沙坑,忽然发现其中一个大的沙坑中蹲着一位妇女,她无声无息地沐浴着阳光,似乎融入了沙子之中。她不足四十岁,穿着绿紫相交的格子衫,下面是红色的毛衣,一条围巾绕过她的头在下巴交结。她的脸和脖子有一种风吹日晒的痕迹,那是一种黑红相渗的颜色,在田野经常劳动的妇女,如果不能用香皂去污,那么天长日久便会形成这种颜色。我好奇地问她是给哪里运沙,她不知道,又问她一方沙可以卖多少钱,她也不知道,再问她一天能运多少沙,她还不知道,她诚恳地回答我,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给丈夫把沙子从壕沟弄到平地,她从袖筒抽出手,给我指点她的丈夫,我看到在弯道的半坡上,停放着一辆拖拉机。一个男人迷茫地在风与阳光之中张望……
黄河出了龙门,明显有一种解放的洒脱和畅达。龙门之外,是无边无际的大地。清朗的阳光,蒸腾着大地上空的雾气,使这里显得非常干燥。冬日的高原总是这样,仿佛一根火柴就能点燃空气。当然,点燃空气的永远不是火柴,是战争。这种可以沟通两地的山河,从来都是用兵之处。公元395年,后秦的姚兴进攻汾阳,太守柳恭等临水拒抗,姚兴不成,遂自龙门过河,进入蒲坂,从而使柳恭等投降后秦。公元617年,李渊任太原留守,此间,农民起义连连爆发。其二子李世民与晋阳令刘文举策划大举,李世民还奉劝李渊顺应民心,兴起义兵。这使李渊为之惊诧,竟要将二子李世民告发官府。李世民不慌不忙,夜以继日地晓以利害。这时候,李渊的朋友裴寂也向其进言,终于使李渊决心揭竿。在初秋的一天,李渊率兵从龙门进入关中,到了初冬,他便在长安拥立了一个自己可以掌握的皇帝。半年之后,李渊废其而自立为王,唐朝便出现了。然而。和平并没有真正出现。公元619年,刘武周勾结突厥贵族侵犯河西,唐朝受到威胁。为了消灭敌人,李世民脚踏坚冰穿越龙门,屯兵于河东的柏壁。当时军中缺粮,不得不进行修整,之后,一举打败了骚扰之徒。战争过去了,唐朝和随之建立的各种各样的政权都过去了,一千三百年之后的今天,龙门的山河一片宁静,唯有峡谷之风与水中之浪,以及人类劳动的声音在这里回响。
走在平坦的河滩上,我的脚一步一陷地充满了松软之感。河滩上是干净的,水曾经慢慢地从这里退回,把所有肮脏的东西都带去了。留下的,只是水的痕迹,水的影子。我走在一片白洁的沙子上如一个小小的移动的点。出了龙门的黄河忽然展开,其明晃晃而坦荡荡地散漫在天空之下,我难以望断它的波浪。水中常常露出大片大片的淤泥,它们不成方圆,然而都呈现着流动和冲刺之态。印在淤泥上面的纹理。仿佛是飞翔的麻雀的翅膀。在远方,风吹起了浩瀚的尘埃,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地方的尘埃弥漫成这样宏大的立体而迅速推进,我左顾右盼,前后寻找,想知道是谁揭开了沙滩的皮,谁将横躺的沙滩竖立起来了。我发现,风从龙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