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1916年底到1917年初的某一日,汤尔和对沈尹默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看沈步洲(时任北洋政府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北京大学之主管上司)这个人荒唐不荒唐,他要蔡(元培)先生来当北京大学校长。你看北大还能办吗?内部乱糟糟,简直无从办起。”沈尹默答曰:“你以为胡次山(亦名珊,字仁源,此时为北大代理校长)在办学校吗?他是在敷衍,如果蔡先生来办,我看没有什么不可以。”汤说:“你的话和夏浮筠一样,他也认为蔡先生可以来办北大,既然你们都认为如此,那我明天就去和蔡先生讲,要他同意来办北大。”此后,汤尔和曾面见蔡元培,劝其主持北大。1917年1月4日,蔡元培到北大上任。蔡元培决定出任北大校长或有多种因素,然汤尔和向蔡转陈夏、沈等人意见,或是起到了积极作用。
蔡元培到北大上任前,曾访问了汤尔和,以了解北大情况。汤向蔡建议:“文科预科的情形,可问沈尹默;理工科的情形,可问夏浮筠君。”于是,蔡元培1月4日上任当日便来到北大看望沈尹默。沈尹默随后又回访蔡氏,并向蔡提出改革北大的几点建议。沈尹默在《我和北大》一文中写到:“汤尔和对我谈蔡元培到北大当校长的时候,我和蔡先生尚无一面之雅。尔和对我谈话以后大约第三天,我在译学馆上课(北大预科当时不在马神庙,在北河沿译学馆旧址),忽然门房来通知我:有一位蔡元培先生来看您。我大吃一惊,一则是素昧平生,颇觉意外,二则是心中不免思索:社会上已轰传蔡先生将任北京大学校长,蔡先生已是中年以上的人了,阅历、世故应是很深,可这次不大世故,既然要看我,大可到我家里,何必到北大预科这个公开场所来呢。蔡先生和我见面后,谈及尔和介绍,特来拜访。略谈片刻辞去,目的在于相识一下。蔡先生出任北大校长后,在我心中就有一个念头,北京大学应当办好,蔡先生负重名,我们应当帮助他把北大办好。有一天,我去看蔡先生,和他作了一次长谈。我说:蔡先生,这次北洋政府借您的招牌来办北大。到了有一天,您的主张和政府有所不同,他马上就会赶走您。所以,您现在对北大应进行改革,但有一点要注意,凡改革一件事,要拿得稳,不然的话,一个反复,比现在更坏。蔡说:你的话对,你的意见是怎么办呢?我说:我建议您向政府提出三点要求:第一,北大经费要有保障;第二,北大的章程上规定教师组织评议会,而教育部始终不许成立。中国有句古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与其集大权于一身,不如把大权交给教授,教授治校,这样,将来即使您走了,学校不也会乱。因此我主张您力争根据章程,成立评议会;第三,规定每隔一定年限,派教员和学生到外国留学。我的建议,以成立评议会为最重要,蔡先生深以为然,完全采纳,向当局提出,果然达到目的。”周作人在《三沈二马》一文中写到:“沈尹默与马幼渔很早就进了北大,还在蔡孑民长北大之前,所以资格较老,势力也比较的大。实际上两个人有些不同,马君年纪要大几岁,人却很是老实,容易发脾气,沈君则更沉着,有思虑,因此虽凡事退后,实在却很起带头作用。朋友们送他一个徽号叫鬼谷子,他也便欣然承受。”
1916年11月26日,为筹谋群益书社和亚东书社合并及招股等事宜,陈独秀与汪原放从上海启程,28日到达北京,下榻于前门中西旅馆。大约在12月上旬,沈尹默从琉璃厂经过,忽遇陈独秀,故友重逢,甚为欣喜。沈问陈:“你什么时候来的?”陈答:“我在上海办《新青年》杂志,又和东亚图书馆汪原放合编一部辞典,到北京募款来的。”沈尹默问了陈的住址后,要他暂时不要返沪,过天去拜访。沈尹默回北大后将陈独秀来京一事告诉了汤尔和。12月中旬,蔡元培抵京后不久,在向汤尔和了解北大的情况时,汤尔和即将陈独秀来京一事及请陈独秀来北大的想法告诉了蔡元培。蔡元培回忆到:“我到京后,先访医专校长汤尔和君,问北大情形。他说:文科预科的情形。可问沈尹默君;理工科的情形,可问夏浮筠君。汤君又说:文科学长如未定。可请陈仲甫君;陈君现改名独秀,主编《新青年》杂志,确可为青年的指导者。因取《新青年》十余本示我。我对于陈君,本来有一种不忘的印象,就是我与刘申叔君同在《警钟日报》服务时,刘君语我:有一种在芜湖发行之白话报,发起的若干人,都因困苦及危险而散去了,陈仲甫一个人又支持了好几个月。现在听汤君的话,又翻阅了《新青年》,决意聘他。从汤君处探知陈君寓在前门外一旅馆,我即往访,与之订定;于是陈君来北大任文科学长,而夏君原任理科学长,沈君亦原任教授,一仍旧贯;乃相与商定整顿北大的办法,次第执行。”
从目前的材料来看,从蔡元培在汤尔和处得知陈独秀在北京,到蔡元培亲自到旅馆拜访陈独秀,中间至少相隔几日。在此期间,汤尔和向沈尹默打听陈独秀的具体住址,并请沈尹默向陈转告蔡元培有意请他来北大之意(请沈尹默向陈言说,亦有可能为蔡元培之意)。于是,沈尹默即找陈独秀言及此事,征其同意。不料,陈独秀却以要回上海办《新青年》为由而拒绝。蔡元培得知此情况后,即表示可让陈独秀将《新青年》杂志搬到北京办。并于12月26日晨首次登门拜访陈独秀。而且一连几日到访聚谈,据汪原放回忆,蔡元培差不多天天要来看陈独秀,有时来得很早,陈独秀还没起来,他就招呼茶房不要叫醒,只要拿个凳子给他坐在门口等候就即可,实见蔡邀陈之情恳切。值得一提的是,蔡元培初晤陈独秀之日,教育部即正式任命蔡元培为北大校长,此日下午蔡元培应信教自由会之邀在中央公园演讲,陈独秀亦随行,并作记录,后以《蔡孑民先生在信教自由会演说》为题,首次发表蔡之文章于《新青年》第2卷第5号。陈独秀在蔡元培之感召下,遂改变初衷,欣然应允了蔡之邀请。1917年1月11日,蔡元培以北大名义,函请教育部任命陈独秀为北大文科学长。13日,教育部长范源廉令派陈独秀为北大文科学长。15日,蔡元培以北京大学校长名义发布布告:“本校文科学长夏锡祺已辞职,兹奉部令派陈独秀为本校文科学长。”
陈独秀受聘为北大文科学长后,并将《新青年》移至北京编辑出版。该杂志之正式在北京编辑出版应自第3卷开始。第3卷的新作者主要有章士钊、钱玄同、蔡元培、恽代英、毛泽东等。1918年出版了第4卷,主要作者有周作人、沈尹默、沈兼士、陈大齐、鲁迅、林损、王星拱、俞平伯、傅斯年、罗家伦、林语堂等。至此之后,《新青年》迅即成为北大革新力量的言论阵地,而北大的情况亦如蔡元培所说:“旧教员中如沈尹默、沈兼士、钱玄同诸君,本已启革新的端绪。自陈独秀君来任学长,胡适之、刘半农、周豫才、周岂明来任教员,而文学革命,思想自由的风气遂大流行。”一刊一校为中心的新文化倡导力量基本形成。在此期间,沈尹默作为该杂志的编辑之一,不仅参加了许多工作,同时还从1918年至1920年在《新青年》第4、5、6卷上发表了18首白话诗,特别是1918年1月出版的《新青年》第4卷第1号上所发表的胡适、刘半农和沈尹默的9首白话诗,被称之为中国新诗的开山之作,三位作者亦被文坛称之为初期白话诗的三闯将。而沈尹默所发表的《人力车夫》、《鸽子》和《月夜》3首诗作,其影响甚至超过了胡适的诗作。在其后出版的《新诗年选》中,有人曾评论说:“胡适的所谓新诗,当时还不成什么体裁……第一首散文诗,而具备新诗美德的是沈尹默的《月夜》。”
沈尹默在北大期间曾任文科预科教授(1917年)、文科国文教授(1917年)、国文教授会主任(1917年)、编译会评议员(1917年)、评议会委员(1917年)、进德会会员(1918年)、国史编纂处成员(1919年)、学余俱乐部成员(1919年)、中国文学教授会主任(1919年)等。蔡元培主持北大后,曾委托马衡、沈尹默、刘三等组建北大书法研究会,倡导书法艺术。如学者所论:“在大学中成立书法社团,又时值蔡元培提倡美育代宗教,它绝对可以表明,书法开始进入新文化教育的层面,当然它也为书法走向现代化的理论研究与教育研究提供了可能性。”当年北大第一、二、三院牌匾即出自沈尹默手笔。自1917年起,沈尹默与蔡元培等人开始筹建孔德学校。美术家王子云曾在该校任美术教师,物理学家钱三强、戏剧家吴祖光、作曲家吴祖强、话剧表演艺术家于是之以及知名人士陈香梅等,都曾是孔德学校的学生。
1919年5月4日爆发了学生爱国运动,5月5日北京各校罢课,要求严惩国贼,释放被捕学生。沈尹默积极支持学生运动,并为营救被捕学生与同仁一道多方周旋。5月7日,被捕的32名学生终于获释。5月9日,蔡元培在当局及其他种种压力下被迫离京,不知行踪。北大评议会决定派沈尹默、马裕藻、徐森玉等到杭州去找汤尔和(汤此时在杭),目的是迎蔡返京。沈尹默等人到杭州通过汤尔和见到蔡元培后,蔡答应可以返京,但暂时还难成行,此后,蒋梦麟做代理校长,而蔡元培却再未返回北大。在此期间由于各种原因,沈尹默遂有了离开北大的想法。是年6月11日,陈独秀、邓初、高一涵等人在新世界散发传单,陈独秀被北洋军警逮捕,邓初和高一涵脱险。陈被捕后被关押3个月,至年底释放。陈遂辞去北大文科学长。1920年,陈独秀回上海,《新青年》亦迁回上海。至此,沈尹默与陈独秀再未相见,与《新青年》之关系亦即结束。
有学者指出:“沈尹默对新文学、新文化理念上的支持,并不代表沈尹默即是绝对的新文学改革论者、抱持厚今非古观念的人物。反之,笔者以为沈尹默乃是新旧文化、文学冲突中的典型调和派文人,即以不薄今人爱古人的中庸观点。兼擅新、旧文学。”这实质上亦是沈尹默兼容精神及平和尚静的性格体现。他的性格决定着他的处世态度及文学与书法风格。在五四运动中,沈尹默即非激进派,又非保守派,他支持学生运动,营救被捕学生,但更多地发挥着有利于运动发展的协调作用。他的诗词风格亦是始终统一的,他精熟古典诗词,也偶作白话诗,而无论新诗、旧诗,风格神韵尚皆一以贯之。他的书法亦是如此,他推崇帖学,即使临习北碑,亦无霸悍之气,流露出含蓄中和的趣味。这都是他的个性特质和家学遗传带给他的精神气质和文化品格所致。
1921年,应蒋介石之请,孙中山为蒋母王氏题写“蒋母之墓”四字,汪兆铭撰碑文,沈尹默书丹并题盖。是年,经北大评议会批准,依照北大章程规定,沈尹默赴日本研修一年。翌年,沈尹默返回北京后,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1924年,女子师范大学校长许寿裳被迫辞职,杨荫榆继任校长。杨极力反对新文化,主张复古,并将学生自治会干事数人开除。于是全校哗然,遂有坚拒杨荫榆之风潮爆发。次年5月27日,沈尹默与马裕藻、周树人、李泰菜、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等教员联名在《京报》发表《关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公开支持女师大学生的正义斗争。
1927年4月5日清明节时,北大一批教员同往海淀去找沈士远。同行的有北大教员的子女,李大钊之子李葆华也一起同行,大家在沈士远家住下。第二天,在城里的沈尹默得到李大钊被奉系军阀张作霖逮捕的消息,急忙打电话给沈士远,叫他马上把李葆华隐藏起来,不可让其外出,以免遇害。此后,李葆华在沈士远家住了两个星期。后因考虑到张作霖的侦缉队就在沈士远家附近,不甚安全,沈尹默就和周作人商量,决定把李葆华安置在八道湾周宅。4月28日,李大钊就义。翌日,报纸头条新闻报道李大钊、路友于等20人被害的情况,周作人见报大吃一惊,急忙和沈尹默商量,由沈尹默出面劝慰李葆华:“你令尊为主义而牺牲,本是预先有觉悟的……”并将李大钊遇害的情况告诉了李葆华。不久,沈尹默和周作人等人将李葆华改名为杨震,以孔德学校的名义将其送往日本留学。在40多年之后的“文革”之中,沈尹默曾对戴自中等人说:“守常是我的老朋友,曾在北大图书馆任主任,还教过经济学,又一起编过《新青年》,往来甚为密切。李葆华是守常的儿子,很早就参加革命,尝在孔德学校读书,孔德学校是我和蔡孑民、马幼渔、钱玄同诸人在1917年12月筹建的,蔡任校长,这所学校从小学到高中读10年,是培养北大教师子弟的学校,是我国第一所男女共读的学校,北大教员兼教这所学校的高中。在守常被捕后,我曾搭救过李葆华,后来,我又以孔德学校的名义把李葆华送往日本留学。”沈尹默的长女沈令融曾回忆与父亲在北京生活时所发生的一件事:“有一次,我有急事要出门,让保姆给我梳个流行的发式,保姆手忙脚乱没梳好,气得我对她大发了一顿脾气。此事正好被父亲回来看见了,他先把保姆安慰了一番,然后让我跟他走,出了大门,我问:去啊儿?他答:去孔德学校。我又问:叫车吗?他低低说了声:不。随后他就默默地走着,再没说话。来到孔德学校,父亲带我径直走到书库门前才站住脚。他指着放在书库里的木箱沉重地说:这是我的一个老友(即李大钊同志)的遗物,他为了老百姓的自由和平等,先走了一步,他用他的血,帮我想通了许多问题,但我没有想到在我家里还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子不教,父之过啊……他叹息着,让我站在李大钊同志留下的书籍前反省,他自己也陪着我站着,我偷偷看着父亲沉重的面容,终于认了错。”
1929年,在蔡元培、李石曾的推荐和河北省政府主席商震的邀请下,沈尹默出任河北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厅长。在此稍前与褚保权女士相识。此年,沈尹默将所作诗词辑为《秋明集》,分上下二册由北京书局出版。1930年前后。沈尹默又着重对米芾、智永、虞世南、褚遂良、王献之、王羲之诸家进行了系统研究,尤其对褚遂良诸帖用功颇深。在此阶段又购得米芾《草书七帖》、王献之《中秋帖》、王珣《伯远帖》、王羲之《丧乱帖》和《孔侍中帖》等墨迹影本,并时常博览故宫历代名迹,法书由是精进。诗词创作亦不断。然最费心耗时之河北教育事业,却举步惟艰。沈尹默在河北省教育厅长任内,依然秉承学者风范,不愿上捧下征。政府对教育之投入甚微,经费匮乏时,公务员薪金以九折发放。至1931年时,仅厅内经费即亏欠两万余元,幸得李石曾相助,终摆脱困窘。于是沈尹默也只好在1931年辞去厅长一职,重返北大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