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爱要怎样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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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柳林惊魂未定地说,是么?那是为什么呀?蜜蜂们真是太可怜了。这时候,马牧又看到了柳林眼睛里那忧郁的神情。于是,他就转移了话题,问养蜂人,你总共养了多少箱蜜蜂?养蜂人笑了笑说,你看呢?马牧就像小孩子一样,一二三四五……十五二十二五三十地查了起来。查了一遍之后,他又查了一遍,然后望着柳林和养蜂人说,嘿!总共是128箱,对吧?养蜂人微笑着点点头。马牧又问养蜂人,你知道上箱子里有多少只蜜蜂么?养蜂人诚实地说,我不知道。柳林就点了一下马牧的额头说,你这人真是有意思,这样认真追根问底的。马牧笑了笑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嘛。就在他们沉浸于跟蜜蜂有关的事情的时候,夜幕悄悄地笼罩了这片槐树林。

马牧和柳林很有些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养蜂人和他的蜜蜂,又沿着来路走回到小河那边。是的,他们就在这条小河边度过了一个浪漫的不眠之夜。实话说,这一点他们是没有料到的。事后他们也不敢相信。当然,这跟他们当时没有一个爱的小巢有关。于是,他们就把这个小河边,这寂静的旷野当成了他们的爱情伊甸园。是啊,许多年之后,他们还一定能够不止一次地想起小河边这个独一无二的夜晚。这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正如马牧所喜欢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夜》里写道的那样:只有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才能有这样的夜晚。在这个美妙无比的夜晚,柳林依偎在马牧的怀里,坐在河岸附近一片麦地的田埂上,听着小河里,庄稼地里的片片蛙声,望着不远处铁路路基上闪烁着奇彩的灯光,沈优当当的火车,沐浴着春夜的暖风,说着他们各自的理想和梦想(那是一个说理想和梦想的年代和年纪啊),说着他们二十年,将近二十年的故事,要知道,二十年和将近二十年那是有多少话,有多少要说的呀。那是怎样说也说不完的。他们还说到了傍晚时分遇到的那对中年人和那个养蜂人。在这个美妙的夜晚,本来可以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没有发生。马牧只是嗵嗵心跳着,最多的也只是轻轻地触摸着柳林那对结实饱满的乳房。柳林被触摸的时候,浑身在瑟瑟发抖,像风中一棵小柳树那样。马牧要是再继续做下去,柳林未必反抗得了,也不一定想反抗。只是马牧没有那样去做,他实在是很有些舍不得。他想,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夜晚,在这样一个梦境般的地方,是不该做那种事情的。或者他是这样想的,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这样,我已经是非常非常地幸福了。那时候,他,他们是多么地纯洁,他们的精力又是多么地充沛啊。他们就那样在小河边呆了整整一夜,走走,站站,亲亲,摸摸,想想,说说。是啊,那是一个美妙的夜晚,一个只是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才能有的夜晚。

夏日的午后,太阳渐渐地收去它强烈的暑热。马牧坐在小河边那棵大柳树下,地上铺着一张彩色塑料布,上面放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军用书包,里面装着两本书,一本是《老人与海》,一本是《吉檀迦利》,还有一件东西,那就是他差不多随身携带的硬面抄。另外他还带来了一个小收音机,可以听听音乐,没准儿还能听到一场话剧演播呢。现在,马牧把它们—一掏出来放到塑料市上,他在想,是读读海明威,还是念念泰戈尔,抑或是在硬面抄上写点什么呢?他想起了那个古希腊哲人说过的一句话,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这么说,我也不可同时干这两样事啦。但是,我完全可以交叉着把它们都做一做的,反正时间尚早。他所谓的时间尚早,是指柳林抵达这个约会地点的时间还早,眼下才四点半,距离他们所约定的五点半还很漫长,差不多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马牧啼啼自语说,现在让我先干点事情,慢慢地等着她的到来吧。小河里的水还在淙淙流淌,树立的知了还在歌唱,野外的热风还在吹抚,马牧打开《老人与海》读了起来。品味了一会儿,他轻轻地感叹说,老海明威啊,你写得真是太好了,好得让人无话可说。让我向你致以革命敬礼吧。他站起来走动了一圈,又简靠在树干上念起了泰戈尔。他想,泰戈尔这位老先生也很好的。不过,他银海明威是很不一样的人。但却一样地喜欢他们。他站在那儿望着四野的庄稼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回身盘坐在塑料布上,打开那本硬面抄,他想在上面写点什么,写点什么呢?他想,海明威写过《老人与海》,我就在这里写一写“少年与小河”吧。我当然写不了《老人与海人是呀,我最多只能写一个“少年与小河”,或者写一个——《我们的草莓河》吧。于是,马牧在他的硬面按上写下了这样的两行标题字。可是接下来写些什么,怎么写呢?这个我现在可是不知道,马牧哨响自语说,我要好好想一想。这时候,马牧看见一个老婆婆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盆,路踉跄跄走下河底,目了一盆水,吃力地端着它走上并不算陡的河坡,蹒蹒跚跚走到不远处一块玉米地里。过了一会儿,她又端着水盆,相当缓慢地重复了刚才的动作。马牧明白了,老婆婆这是在给干渴的玉米浇水呢。当老婆婆第三次来到河沿舀水时,马牧决定帮她一把了。于是,他就在她背后喊了几声大姐大娘,可老婆婆对于他的呼唤和要求当耳旁风。他又喊了几声,老婆婆仍是充耳不闻。马牧笑了笑,心想老人家没准儿是个聋子,就快步来到老婆婆的跟前,把他刚才的话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老婆婆不解地望着他,哇哇了几声。马牧心里一疼,天哪,老婆婆不但是个聋子,而且还是一个哑巴。这太不妙了。这么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为什么还得一盆一盆地给她的玉米浇水,那么她的男人呢,她的儿子呢?看来这些问题是得不到答案了。马牧就用手指指水盆,指指河水,指指自己和老人,指指她的玉米地,试图让她明白他是要帮她来浇水。但老婆婆的表情上透露着不要他帮这个忙,马牧就微笑着将刚才的比划动作又重复了一遍,老婆婆这才将信将疑地把水盆交给他。马牧欢快地跑下河底,舀出一盆水来,腿脚麻利地登上岸,朝老婆婆的那块玉米地走去。老婆婆在后头跟着,马牧回过头来指指那块塑料布,示意她可以坐在上面歇息歇息。老婆婆并不落坐,只是站在大柳树下望着马牧的背影。马牧穿梭一样来来往往的,目水,浇地,一趟又是一趟,很投入地劳动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玉白色的确良短袖衫早就弄得斑斑点点了,脸上沾满了泥水和汗水。他好像把今天下午这个约会和那个心爱的柳林志到了脑后,直到他差不多跑了二十多个来回,身穿一袭洁白连衣裙的柳林站在他面前时,他才端着满满一盆水停止了劳动。他泥头泥脸地朝柳林憨笑了一下,柳林露出那颗小虎牙还给他一个微笑。他想解释点什么,可没等他开口,柳林就带着撒娇的口吻说,我也要给玉米浇水。马牧说,你,行么?柳林呼了一声说,这有什么行不行的,我也能干。我已经站在那边看了一会儿了,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柳林做出一副要夺水盆的架式,马牧就乖乖地将水盆递给了她,嘱咐她要小心一点。柳林就跳舞一样端着水盆往玉米地里走去,马牧在后面跟着她。望着柳林的这种身影,马牧再一次想到了安格尔的《泉》,差别就是那个女人是举着水罐,而这个柳林是端着水盆的。还有就是那个女人是裸体的,这个柳林是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裙。想到这里,马牧就有点心跳,有点脸红,还有一点别的什么。柳林回过头来说,你别跟着我嘛,咱们配合着干活好么?接下来的配合就是马牧到河底自水,再端上来递给柳林,然后由柳林运送到玉米地里去。一趟,又是一趟,他们配合得很像那么回事。柳林那身洁白的衣裙也沾上了泥水,但她的微笑更洁白了。其间,柳林要求为不远处的草莓浇点水。她说,给我们的草莓也浇点水吧。实话说,这个仪式只是象征性的,因为果实已被摘去的草莓们现在不需要水了。事实上,今天下午的这个约会变成了一次劳动。事后,他们还时常说起这个下午很有意思。马牧说这次共同劳动很有意思。柳林纠正他说是很有诗意,马牧就赞同说,对,是很有诗意的。当他们结束了这次劳动,将水盆还给那个又聋又哑的老婆婆时,已近夕阳西下了。又聋又哑的老婆婆咧开笑脸,呆痴地望着他们,然后迈着蹒蹒跚跚的脚步走回家去了。马牧和柳林回过头来,相互看着对方的一身一脸泥水,甜蜜而又会意地笑起来,尔后就要拥抱对方。这时候,他们看见河岸上走过来那对中年人,就停止了动作,马牧觉得很扫兴。他们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在这一带遇到这对中年人了。但是,这一次马牧和柳林不想让他们看清自己,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身上满是泥水。于是,他们就收拾起地上的塑料布,顺着河岸朝那片槐树林里走去。他们回头顾望时,发现那对中年人还在目送着他们。不管他们,现在马牧和柳林要去看望那个养蜂人了。他们现在和那个养蜂人差不多成了朋友了。这天黄昏的时候,养蜂人神情有些忧郁地送给他们一罐蜂蜜,而没有像往常那样和他们聊天说话。告别了养蜂人,马牧和柳林离开那条小河,走上一条郊野大道。大道上行人很少,没有车辆,只有两旁的庄稼,和无边无际的辽阔。这时候,西天上彩霞红得像火,像虹,像画。天很阔,很大,很远的样子,有梦想不到的一切存在在那里。马牧和柳林手牵手,走在火红的霞光里,走在通往远方的道路上,像是走在画中,像是走在梦里。柳林说,我觉得我们这样可以一直走到天边的。马牧说,我觉得我们这样就可以走入天堂了。

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黄昏,到了夜晚更加让人感伤。像往常那样,马牧和柳林沿着那条小河,经过那座没有栏杆的小石板桥,在晚霞映红四野的时候,到那片槐树林里去寻访养蜂人。他们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见到养蜂人和他的那些蜜蜂了,他们很有些想念他和它们。可他们进人林子深处那片老地方时,发现那顶塑料帐篷不见了,蜂箱不见了,那个养蜂人也不见了。马牧和柳林着急地相互询问着,养蜂人去哪儿?马牧亮开嗓门,在林子里大声喊叫,楚大叔!楚大叔!喊了许久,没有任何应声。回答他的只有四散的惊鸟扑腾的翅膀。这时候,柳林的眼泪就刷地流了下来,她哭着说,养蜂人走了,养蜂人走了。她哭着说,养蜂人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呢?马牧忧伤地劝慰着柳林说,养蜂人也许没走,也许养蜂人还会再来的。他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他们不知道这些问题该去问谁。这天晚上,他们在小河一带没有多呆,马牧就把柳林送到了学校,自己则回到他的会计科办公室,在一张稿纸上写下这么一行字:寻找养蜂人(小说)。然后面对它发呆许久。后来,他们再也没有遇到那个养蜂人。后来,他们时常提起那个养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