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仪,和他萎缩的帝国,在弱势中不断消长,这也是各派政治及势力的消长。最终,溥仪一再心仪的帝国消亡了。这原本是崩溃了的帝国。只因历史时代的人物,大多还舍弃不掉。尤其是溥仪自己,更难割舍“皇帝”的称号。
然而,溥仪在世界着名导演贝托卢奇拍摄的《末代皇帝》里,他成了紫禁城里周旋于遗老与共和新派人物中的斗士,成了天津外国“租界”内活跃于酒吧舞场的欧化男士,成了伪满傀儡宫廷中敢和日本人作对的勇士,成了监押战犯中抱定“不自由毋宁死”信条的名士,成了文化浩劫中维护自由的战士,最后得以自由地回到当年登极的地方。溥仪深受帝师影响的“人君形象”
在大民国“小朝廷”的年代里,溥仪的复清思想,根据于帝师陈宝琛。
陈宝琛(1848~1935年),字伯潜,号弢庵,晚号听水老人,福建闽县(今闽侯)人。1911年6月奉朝廷命派在毓庆宫授宣统帝读书。辛亥革命以后仍矢忠逊清皇室,不忘“皇恩”,甘当遗老;长期与溥仪相处,既是“帝师”,又是“智囊”,深受倚重,对溥仪前半生的经历有过难以估量的巨大影响。陈宝琛亲见、亲闻、亲历的故事,渲染当年“太平天下”的景象。陈师傅的这些说教,最后还要归结到溥仪身上,一面让“小皇上”“敬天崇祖”,“尊君亲上”,一面又以“龙种自与常人殊”开导之,使其养成“舍我其谁”的帝王思想。
陈宝琛也教育自己的学生要善于识别“贰臣”。据溥仪回忆,陈曾列举许多“贰臣”的名字,如既当民国总统又兼清室“太保”的徐世昌,既为清东三省总督又任民国奉天都督的赵尔巽,既已官至清朝江宁布政使并暂护两江总督又接受民国总统委派出任参政院参政兼参议、顾问的樊增祥,既已当了清朝的道台又出任民国印铸局局长的易顺鼎等等,认为这些人都不是伯夷、叔齐,他们做了民国的官,拿了民国的钱,是遗老中的变节分子,只能列名于“贰臣传”。面对袁世凯上演“洪宪皇帝”丑剧的一幕,陈更认为是大叛逆,指袁为“元凶大憝,自作孽,必不得善终”,同时为溥仪安全计,又暗中替他求神问卦。陈这种辨别忠奸的观点,深深地影响着溥仪。后来,庆亲王奕勖去世时,其家人递上遗折,请求谥法。溥仪厉声拒绝说:“奕勖受袁世凯的钱,劝太后让国,大清两百多年的天下,断送在奕匡手中,怎么可以给个美谥?”事后溥仪将此事告诉陈师傅,乐得他连声赞叹:“皇上跟王爷争得对!争得对……有王虽小而元子哉!”
《我的前半生》中有一段话:“老师们对我的功课,从来不检查。出题作文的事,从来没有过。”事实并非如此。仅以怎样当好人君为主题的小论说文,溥仪就写过许多篇,如后来刊于《文献》的《汉元帝论》、《孟子言仁义不言利论》等就是。溥仪在《论(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一文中,还在篇首特别加了一句:“余因陈师常责何不作文万不得已作文一篇日……”可见陈宝琛督励之严。溥仪与陈宝琛(右)、朱益藩(左)两位师傅摄于御花园养性斋门前溥仪此文写得有声有色有情趣,正是陈师傅培养的活灵活现的人君形象,引录如下:“余读《左氏传》,至郑伯克段于鄢、颍考叔谏一篇,不觉击案大吼,直目厉色,急言日:夫庄公者,欺母杀弟之人也;考叔知其为人,故讥谏之。彼虽改,然其奸雄固未减也。何则?庄公之从谏也伪也。其意使天下闻之赞其纳谏也,岂不陋哉!观其代许让地及许大夫所言,皆系欺人之语。代许之役,考叔登城被射而死,庄公知为公孙阏,何不治之?此又其奸邪之证也。嗟呼,以庄公之奸佞而有考叔之为臣,盖亦偶然矣。若考叔者,可谓忠孝之人矣。余不敢多言,恐庄公有灵恨吾也。”
陈宝琛不但教会了溥仪读书识字,还循循善诱地把他一步一步引导到人君培训的道路上来。每当学生有了点滴进步,他便会把双眼眯成两道细缝而赞叹曰:“有王虽小元子哉!”
由于陈宝琛的资望,更由于他在“授皇帝读”这个岗位上尽职尽责,赢得逊清小朝廷上下一致的信赖与尊敬。隆裕皇太后以及当时健在的同治帝和光绪帝的四位妃子,还有载沣为首的王公大臣,都对陈师傅高看一眼。溥仪也觉得陈师傅比其他师傅更亲近,这位“小皇上”一生中第一首“御制诗”,就是八岁那年为陈师傅祝寿而写的,全诗只有十六个字:“松柏哥哥,终寒不凋;训予有功,长生不老。”
逊清皇室给陈宝琛的待遇也是相当优厚的,仅养廉银一项,每月就有一千元,折银七百二十两。至于恩赏殊荣、交派重要差遣、赐予古董字画及御笔匾联等更是经常的事情。1912年9月22日,溥仪“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赏陈“在紫禁城内乘二人暖轿”;1912年11月15日,溥仪“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命陈参与宫内精简机构、裁撤冗员、筹划经费使用等项工作,此事由溥伦领衔,至1913年2月3日完成;1913年2月6日,溥仪“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给陈“赏戴花翎”。溥仪写于1918年1月13日(旧历丁巳年十二月初一日)的一篇日记(含漫画’
梁老师进内观予写字之图”
)。画中持笔者即十二岁的溥仪本人,还有他的老师梁鼎芬,以及懋勤殿第二总管太监宋敬明(无顶无翎)、四十八处都总管张得安(宫中最高的太监)、养心殿第二总管太监阮进寿。这是溥仪少年时代宫中生活的写实。1913年2月22日,隆裕去世。溥仪传下哀旨,尊谥“孝定”,派陈宝琛参与治丧。陈感念宣统朝和隆裕的恩惠,联想到皇帝退位未久,身居长春宫的隆裕又撒手人寰,扔下了正值冲龄的溥仪,前程惨然。想到这里,他心中充满了凄苦,乃吟成《大行隆裕皇太后哀辞》一律,其中有“长春寒月黯无辉,顿使冲皇痛靡依”之句。
随着年龄的增长,溥仪“逐渐懂得了读书和自己的关系”,对于将来如何当个“好皇帝”开始有了兴趣。从这时起,陈宝琛也开始向他的学生灌输政治内容,首先是大骂民国。他经常对溥仪议论说:“民国不过几年,早已天怒人怨。国朝两百多年深仁厚泽,人心思清,终必天与人归。”他把辛亥以来的军阀混战,都归咎于共和制度不好,常把遗老之间以谩骂中华民国为主题而酬酢唱和的诗词、对联,作为教育溥仪的材料,例如:“今日看天意,明朝观地文。兵戈犹在眼,民意不忘君。”“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横批:旁观者清。”陈宝琛就这样无孔不入地教育他的学生,让溥仪牢牢记住:“民国总统不是东西”,唯有清朝皇帝圣明。
陈宝琛还把《圣谕广训》、《大清开国方略》、《圣武记》等盛赞清朝开国先君的着作列入十三经以外的辅助教材,并常常讲到康熙帝的“勤政爱民”和乾隆帝的“丰功伟绩”……有时还穿插讲些个人在晚清的经历,讲他当一品大员时被张勋捧上宝座溥仪第二次登上“宣统皇帝”,与张勋有关。当时,溥仪年仅十二岁,是位翩翩少年。
1913年,张中,勋因“南京交涉案”,袁世凯撤销了江苏都督,改任他为长江巡阅使兼安微都督,驻兵徐州1914年1月移住徐州生,徐州又成了策划复辟的大本营。是年10月张勋晋京“赴宫门请安”,第一次叩见溥仪。当年溥仪才九岁,不谙世事,接见陌生的重要人物之前,由陈宝琛师傅进讲问话答话内容。溥仪回忆那次接见的情形说:“当张勋见我时,仍然是跪拜称臣,我也就按照老师的‘传授’,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几句慰劳的寒暄语。果然张勋听了很觉高兴,并对于我的这种慰劳表示了感激之意。”
张勋(1854-1923),字少轩,江西奉新人。张勋对清王朝有感情,溥仪也对得起张勋,头一次见面就下了一道谕旨:“张勋着加恩在紫禁城内骑马。钦此。”这道谕旨经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景丰和绍英三人副署后干1914年1O月5日正式公布。
张勋领了“朝马”之赏回到徐州,继续窥伺时局,以求一逞。自1916年6月至1917年5月,连续召开四次徐州会议,有十三省区的代表与会,从而奠定了张勋的“盟主”地位,使他感到复辟时机渐趋成熟。这时,北京城里的代理总统黎元洪与国务总理段祺瑞正在如火如荼地大闹“府院之争”,张便利用这个机会,以调停黎、段之间的纠纷为借口,于1917年6月7日率四千名“辫子兵”北上,经天津于6月14日进入北京。第二天,张勋即以前两江总督职衔人宫朝见溥仪。
本来张勋在徐州动身之前,曾派刘廷琛先期北上入宫,向陈宝琛密报张勋的宗旨和行止,按当时约言,张勋将直驰北京,立即宣布复辟。陈宝琛知情后,当然会告诉溥仪应如何接待张勋的,所以溥仪事先有准备。然而,形势复杂,张勋北上途中有变,在天津下车又留连几日,虽复辟之初衷未曾动摇,但在实行步骤上直到人京尚举棋不定。张勋在这种情况下朝见溥仪,怕连老成持重的陈宝琛等也无法尽知其中之奥,只凭十二岁的孩子自己去应付了。
张勋依臣礼叩拜溥仪后,陈述了自己追求清王朝重建的政治理想。不料,溥仪连连摇头,似乎丝毫不感兴趣。
“皇上为何不愿复辟?臣愿一闻陛下圣虑。”张勋诧异地问。
“师傅陈宝琛每天进讲经史诗文,朕必须努力学习,没有余力多管闲事。”
溥仪的答话里充满天真和稚气。
“皇上若再即帝位,必须管理国家大事,不能尽是一味念书。”张勋语调虔诚,愚忠可感。
“倘朕再即帝位,真可以不用读书了吗?”溥仪惊奇地反问。
“自古皇帝都善骑射,尚未闻有一味只知读书的皇帝。”张勋说得很认真。
“果如是,则按汝计划行事可也,朕亦将按汝之安排行动。”溥仪听得也很高兴。
当然,接见过程中溥仪也曾按照师傅们的导演,向张勋问问徐州驻军的情况,以示对其关心和慰勉。当张勋夸赞皇上“天禀聪明”的时候,溥仪乃以谦逊答之,“示以圣德”。不过,这些都是摆摆样子的过场话,不像上面那几句来言去语能活现出溥仪的一颗少年之心。
张勋入宫朝见溥仪后又过了十二三天,才决然定下复辟大策,电召康有为等遗老人京。1917年6月29日,康有为、刘廷琛、沈曾植、王乃徵等遗老麇集于张勋的南沿公馆,举行最高级会议。会上所有分歧意见,如康有为主张不用“大清”国号,另建“中华帝国”实行虚君共和制,张勋则不加理睬。康还携带他编的一箱教科书来,意在复辟后掌管学部,而张勋只以弼德院副院长予之,康大怒,才又加赏头品顶戴。尽管如此,会谈下来总算决定7月1日宣布复辟。
6月30日晚上,张勋若无其事地到江西会馆看戏,直到午夜演完压轴戏,才不慌不忙把北京的驻军统领及警察总督等调来,命立即传令开城,让驻在城外的“辫子兵”进来。那几位不敢抗命赶快去办,张勋则带了若干部将及一大帮遗老,不等天明就进宫敦请溥仪复位登极。
溥仪先在养心殿召见张勋,张恭行三拜九叩大礼之后,讲了一番中国必须复辟的道理。大意是进人民国后这几年政局混乱,民不聊生,人心思旧。只有实行复辟,才能重拯期民于水火。又谈到徐州会议上各省督军都赞成复辟,一致推举他代表各省官民来京拥立宣统皇帝御极。溥仪听过,心中暗喜。因为这次召见张勋之前,陈宝琛师傅又反复叮嘱过他,要立即应允张勋的请求。
溥仪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回忆当年的心情说:“我在当时虽然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但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也觉得很高兴。因为我从小时,一直在受着封建统治的专制毒素教育,再加上宫中的一切生活环境和物质条件的影响,因此我一向就是把国家看成是爱新觉罗氏祖祖代代传留下来的一姓私有物。何况那反动阶级本质的烙印,当时已经深深在我头脑中起了相当的作用。所以,尽管我还是个小孩子,对于‘清朝复辟’这四个字的意义,已能从心里感到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欢欣激动。”虽然如此,溥仪还是谦虚了一番,这是师傅们教他向臣下“示以圣德”的一条准则。溥仪在乾清宫朝服像“朕幼冲不习外事,而天下之事已至于此,朕所忧者,人民何托?”溥仪说的是谦词,实则自比于忧国忧民的贤君。
“皇上睿圣,天下皆知,过去圣祖皇帝也是冲龄践祚,戡定大难。”张勋对旧主的吹捧确确出于崇拜。
“朕何敢比圣祖!朕何敢比圣祖!”溥仪颇有惶惑之色,接着便端出了师傅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既然如此,就勉为其难吧!”
张勋遂高高兴兴退出养心殿,又前往长春宫、储秀宫、重华宫和永和宫挨门叩拜四位皇贵妃,重复他的复辟宣言,皇贵妃们起初只是敷衍了几句,过后一想,很不对茬:当此内忧外患之际,皇帝尚在冲龄,贸然复辟一定召来祸端。到那时,宣统皇帝必被张勋的败兵携出京城,“小朝廷”
也就完蛋了。与其如此冒险,不如仍然要求民国政府把优待条件列入宪法,稳稳妥妥享几天福算了,遂派世续前往南河沿张公馆,要求张勋召集御前会议,收回成命。张勋哪里肯依?声言皇帝已经答应,复辟及任命的诏书、谕旨等已送到印铸局去了。
再说张勋走后,那一帮遗老以及张勋的部将又涌进养心殿向溥仪磕头请安。本来按照旧制召见应在乾清宫,这次复辟由张勋和陈宝琛等议定,以溥仪读书的毓庆宫为临时议政处,并作为议政大臣及阁丞办公的地方;以溥仪起居的养心殿为召见十二岁的溥仪正装端坐再次登极之所,这样议定恰能说明复辟派们对少年皇帝还是颇为尊重的。
面对大礼参拜的人们,溥仪巡视一圈儿说:“许多人都没有见过”,乃令各报姓名。第一个报名的是复辟时被任命为“陆军部尚书”的一员武将,他打个躬说:“我是雷震春。”轮到顾瑗,则从容行过叩拜大礼说:“臣顾瑗叩见皇上!”人们中间遂有小声议论着,认为到底是翰林出身,能识朝仪。最有趣的是,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两个人来,也恭恭敬敬地递折请安。御前大臣问其身份职务,这两个人低声下气不敢抬头地说:“臣王扬滨,前内务部司长。”
“臣欧阳溥存,前内务部司长。”
原是民国政府的文职小吏,御前大臣一听就火了,厉声斥道:“司长不过掌印郎中,五品官耳!够不上请安。”随将那两个家伙轰了出去。
溥仪在养心殿召见张勋时,特意问到清朝复辟后应怎样处置民国的总统,“给他优待还是怎么着”?张勋轻松地回答说:“黎元洪奏请让他自家退位,皇上准他的奏请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