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柳林又变戏法一样从书包里掏出来一捆东西,你瞧,我还给你带来了这些宝贝呢。这一次,马牧是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解开的,几本散发着墨香的新书映入了他的眼帘,它们是《太阳照常升起》、《幻灭》、《复活》、《罪与罚》。马牧亲切地捧起它们,一一地亲吻着,嘴里嘟哝着,我喜欢,我喜欢你们。站在一旁的柳林吃吃地笑出了声来。马牧如梦初醒来一样,猛地抱起柳林说,我爱你,我喜欢你。柳林说,我知道,我知道。说着,柳林又从书包里取出一叠纸来说,你的小说《我们的草莓河》我看完了,写得很有激情,也很有一些诗意,只是它们太乱了,不太像篇小说。马牧低下头说,是么,是么,那我以后再努力吧。以后,我会写出来好东西的。柳林说,我相信,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会的,我也会用我全部的爱捧出一轮太阳的。这时候,他们又把青春的身体和火热的嘴唇汇在一起。过了一会儿,马牧指指另外两张床说,他们快该回来了,咱们出去走走,好么?柳林说,好呀。马牧说的出去走走,当然还是指铁路路基和那条小河一带。不用说,这一点柳林也是心领神会的。
马牧和柳林终于迎来了他们的节日。那天晚上,柳林刚下了夜自习从教室里走出来,站在门口等候了许久的马牧就迎了上去。他说,同屋的两个人不在,一个回家了,一个到外地出差了,今晚那个房间可以属于我们两个了。这可是多日不遇的好时光。意思是说我们不能错过它。柳林犹豫了半天,还是在马牧的劝诱和恳求下跟他回来了。这天晚上,两个在爱河里淌了许久的青年,终于游到了惊涛骇浪的河心。事过之后,柳林泪流满面地说,今夜我可是把一切都交给你了。马牧露出幸福的笑脸说,我早就是这样了。目光凄迷的柳林起身拿过桌上的一支红蓝铅笔,在床头那张风景挂历上划了一个圆圈,望着马牧说,我把今天定为咱们的节日,好么?马牧说,从今以后,我们的每一天都是节日。
看完夜场电影《魂断蓝桥》后,马牧把柳林送到师范学校门口。分手的时候,柳林说,这几天我们不见了吧,我该复习考试了。马牧说,好吧,正好这几天我要写篇东西。可是……可是,第二天傍晚柳林又来找马牧了,他们又手挽手到小河那边去漫步了。
在小河那边,马牧和柳林总是能遇见那对中年男女。他们好像是他们的影子,他们的参照,他们的见证。有时他们在这边,有时他们在那边。只要马牧和柳林来到小河边,就差不多一定能看见那两个中年男女。那天黄昏时分,他们又在小河边看见了那对影子一样的中年男女了。这一次,他们展开了对这两个中年男女的讨论。
这个讨论是由柳林的发问引起的。柳林说,哎,你猜他们有多大年纪了。马牧说,大约有四十多岁吧。柳林说,准确一点呢?马牧说,那我可不敢肯定了。柳林说,我看他们有四十二岁了。马牧想了揭,说,我看他们是四十四岁,或者是四十六岁了。柳林说,为什么不能是四十五岁了呢?马牧说,我不愿意说他们是四十五岁了,在我们的家乡,四十五岁是一个忌讳,人们说四十五岁是老乖乖。所以,要是谁到了四十五这一年,他们要么说成是四十四岁,要么说成是四十六岁。柳林露出那颗虎牙笑道,这真有意思呀。可是,老乖乖,老乖乖有什么不好呢?不行,我得让他们是四十五岁,是老乖乖。你得答应我。马牧像个宽厚的长者那样笑道,好吧,就让他们是四十五岁好了。柳林拢了拢长发,又发问道,那你说,他们结婚有多少年了?他们还一直这样浪漫地相爱着。
马牧皱了皱眉头说,那你怎么能断定他们一定会是一对夫妻呢?柳林吃惊地说,他们要不是夫妻,能这样常常一块出来散步么?马牧说,那可不好说呀。柳林说,那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马牧说,我只能说,他们也许是一对夫妻,也许不是,也许曾经是。比如,他们也可能是年轻时曾经相爱过,并信誓旦旦地要永远生活在一起,可是,由于某种灾祸、某种误会、某种变化,或者是因为本来并非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后来就各自东西了,多年之后,他们在某一个偶然的场合里又相遇了,于是,旧情复燃,两个人就背着各自的家庭,偷偷地出来幽会了。也许他们原来是夫妻,后来者是发生争执,两个人一气之下就离了婚,然后又各自结了婚,后来发现还是他们两个生活在一起更好一些,他们正在筹划着各自的离婚,然后再复婚,我们厂里的钳工陈胜加就是这样的。
也许他们是才相识不久,生活了那么多年,发现原来自己真正要的人就是对方,于是,他们想打破现有的结构,试图来一个重新组合。他们来这里就是讨论这种事情的。除此之外,我想他们之间至少还有一百种可能性。关于这个,我正在猜测和想像。等我认为差不多快搞明白的时候,我再告诉你结果。柳林竖耳细听着马牧煞有介事的推测,这时候发出一个夸张的惊叹:天哪!还真有你的,搞得这么复杂,你真不愧为是个写小说的。马牧却相当认真地说,也许事情本身就是这样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又复杂又简单,你想它复杂它就复杂,你想它简单它就简单。柳林退了一步说,就算你说得有道理吧。那么,请你现在告诉我,他们的身份又是什么样的呢?马牧想了想,说,我看那男的是一个机关干部,女的是一个高中教师。柳林说,为什么男的不可以是一个大学教师,女的是一个商店的经理呢?马牧说,那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过,男的也可能是文工团的编剧,女的是书店的副经理。柳林说,说实话,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现在一定是相爱着的。
马牧赞同地感叹道,是呀,是呀。这时候,柳林忽然神情忧郁起来,她说,不知道我们到了他们这样的年纪时,还能不能像他们那样相爱,还会这样常常到这条小河边,或另外一条小河边漫步么?马牧一副自信的样子,说,那当然,这还用怀疑么(多年之后,他想到这些只有苦笑了)?柳林望着对岸那两个似乎也在看着他们的中年男女,拉了拉马牧的衣襟说,你看,他们也在看着我们呢。你说,他们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像我们今天这样相爱着?还有,他们看着我们,是不是也会想到,说起他们的青年时代?马牧心事浩茫地说,会的,也许会的,我想他们舍的。马牧说,不过,他们现在太老了,他们已经四十多岁了。我比他幸福,我们比他们幸福。我们的好日子过都过不完的。柳林说,我真想跟他们认识认识。马牧说,我早就这样想了。但是,最终他们没有这样去做。
许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马牧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但是他的眼前还时常浮现出那种定格的镜头:一条长满了草惠的小河岸上,马牧和柳林在这边,一对中年男女在那边,他们相互凝望着,打量着,猜详着,一座没有栏杆的石板小桥头上,他们相通了,礼让着,然后各自走他们的路……
草莓的品种是很多的,据说全世界草莓的品种超过两千个,而且品种更新换代很快。目前,具有推广前景的优良品种主要有:宝交早生。戈雷拉。春香。红岗特兰德。明宝。丽红。明晶。布兰登堡。红衣。盛岗十六。早红光。紫晶。鸡心。梯旦。爱美。四季草莓(全年多次开花结果)……无论它们的名称是什么,可它们仍然是草莓,也只能是草莓。
又一种新生活开始了。马牧和柳林相识不久,也就是说有了那个一夜故事之后,他就把夜晚读书的地点从研究生阅览室转移到了本科生的阶梯大教室。实话说,这其中有一点小小的秘密。在大教室里能够看到一些漂亮的或比较漂亮的,但一样蓬勃着青春气息的女大学生,而不像在研究生阅览室那里尽是些韶华已逝美颜不再或压根就不漂亮只好赶快去做学问另想门路的妇女或准妇女。你想一想吧,当你读书或思考什么问题的时候,抬起头来就可能看见一张漂亮的脸蛋,或者曲线毕露令人想入非非的身影,那不是一件很不坏的事情么,你说它是一种享受也没什么不可以。重要的是,在这里他能与柳林同富共读。同窗共读,马牧喜欢这个词语。与自己喜欢或者爱恋的女性同窗共读,这种感觉是很有些美妙的。一不小心,他还可能想到红袖添香夜读书这句古老的俗语。
与柳林同窗共读的时候,他们并不像某些大学生那样依偎在一张桌子交头接耳,而是相隔一定的距离,各人做各人的事情,间或相互比较深情地望上一眼两眼,送上一个会意的微笑,然后再埋下头去念书或写字或想事。只是到了下夜自习之后,他们才并肩携手在月光下的校园花坛里,或者是校门外灯火辉煌的大街上走走,说说话。他们一致认为这种方式很好。说实话,马牧已经有过一些经历了,到了理智之年了,他还不至于在读书的时候心独意马的。现在,他是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的。对于生活——干脆说对于爱情,他是有着自己的态度的。这种同富共读的方式,倒是可以让他宁静地沉入某本书,某种思考之中,有时甚至还会搞出些小灵感来。比如今天这个晚上,他正在距离柳林不远处的一张小桌上读那本《西方二十世纪宗教哲学文选》,面对着书中多次出现的信仰信念之类的词语,马牧忽然掩卷写下了这样一个题目:我相信你。接着,一行行文字犹如流水一样涌到了稿纸上。直到今日,马牧还时常读读那个夜晚写下的小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