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章伯钧的女儿章诒和在《君子淡水》一文中写道:“我家做客的,已多为同类。无论是博学雄辩的罗隆基,还是北伐名将黄琪翔,只要提及自己的“划右”,不是愤愤不平就是泪流满面。没有一个像张伯驹这样泰然、淡然和超然的社会主义政治课教给我们对待挫折的一句豪迈话语是:‘跌倒了,算什么?爬起来!再前进’可跌倒了的张伯驹,怎么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没跌倒,所以,张伯驹不必‘爬起来’,而我父亲、罗隆基、黄琪翔,就要‘爬起来’,他们自己也很想‘爬起来’。章伯钧听罢翘起大拇指,赞道:“张先生,真公子也!”
提及公子二字,父亲想到另一个公子——袁克定。就问:“袁克定后来的情况怎么样?想必张先生是清楚的。”
章伯钧的提问,使不太爱讲话的张先生有了话头儿。他开始侃侃而谈:“克定大半生随父,为袁世凯出谋划策,自己也身受荣华富贵。到了抗战时期,克定的家境就每况日下,手头拮据。那时他还想通过关系,请求蒋介石返还他被没收的袁氏在河南的家产。老蒋没答应,克定只好以典当为生,华北沦陷,有一次曹汝霖劝克定把彰德恒上村花园卖给日本人。袁家的亲戚听说这个消息,也都议论纷纷。赞同的、怂恿的颇多,其目的无非是每个人借机能分得些“条子”(金条)罢了。克定坚决不同意,说这是先人发祥地,为子孙者不可出售。当时占领华北的日本陆军长官土肥原贤二,由于从前与老袁认识,所以在网罗到吴佩孚、靳云鹏之后,还想笼络袁氏之后,尤其是长子克定。如果克定能在华北伪政权任职,恐怕对北洋旧部还能施加些影响。克定曾几次向我谈到这事。他掂量再三,说出任则从此有了财源,但也从此当了汉奸,得不偿失,决计不干。所以,一直住在颐和园内。”
张伯驹讲到这里,不无感慨地说:“人知梅兰芳蓄须明志,其实北京沦陷八载,克定身处困顿之境,拒任伪职,也是有气节的。可惜知之者甚少。后来,我看他家产耗尽,生活难以为继,便将他从颐和园接到我的承泽园寓所。他住在楼上,满屋子的书,以德文书最多他这个人,儒雅正派,每日读书译述。我们家里的诗词书画,弦歌聚会,他是不下楼的。后来,我把承泽园卖了,把家搬到了城里。(19)58年克定八十大寿,他是在我家过的,也是在我家中去世的。”
“他的生活由谁负担?有经济来源吗?”父亲问。“克定每月有五六十元的收入,也算是工资吧。这还是行严(即章上钊)以中央文史馆馆长身份,在文史馆给克定弄个名义,按月发下的生活费。他每次拿到钱,都要交给潘素。我不让潘素收他的钱。我既把他接到家里住下,在钱上就不能计较了。”
张伯驹说话的口气,平静如水,清淡如云。1958年1月底,章伯钧夫妇双双获得“又划又戴、降职降薪”的处理。章伯钧的女儿章诒回忆说:好像对父亲特别宽大,在撤掉交通部部长、全国政协副主席、农工中央主席、民盟中央第一副主席、《光明日报》社长等九个职务之后,特意保留了全国政协常委、民盟中央常委的职务。在由行政三级降至七级后,又特别保留了四合院、小轿车、司机、警卫、厨师、勤杂、秘书。父亲既受政治贬损,又得生活厚待。如此发落,大大出乎承受者的预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章伯钧、李健生在日本就边一些老熟人见到了,都唯恐避之不及。有个章秘书,在街上碰到章因李健生,当他那双近视加老花的眼睛透过厚重的镜片,终于辨清来者为何人的时候,即毫不犹豫地转身一百八十度,快速消失在人流中。章诒和说:母亲傻站在街沿。她对老熟人或许有很多的话要说,或许只想问声好。她有如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中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出来、在父亲的询问下,母亲讲述了街头刹那间的经历。站立旁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辛伯伯他怎么会不理我们的妈妈呢?”我为如此熟识的人能做出如此绝情的事而愤怒,心底还有一种母亲受辱自己也跟着受辱的感觉。母亲为自己的不识时务、不通人情而悲哀,不禁叹道:“解放前看的《红楼梦》和解放后读的马克思,都算白费了。连熟识的人才专做绝情事的起码常识,都没能学到手。”
父亲则劝母亲心放宽些、看得开些,语重心长地说:“大到背信弃义,小至躲避奔逃,自古就是官场的传统。”不过,父亲也从中预见到自己的未来,必是孤独自处的末路。忧心忡忡的我问道;“爸,人当了右派,怎么别人就不理睬了?日子也难过了?”
问话使父亲激愤起来,他忿忿地说:“只有在中国当右派,才是这个样子。小愚(我的乳名),你哪里晓得——在西方,右派也是很体面、很神气的呀!议会里,还有他们的席位呢,与左派的区别仅仅是政见之不同罢了。议论国家大事的时候,左派、右派、中间派各自发表看法,陈述主张,申明立场。因为各派所持立场、主张、看法不同;它们之间势必要有激烈的辩论、争执以及相互攻击。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政治现象,并受法律保障、西方国家的官方政策,往往也都要经过这些辩沦、争执1964年的章诒和与母亲在成都的合影和攻击的考验或矫正,现在,右派被定性为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还划了个资产阶级成份。那么,左派与右派便不属于思想差异,而成为革命与反动的政治对立了。在我们这个国度,谁一旦成了统治者的政治对头或被看做思想异端,日子就很难过了。国家、权力、舆论、党派、社会、朋友、甚至家庭,都会纠合成为一股力量,不断地打击、迫害、除灭这个对头和异端……”
1969年5月17日章伯钧抑郁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时,章诒和正关押在四川大邑县刘文彩的地主庄园。一年后,被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四川省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宣布为现行反革命罪犯,从宽处理: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狱中产下一女,遂押至苗溪茶场劳改。苗溪茶场地跨天(全)芦(山)宝(兴)三县、那里与她同在的,还有一个在押犯人,她叫梅志(胡风夫人)。五十岁的章诒和章诒和的母亲李健生在题诃(摄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十年后,章诒和无罪释放,她说她回来要问清十年人间事:我问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的死。母亲叙述的每一句话,我都死死记住,记到我死。母亲告诉我:首先得知死讯的,是梁漱溟和张申府。那日,父亲死在了北京人民医院。母亲从自塔寺大街出来,走到西四的时候,便碰上了迎面走来的梁、张二人。在街头,他俩问道:“伯钧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说:“他去世了,刚刚走的。”
张申府,这个与父亲从青年时代就相识,一道漂洋过海去欧洲留学的人,满脸凄枪,低头无语。梁漱溟,这个同我爸一起为民盟的建立而奔走呼号,又先后被民盟摒弃在外的人,伫立良久。尔后,梁公说:“也好,免得伯钧受苦。”
接着,母亲又告诉我:父亲死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恳请搬家。好不容易给了建国门外永安里的两间一套的单元房。早就搬进楼住的蒋光鼎夫人,蔡廷揩夫人,龙云夫人,李觉夫妇,以及陈铭德、邓季惺夫妇见到母亲居然有些吃惊。母亲说:“自搬到建国门,我就清静了,谁都不知道新地址。可是?你能猜想得到吗?是谁第一个来看我?”
我从亲戚系列里,说了一长串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我从“农工”系列里,挑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我从民盟系列里,拣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我说:“如果这些人,都不是的话,那我就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来咱们家呢?”
“我想你是猜不到的,就连我也没想到。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家,拣米准备炯晚饭。忽听咚咚敲门声,我的心缩紧了。怕又是造反派搞到咱们家地址,找上门来打砸抢。我提心吊胆地问:‘谁?’门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里,是不是李健生大姐的寓所?’她的话带有江浙口音,我一点也不熟悉。忙问:‘你是谁?’门外人回答:‘我是潘素,特地来看望李大姐的。’我赶紧把门打开,一看,果然是潘素站在那里,我一把将她拉进门来。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她身后还站着张伯驹。几年不见,老人家身体已不如前;头发都白了。脚上的布鞋,满是泥和土。为了着我,从地安门到建国门,不知这二老走了多少路。”
听到这里,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胸膛——我是在关押中接到父亡的电报,悲坳欲绝。《易经》上说:伤在外者,必返其家。一家骨肉,往往也相守以死,而我却不能。狱中十年,我曾一千遍地想:父亲凄苦而死,母亲悲苦无告,有谁敢到我那屈死的父亲跟前,看上一眼?有谁敢对我那可伶的母亲,说上几句哪怕是应酬的话?我遍寻于上上下下亲亲疏疏远远近近的亲朋友好,万没有想到张伯驹是登门吊慰死者与生者的第一人。如今,我一万遍地问:张氏夫妇在我父母的全部社会关系中,究竟占个什么位置?张氏夫妇在我父母的所有人情交往中,到底有着多少分量?不过是君子之交谈如水;不过是看看画,吃吃饭,聊聊天而已他怎么能和父亲的那些血脉相通的至亲相比?他怎能与父亲的那些共患难的战友相比?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亲提拔、关照与接济的人相比?人心鄙夷,世情益乖相亲相关相近相厚的人,似流星坠逝,如浮云飘散而一个非亲非故无干无系之人,在这时却悄悄叩响你的家门,向远去的亡灵,送上一片哀思,向持守的生者,递来抚慰与同情。母亲又说:张伯驹夫妇在我家只呆了几十分钟,恐怕还不及他俩走路的时间长。母亲要沏茶,潘素不让,说:“伯驹看到你,便放心了、我们挥毫写丹青,夫妇共切磋。(1978年)坐坐就走,还要赶路。”
张伯驹对母亲说:“对伯钧先生的去世,我非常悲痛。我虽不懂政治,但我十分尊重伯钧先生。他不以荣辱待己,不以成败论人自己本已不幸,却为他人之不幸所励,是个大丈夫一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现在又听说小愚在四川被抓起来,心里就更有说不出的沉重早先,对身处困境的袁克定,凭着个人的能力还能帮上忙。今天,看着李大姐的痛苦和艰辛,自己已是有心无力”。“张先生,快莫说这些。伯钧相识遍天下,逝后的慰问者,你们夫妇是第一人。此情此义,重过黄金。伯钧地下有知,当感激涕零”话说到此,母亲已是泪流满面。母亲问潘素:“这些年,张先生受到冲击没有?”
潘素说:“伯驹因为两首金缕曲,和小愚一样,成了现行反革命。关了八个月,最后做了个‘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结论,遣送舒兰乡下。人家农村不收,才又回到北京的。我们什刹海的家,也不像个家了。抄家时红卫兵、造反派、街道居委会串通一气。凡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房子拿不走,就叫外人搬进来住。四合院一旦成大杂院,日子就难了。你家来什么人,你说什么话,家里吃什么东西,都有眼睛盯着。”
母亲则叮嘱潘素:“如有机会,就给伯驹先生弄点好吃的吧。年岁大了,身体要紧。”
告辞的时候,张伯驹握住母亲的手,说:“李大姐,我们都得活下去。”
备受感动的母亲,送他们夫妇一直送到建外大街。街灯,一盏盏地亮了。他们的背影,在渐沉的暮霭中远去……母亲还告诉我:原来张伯驹是从一张报纸上,读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翌日,他和潘素即去东吉祥胡同10号看母亲。刚进胡同口,便见10号的大门敞开着,有辆小轿车停放在那里,不少人进进出出潘素上前打听,问章伯钧的家人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人家说已经搬家了。他们是给新首长来看房的,早就晓得这所宅院极好。接着,张伯驹就让潘素四处打听母亲的新址,可一点线索也没有。后来,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地安门大街一家古董店的店员老樊,托他去打听。老樊去农工党北京市委会,假托要和李健生核对章伯钧生前所欠账目,人家才把住址写给了他。母亲的叙述,令我心潮难平。政治吞没人,尤其像中国的各种运动,其吞没与消化的程度,因人的硬度而不等。当然,知识分子往往是其中最难消化的部分。张伯驹自然属于最难消化的一类人,而他的硬度则来自那优游态度、闲逸情调、仗义作风、散淡精神所合成的饱满个性与独立意志。他以此抗拒着政治对人的品质和心灵的销蚀。任各种潮汐的潮涨潮落,张伯驹都一如既往地守着做人的根本,过着他那份生活。张伯驹的一生见过许许多多的昂贵之物。而我所见到的昂贵之物,就是他的一颗心,一颗充满人类普通情感和自由的心。1982年2月26日,张伯驹因病去世。
章诒和写下了张伯驹去世前后的情况,他说:我和母亲全惊呆了。因为此前从未听说他老人家患病生疾,怎么一下子就突然撒手归去?
张伯驹在书斋中小憩。(1980年)第二天清晨,母亲带着我赶到张宅。跨进已变为灵堂的客厅,失魂落魄、老沮纵横的潘素扑向我的母亲,两人抱头痛哭。母亲问:“张先生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回事?”
潘素哭道:“伯驹是好好的,只不过得了感冒。几天不见好,才把他送进医院,他不愿意去,是边劝边哄的。原以为送他进去就能把病治好,那晓得我把他一送就送进了鬼门关。”说到这里,潘素不住地用拳头捶打胸口,痛悔万分。“张先生住的什么医院?”母亲又问。潘素说:“后库的北大医院。伯驹走进病房见是八个病人住在一起,就闹着要回家,而且这几个病人的病情都比他严重。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安顿下来,跟着我就向院方请求,能不能换个单人或双人病房?谁知医院的人说:‘张伯驹不够级别,不能换。’两天以后,同房的一个病人死了,伯驹的病情也不见好,反而比进来时重了。他情绪更坏,闹得也更厉害,就是要回家。我再跟医院的人请求换病房,人家还是那么讲,说我们伯驹不够格。过了两天,又死了一个。这时伯驹想闹也闹不动了,他从感冒转成肺炎。潘素又告诉我们:“伯驹死后,有人跑到北大医院,站在大门口叫骂:‘你们医院知道张伯驹是谁吗?他是国宝!你们说他不够级别住高于病房?呸,我告诉你们——他一个人捐献给国家的东西,足够买下们这座医院!把那些人,都扒拉一遍,看看哪个的贡献,能赶上张伯驹?,”担任北京市卫生局顾问的母亲感叹道:“医院压根儿就不该这个样子,可是在官本位的制度下,我们的医院就认级别,不认得张先生的真正价值。”
其实,就算把官本位取消了,如果一个民族对文化的认识尚未达到成熟的话,像张伯驹这样的文人,其社会地位就一定会排在要人、贵人、阔人及各色成功人士的后面,甚至在末尾。萨空了和千家驹1957年民盟反右的积极分子。然而,萨空了说:“伯驹先生是我们、民盟的骄傲。说句老实话,把我们现在的三个部长的作为加在一起,还抵不上张伯驹一个人的贡献。”
千家驹讲:“这几年,我参加的八宝山追悼会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很多人的悼辞上都无一例外写着‘永垂不朽’。依我看,并非都能永垂不朽,真正的不朽者,张伯驹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