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符号性的单体或复合纹饰所产生的审美感受,绝不等同于某一动物或几种动物的总和。它所凝炼出来的示意性的视觉形象,启迪着人们对各种各样的,动物的特异形象及特异本领的回忆与感受。因而,彩陶艺术所展现出来的,中国先民的艺术感情并不集中于自然界某些具体的对象上,而是聚集在各种对象的特征及相互关系中。
二天地混一,人神杂糅的艺术境地
无论是西方写实主义的绘画,还是传统的中国画,在观念中都是把自然物作为审美对象对待的。作为审美主体的人物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将怎样的感情注入于审美对象,人与自然物之间总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距离。而彩陶艺术却体现了早期人类所特有的审美情趣,即人们不仅在观念上将人与自然物之间的距离抹掉,而且在艺术中直接将人与动物融为一体。
在渭河中下游的宝鸡北首岑、西安半坡、临潼姜寨等遗址,目前已发现了不少人面鱼纹形象。这些人都略去了肢体,只画出一个很圆的圆形脸盘。人口衔双鱼、珥双鱼,用两根细线表示眼睛,人似乎作闭目沉思状。唯独姜寨出土的一件人面鱼纹盆,人双目张开,瞳孔在眼正中,人表现出惊奇的样子。西安半坡还发现一件人面鱼纹彩陶片,这件人面鱼纹陶片与其它人面鱼纹不同的是,它将人面画在鱼头内鱼眼睛的位置。这些以不同方式将人与鱼融为一体的形象,其原来的某些具体内含我们今天已很难详知了。但是,他们在观念中已经将人与鱼之间的距离去掉这一点,却是十分清楚的。
人面蛇身形象过去只在汉画象石中发现过,许多人以为它出于汉代人的造作。近年来,彩陶纹饰中发现了不少人面蛇身的形象,有人面蛇尾两手上举的,有人面蛇尾四肢的,铜川前峁出土的一件浮雕罐上有一个人面蛇身浮雕,蛇具四肢,其形象颇似壁虎。彩陶纹饰中人面蛇身形象的发现说明,这种人面蛇身纹与人面鱼纹一样,是新石器时代先民特殊审美观念的产物,它代表了那个时代人们的独特的世界观。汉代的人面蛇身像及传说,不过是其流风余韵而已。
彩陶中还有将人面与鸟合成一个形象的。这种纹饰只在临潼姜寨发现了一件,它将人面简略得只留下两个眼睛,将鸟身画做一根羽毛状形象,传达出了人寄身予鸟而欲展翅飞翔的信息。
如果说前面我们已经述说了,那些示意性的动物形象所代表的,仅是某些动物及其相互关系。那么,这些人面与动物形象合一的现象则说明,这些动物形象及作为其替代物的示意性符号,大约还有暗寓着某些特定集团的人们这另一层含义。这种观念明显带有深刻的历史投影。在新石器时代这一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原始人始终处在“百兽相与群居”的生活环境中。人类自身的脆弱使得他们不能不求助于自身以外的植物或动物,而当他们以人体特有的认识和感情去推测,类比自然物时,整个自然界在情感与心理上就不再是客体而属于主体,即原始人类自身的有机构成部分了。
中国古代的生人神话大约就是这种观念的反映。
周人的先祖后稷据说可以与鱼相互变化;商人就认为自己的祖先为玄鸟所生。在现实中人既与兽不分,在观念里,兽与神也混然一体。人、兽、神既然混沌地联成一片,那么,他们的住地,天上与地下也是浑然一体的。
一些彩陶纹饰还反映出这些动物形象或示意性符号,不仅蕴含着地面上动物与动物,人与自然物之间的关系,而且,它还传达出了人们将自己的认识扩展向日、月、星、云,宇宙空间的愿望。
庙底沟彩陶中曾发现过三足鸟及鸟背负太阳的形象。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中国古代相当盛行的太阳与阳鸟、三足鸟的神话传说。阳鸟与太阳的神话固然是对阳鸟本领的赞美,然而,当我们透过阳鸟的形象去审视它后面隐藏着的人时,就不难发现,人们正是借助于鸟的双翼去攀附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太阳的。
彩陶中还发现过不少蛙即蟾蜍形象,在甘肃马家窑彩陶中,这些蟾蜍形象演变成三头三足或圆圈类几何纹样,有人认为它可能和古代神话中月亮与蟾蜍的传说有关。无论是背负太阳的鸟纹,还是演化为月亮的蛙纹,都表现了当时人们虽然幼稚,但却极其真诚的认识,与接近天体的感情和愿望。由于当时人们那独特的思维方式——即以人的心理类比自然与宇宙的方式,人们果然艺术地达到了自己的愿望。长着鱼身的人就可以和鱼一样跨越江、河、湖、海,长着双冀的人也可以象鸟一样直飞云天。夸父以“走”逐日,羲和以“水”浴月,女蜗以“石”柱天,应龙划“地”成河,黄帝驱虎、豹、熊、罴为之战,炎帝长牛头牛角以为利器……这种人往来于日、月、星、云间的悠然姿态,人与鸟兽浑然一体的自由,正是由于中国新石器时代先民,将人的心理、情感,或者说将人们自己直接附着到宇宙万物中去的结果。由于这种观念具有立体式的,多层次的哲理意蕴,因而彩陶艺术形象就成了自然物,人和天体宇宙的多种观念耦合的物化形态。因而,彩陶艺术所体现出的美,决不是用写实、变形、夸张,形似神似等表现手法所能包容的。它是与先民那全部独特的观念相一致的。是一个以原始人类的类比心理为基础的认识世界的思维方式问题。彩陶艺术以其野性未尽,人性初开时所特有的原初活力,混合着自然界那未经雕琢过的猛力,呈现出了荒忽,险异,浑莽,瑰丽的格调;它将幼稚与深沉,荒怪与严肃,蒙昧与深刻,混沌与睿智互为表里而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因而,彩陶艺术以其独特的形式和格调,散发着耐人寻味,诱人思考,催人振奋的艺术魅力。
三魂兮归来
彩陶艺术所呈现出的独特的审美自由,是同当时人们还没有自觉地将自己与自然界分开的混沌状态相一致的。是由人们以自我意识类比外物的思维方式决定的。在这种思维方式支配下感知到的自然界及其相互关系,具有极大的主观和虚妄成分。就科学的认识而言,这是极大的谬误。然而,从艺术的角度看,它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自由。当史前社会的帷幕慢慢退去,人们睁开朦胧的双眼以科学的目光,真实地认识并把握自身及自身以外的自然与宇宙时,人才第一次有意识的站在自然界而前,并以科学的知识真实地认识这些客观事物。从人开始真实地认识自然这一点来说,人与自然的距离是靠近了。然而从心理与情感上说,人与自然却是分离的。特别是整个自然万物与茫茫宇宙作为无穷无尽的真实存在,人们只能一个一个的,一层一层的去真实的认识它。从这个意义上说,人又失去了居高临下的宏观把握自然的可能性。因而,彩陶艺术中所呈现出的空前自由在历经青铜器的成熟阶段以后,历经汉、唐的延续发展而渐渐削弱消失。传统绘画中所谓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只是更强凋人的主观情感对客观自然的移化,并未消除也不可能消除人与自然之间的距离。这种状况到明清之际达到了顶点,绘画日益被限定在人与山水、园林相对悟的狭小境地。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人无论从宏观上还是微观上对自然界及至宇宙的认识,都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科学的发展业已替代了昔日先民在神话中宏观世界的方式。先民奔月驭日的意想已经或即将成为事实,交通、信息的发达使四海五洲若比邻里。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与天体宙宇之间已经建立起了十分牢固而密切的联系。人们似乎在一瞬间又回到了往古那幻梦般的神话世界。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说,彩陶艺术反映出的审美观念与现代社会十分相似。
然而,彩陶艺术作为那个特定时代,特定地域的艺术现象毕竟一去不复返了。建立在现代科学技术基础之上的全部西方现代艺术,也终归是那个特定地域的产物。当现代科学技术已经步入了中国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的大门,为构筑全新的民族文化奠定了基础的时候,招唤那失之甚久,然而又得之弥多的彩陶艺术之魂,对振兴民族绘画一定会有所脾益的。
(本文原题为《彩陶艺术的意象美》,原载《1991年意象艺术国际研讨会论文集》,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第196-2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