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啊,鼓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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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已是1924年。

密尔顿在伯克利分校本科阶段的学习结束了。五年苦读,一朝毕业,他以名列前茅的成绩获得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物理学学士学位,他是带着小山子送的更漏参加学位颁发典礼的,实验室里的多少不眠之夜,无数回遇到难题攻坚破难,更漏始终陪伴着他。

五年的大学生活中密尔顿也交了不少朋友,如罗瑞特、汉斯和阿芙卡女士等:罗瑞特是密尔顿宿舍附近快餐店送外卖的,汉斯是密尔顿在大学摔跤队的队友,阿芙卡是讲授密尔顿选修的历史课的副教授。

密尔顿在伯克利分校向快餐店定的第一个披萨是黑人小伙儿罗瑞特送来的,密尔顿给了一张整钱,让他不用找零。罗瑞特感谢说他正需要钱,母亲戒毒没有生活费,于是密尔顿留了他的电话,向他定了整整五年的周末快餐,除非寒暑假不在学校。校外宿舍到学生餐厅很远,密尔顿周末就靠快餐充饥,就这样他和罗瑞特成了朋友,有时两个人会一起喝啤酒。罗瑞特告诉密尔顿,他妈妈听说密尔顿这样帮忙,成功戒了毒,还找了工作,发誓要好好做母亲。

汉斯是密尔顿物理系的学弟,喜欢摔跤,也摔得好,和密尔顿一样是大学摔跤队的主力,却不太会学习,尤其做不好实验,总是太性急,而实验室的工作最需要细心和耐心。密尔顿得知后,只要汉斯有实验,就主动安排自己的实验和他一起进行,手把手教他。汉斯很多时候嫌烦想马虎应付,密尔顿就跟他讲,一个环节上马虎了,整个实验获得的数据就不可能正确,前面做的所有工作就白费了。在密尔顿的引导下,汉斯终于过了实验关,专业成绩很快就有了起色,摔跤也更起劲了。

阿芙卡副教授和丈夫离了婚,一个人带刚上小学的女儿。美国的法律规定,未满十二岁的孩子在家而无成人陪伴,只要警察发现了或有邻居举报,家长是要被拘留的。阿芙卡经常晚间有课,女儿只能跟在妈妈身后,妈妈上课她就在课堂外的走廊上读书或者玩耍,有时累了,小家伙就在瓷砖地上睡着了。密尔顿看到了阿芙卡的困难,就主动安排自己的课程和实验跟阿芙卡教授的课错开,承担了接阿芙卡女儿和陪小姑娘在家的任务。很多大学生课余做儿童陪护人是要按小时计费的,密尔顿从未接受过阿芙卡的报酬,他说能为自己的老师做点事情是很荣光的,何况陪小姑娘他也十分开心。等密尔顿戴上物理学学士帽子,阿芙卡的女儿也满十二岁了,可以一个人待在家里学习和玩耍了。密尔顿跟阿芙卡女士开玩笑说,祝贺你女儿和我一起毕业了,阿芙卡感动得哭了。

密尔顿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对别人好?答案只有一个,山子哥哥在看着自己,唯有做这些旁人不在意的小事情,遵从自己的良心驱动,密尔顿才切实地感受到小山子在自己心里和眼前,他把对小山子的思念化作像小山子那样对待身边的人。

美国的大学生毕业,意味着完全成人,不仅成为政治上的自然人,还成为经济上的自然人,从毕业的第一个月起,就要开始承担大学期间所有学生贷款的还本付息,因此必须马上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美国的孩子从走出高中校门的那天起,经济上就必须自立。这个讲人权的国家却并不保障年轻人从父母处得到金钱,法律上也不认定父母不抚养十八岁以上的子女有罪。传统上,孩子们也都期望独立,一出高中纷纷庆贺成人,并且都欢天喜地雀跃离家,到被录取大学的学生宿舍或者到离学校较近的单身宿舍居住,只有圣诞节才回家看望父母,这是美国年轻人代代相传的成长之路,没有人愿意依赖在父母身边,那样会被人瞧不起,会失去所有的朋友。懒人在这个国家无论在法理还是传统方面都找不到一点借口。

在大学学习和生活不能没有经济来源,学生们成绩达到标准的可申请各种名目的奖学金,奖学金不够或不够格拿奖学金的转而向银行求助,申请大学生在学贷款。联邦银行总行规定,大学生的在学贷款毕业之前无需还本金,也不用付利息,毕业后才开始分期偿还本金,利息也从那一天开始计算。这样既保障了年轻人在学习时无后顾之忧,又赋予了每个走出大学的成年人努力工作的责任,是社会对所有成员先提供保障后施加压力的管理机制,对美国长期领先世界起到了重要而持久的推动作用。

密尔顿一直成绩优异,大学五年获得的各种奖学金繁多,但他乐善好施,爱好也多,花费远比一般学生高,也欠了银行不少贷款。他已申请到南加州波莫纳市一家无线电公司的技术职位,离开学校就要开始努力工作,打造自己的未来,同时偿还银行的债务。

临行前,他用中国人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勉励自己:“修身”,好好做人;“齐家”,尽到丈夫和父亲的义务;“治国”,担当起社会的责任;“平天下”,对世界和人类多做贡献。

想到这些,他对小山子的思念又浓烈起来,甜蜜和苦痛交织,一颗思乡怀兄的心显得更加沉重,他决计开始第二次北上加拿大。

离开租住五年的伯克利单身宿舍到波莫纳市工作,中间有个暑假,密尔顿的二次北上就安排在这期间进行。这次,密尔顿的计划和前一次有所不同,第一次出行他是全线搜寻面面俱到,这一次则要对几个重点城市进行细致寻访。

按照断臂人高明的指点,密尔顿把视线聚焦在温哥华、迪斯莱克、纳尔逊堡、海里弗和埃德蒙顿这五个南北贯通铁路网的终点站城市,再加一个连接上述五城的枢纽乔治王子城,根据断臂人的说法,小山子极有可能留在这些地方。

五年的大学生活把密尔顿磨砺锻炼得成熟精明,他相信自己思考全面,逻辑合理,他要像寻找无线电方程式答案似的寻找到小山子的踪迹。

密尔顿准备了上述六个城市的详细地图,还有袖珍帐篷、羽绒被、墨镜、水壶、旅游鞋等野外旅行所需的一应装备。他已打算好,到加拿大后,只要有线索,随时深入私访,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哪怕是贫民窟的角落,他不信查不到小山子的下落。

万里之行始于足下,密尔顿乘坐美国西部火车,从加州出发,北穿俄勒冈州、华盛顿州,途经美国最西北的奥林匹亚、西雅图,穿越美加边境,进入加拿大的温哥华。

北去的列车上,密尔顿重复着在伯克利深夜不眠时的思考:数年前加拿大的南北铁路已经通车,华人劳工对修建这条铁路网作出了巨大贡献,加拿大铁路当局曾立碑以记之。碑文记载,数千华工的白骨抛撒于加拿大南北铁路两侧,但密尔顿始终不相信,他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无所不能的小山子会在此列。小山子不仅是从义和拳刀下救过自己父母的英雄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守护神,小山子的机灵勇敢足智多谋让密尔顿深信,修铁路的华工哪怕仅剩一人生还,也必是小山子无疑。

对于在加拿大找到小山子,他信心满满。可为什么小山子到加拿大八年来一直不给自己写信,这个问题日夜萦绕在密尔顿的心头。他遍查加拿大铁路修建资料,分析假设复推理,最后得到一个解释,加拿大资方剥削太甚,小山子处境不佳,自尊心强的小山子不愿意告诉和麻烦自己。他分明记得小山子坚持不受脱胎漆器花瓶的往事,他熟知小山子父子,他们都是“淡钱财”的人。不会讲英语的小山子修完铁路流落在加拿大一隅是很有可能的,又难找到好的工作,故此密尔顿准备好了到贫民窟去查找。

温哥华,加拿大南北铁路的起点,如果铁路工程竣工,山子哥哥回到这里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小山子为自己而来,这里离美国加州最近,而且气候最好,华人也多,留下来生活相对容易,这是他要仔细找寻打听的第一站和最重点的一站。

迪斯莱克、纳尔逊堡、海里弗和埃德蒙顿四个城市,是南北铁路网的几个终点城市,修完铁路就地立足,等赚了钱再作打算,这也符合常理,只是不知道小山子被加拿大铁路当局分派在哪支队伍里,所以这几个城市皆有可能成为小山子的落脚之地,他也要逐一查找。

乔治王子城,加拿大南北铁路三线交织的枢纽中心,铁路上的务工岗位多,工程竣工后,就地在熟悉的行业中找饭碗比较容易,而且这里比前面几个城市离美国近不少,他同样需要很细心地查寻。

百密一疏,小山子或许并不在这几个城市里——不能排除小山子在南北铁路网的任意一个地方留下来的可能——对此,密尔顿也有准备,无非是一直找下去。为了兑现兄弟临别的诺言,山子哥哥义无反顾地漂洋过来,从事这么艰苦的工作,深陷这么艰难的生活处境,现在和自己近在咫尺,如果不找到小山子,他密尔顿会一辈子食不甘味寝不安眠。

听着奔驰的列车车轮和铁轨碰撞的铿锵之声,密尔顿觉得就像在聆听“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朗读之声,他耳边又一次响起鼓岭大榕树下小山子的诺言,脑际再次浮现自己断树坠地小山子出手相救流血负伤的一幕。想着想着,火车汽笛大作,温哥华到了。

温哥华,坐落在加拿大西海岸伯拉德湾和菲莎河口的三角洲间,是加拿大西海岸濒临太平洋最大的港口城市。它背靠落基山脉,面向乔治亚海峡,纬度虽高,却因西面常年有北太平洋暖流经过,东部紧靠的连绵的落基山脉又挡住了北美大陆南下的寒冷气流,因此成为加拿大所有城市中冬季不常降雪、港口也不封冻的绝少宝地,是全加拿大最温暖的城市之一。

这里不仅气候良好,人口也稠密,华人聚集,做小生意和求职的机会都多,小山子选择在这里落脚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密尔顿到达温哥华时,已过黄昏。站在陌生的街头,他稍加考虑,就找了一家华人开的中餐馆进去,这样他可以歇歇脚,吃点久违的地道中餐,说不定还能够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点了两个热菜,要了一瓶啤酒,密尔顿边吃边和华人“威特”(跑堂的)聊了起来。

“师傅,您好!”密尔顿先打招呼。

听到纯正的汉语,“威特”很觉亲切:“小兄弟,您好!”

看“威特”四十多岁年纪,密尔顿打探:“师傅,您来温哥华有年头了吧?”

“是的,是的,都十几年了。”“威特”回答,“这里的老板是我亲戚,我在帮亲戚打工。”“威特”表现得很乐意说话。

“能问问师傅您府上是哪里的吗?”密尔顿的汉语很地道。

“不敢,不敢,我是福建来的,祖上先是在漳州,到我爷爷辈上迁到晋安去了。”“威特”很健谈,“小兄弟怕是不知道这地方吧?”

“知道,知道,太知道了!”密尔顿不由狂喜,他知道鼓山属于晋安地区,今天这餐馆门进得太对路了,密尔顿又问:“我想请教师傅,晋安有个鼓山您知道吗?”

“哎呀,小兄弟,今天跑堂,他乡遇故知啊!”华人在外都盼有个同乡,“威特”真没料到这洋小伙儿这么熟悉福州,“鼓山离福州三四十里呢,这您也知道啊,兄弟您住过福州吧?”

“何止是住过啊,我在那里土生土长十年整啊,那里有我的家,我的亲人呢。”密尔顿一往情深地回答。

“哎呀,哎呀,真是想不到啊!”“威特”不禁坐下来,一副好好聊聊的架势,“敢问小兄弟住福州哪里?”

“我以前就住鼓岭啊,鼓岭镇,您知道吗?”密尔顿讲。

“那一定是万国公寓的石头别墅了。”“威特”很肯定。

“就是,就是,那里住过很多美国人,我是其中的一个。”密尔顿说,“不过我觉得我更像一个中国人,我是从小在那里长大的,连学说话都是从说汉语开始的呢。”

“难怪小兄弟汉语这么地道,我在这里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讲这么好汉语的洋人呢。”“威特”赞叹道。

密尔顿又说:“师傅,向您打听个事情啊。”

“您说,您说,只要是我知道的,言无不尽。”“威特”很热心。

“你们晋安来的修建加拿大南北铁路的华工,有到您这儿吃饭的吗?”

“晋安来修铁路的不少,都是家乡来信提到,但还没有来吃饭的,据说他们一年到头也领不到工钱呢。”“威特”讲道。

这话证实了密尔顿对小山子处境艰难的猜测,他又问:“那您在温哥华这么多年,有没有遇到来自鼓岭的老乡啊?”

“温哥华华人很多,晋安鼓山来的也有,”“威特”告诉密尔顿,“从我们这个中餐馆出门,朝右走过一个街区,马路同侧有一个开茶叶铺的,老板就是鼓山老乡,小兄弟不妨到那里去打听打听。”

密尔顿喜不自禁,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找到鼓山老乡,离小山子的下落,至少是离有关小山子去向的消息应该不远了——对目标的迫切期待导致当事人对寻找这一目标的任何线索都过于乐观,密尔顿眼下就是这种状态。

密尔顿不等用完餐,就急着付账,给了“威特”双倍小费,再三谢过人家出来,迫不及待兴冲冲地朝“威特”指点的方向寻去,直奔那家茶叶铺。

路上又遇到两个讨饭的华人,都是修完铁路回不了家的,可上前一打听,却不是福建来的,密尔顿都给了些钱。他又猜疑小山子会不会也流落到这步田地,虽然他排斥这念头,但心里还是不禁一忧,随即加快了步伐。

茶叶铺的门还开着,玻璃大窗上贴有福建安溪铁观音的广告字样。大堂中间摆了红木茶桌红木椅子,是供进店客人买茶之前品茶时落座的。这会儿正在那里坐着的恰是店老板,五十多岁,和颜悦色的模样。

密尔顿上前拱手,开门见山:“老板,我进来不是买茶,只为打听个鼓岭镇的朋友,老板不见怪吧?”

见洋小伙儿言语行事非常得体,一口汉语十分流利,老板已是满面笑容,起身说:“小客人请坐,你算问对人了,本店家正是福建鼓岭人氏。此刻闲坐也是闲坐,你不买茶,问个路、聊聊天,小店也是热诚欢迎的。小客人先请坐,喝口茶。”

密尔顿很有礼貌地在老板下首坐了,毕恭毕敬地对老板说:“不知道先生是鼓岭什么村人,我知道那边一二十个村子呢,我想向老板打听鼓岭镇的人。”

“我是过仑村出来的,正是鼓岭镇下的村子。”

密尔顿大喜过望,他和小山子曾经到过仑村玩过,于是接着问:“鼓岭镇有华工来此修铁路,老板一定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们村子也有人参与其中,还给我带来家书呢,我曾到他们工段去过。”

“他们当中有一个叫郭小山的,老板您知道吗?”密尔顿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和气的老板沉吟片刻,略带歉意道:“实在是想不起来,一个工段有几百号人呢,而且他们过了不长时间就修到北边去了。不过我想,只要是鼓山来的,应该都在一批。”

这话大大提醒了密尔顿,对呀,为什么没往一批上想,既然都是鼓山来的,应是同船同批呀。密尔顿又问:“那请问老板,您是否知道这批华工的去向呢?”这可是关键一问。

“我知道的,他们从温哥华开始修,最后要修到埃德蒙顿,其中有我一个村的同乡。”这回老板十分有把握。

密尔顿本已十分接近小山子的行踪,可茶叶店老板就此一答,把密尔顿差了个南辕北辙。也不全系老板之误,他实在不知晓铁路修到麦克伦南后,有个兵分两路的安排,因小山子的正义敢为,服得了众,加拿大铁路方面委派他承担了往北修到海里弗这个更为艰巨的领头任务。老板这本是好心好意的一指,把已经接近真相的密尔顿又指了个千里之外。

此时的密尔顿对前往埃德蒙顿能找到小山子深信不疑,他觉得有十分的把握,甚至觉得这太容易了,吃顿饭,喝杯茶,小山子的去向全清楚了,真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继续跟可亲可敬的老板聊天,想找到更多的线索,力争毕其功于一役,和小山子在埃德蒙顿会师。

密尔顿又问老板:“现在铁路通了,有人遇难,有人回国,还有相当一部分留在加拿大了,请问老板可知道埃德蒙顿那批人,修完铁路留下来的是否都能在当地安身呢?”

老板再次肯定地说:“是的,是的,埃德蒙顿虽不如温哥华人多繁华,但也是加拿大有数的大城市之一。温哥华是海港城市,埃德蒙顿是工业城市,气候也和温哥华差不多,华人也多,那里机会不少,他们修路完结,在埃德蒙顿找个饭碗应该不难。敢问小兄弟,你关心这些有什么用处吗?”

“有用,有用,太有用了,我是在寻找我的亲哥哥呢,他就在这批修铁路的华工里面。”密尔顿急切地说。

“没听说过华人劳工里面有西洋人呀。”老板诧异了。

“不是,不是,您误会了。”密尔顿未加解释,但为答谢老板提供了自己最期望得到的信息,他坚持要买一些最好最贵的茶叶。老板知道密尔顿是因为得到他的指点高兴所为,于是推辞再三,见拗不过这个蛮有教养的年轻人,才勉强接受了。

密尔顿拱手谢过老板,起身告辞,回头间看见柜台内墙上供奉着观世音菩萨的神龛,心想,普天之下无处不在的福州人多么友爱善良啊。密尔顿感慨良多,由此又想起小山子的家,想起小山子家的观世音菩萨,他在心里说,祈求菩萨保佑我找到我的山子哥哥,山子哥哥,你一定要在埃德蒙顿等着我。

上世纪20年代,鼓岭人建造新房都是一个法子,把宅基地的外线先定好位,按二尺宽开挖基脚。挖到半余米深,把土夯实,往里边填上一块嵌一块的片石,再用石灰砂浆勾缝灌严,那时候还没有用水泥的。等与地面平齐了,再在上面或砌青砖,或继续垒片石,以为墙体。墙体砌好,上面架上木梁,钉上檩条,或铺片瓦为顶,或搭茅草为顶,再安装上木门木窗,新房就算落成了。

郭茂福那天和几个石匠泥瓦匠在给一户人家做房子,两个小工正从山坡上挑了石块下来,准备填基脚用。下到一半位置,走在前面的小工脚一歪,失去重心,肩上挑的石头一下子从绳子上脱落了,正好砸到了他的脚踝,当时就皮开肉裂,血流不止。郭茂福等人连忙拿干净衣服给他包扎止血,背起就往郭大山家里跑,远近十里就他一个懂医道的,除了找他,再无别人。

以前也有过当地人劳作时不小心砸了脚或割了手,来找郭大山的。郭大山治疗外伤,内服祛火退热汤剂,外敷仙鹤草、白芨或三七等止血生肌粉末,效果固然有,但一多半会引发炎症。天气越热效果越差,只要伤口感染,轻的伤残,重的送命。

自从认了郭茂福为干儿子,郭茂福常在郭家进出,家里气氛一下子活络起来,郭大山精神好了很多。他研习偶然发现的祖上治疗外伤的医书也有些时日了,那疗法和他惯用的温和保守的法子大有不同,正欲拿祖宗的秘方一试,郭茂福送伤者来了。

祖上的秘方简单得多,无需口服汤剂,只把白附子、山大刀叶焙干碾末,再调以三七粉,敷上即可止血,而且上面两味草药还有抗炎功效,治外伤疗效奇特。

郭大山把两味草药按祖上指定的剂量准备妥当,先用白酒清洗创口,受伤的小伙子疼得直龇牙。仔细清理创口后,郭大山把两味主药加三七粉适量,用黄酒调匀后给伤者敷上,再用白纱布把伤口包裹好,就盼着药到伤愈了。

这是郭大山第一次按着祖上的医书治疗外伤,他很希望看到这秘方的功效立竿见影,因为那才是郭家行医救人的根本。

过了两日,郭茂福应嘱陪伤者前来换药。郭大山一见受伤的人心里就有底了,伤口若是感染的人必定发烧,发烧就不是来者那副精神头儿了,高祖爷爷的医术果然高明。

小心揭开纱布一看,郭大山更有信心了。伤口已经自然风干,没有红肿,更无大量脓血粘连纱布。只是伤处还有凹口,只等新生的肌肤长满愈合,再略事休息,就不会有问题了。郭大山换了新药,嘱咐他们过三日再来,如果没有意外,再换一次药,也就好了。

郭茂福多次见过受伤的,自己也曾受过伤,却还没见过就这么几天见骨的伤口就能长满痊愈的。他心里清楚,是郭家祖上所传医书的方子起作用了,真是应了因祸得福那句话。他暗自替干爸喜悦,这以后,能救治更多的受外伤的山里人了,干爸的名声会越发大了。

密尔顿寻兄的路线是继续乘火车北上,从温哥华上车,经威廉斯莱克到乔治王子城,在那里换乘东去的列车,跨越加拿大西部有名的罗布森山脉,经贾斯珀、埃德森等站,辗转到达埃德蒙顿。

埃德蒙顿是加拿大阿尔伯塔省的首府,是加拿大南边的大城市。一条河流从城市中间穿过,叫北萨斯喀彻温河,它从落基山上的哥伦比亚冰原蜿蜒而来,一路兼收并蓄,从涓细到浩荡,由西向东流入阿尔伯塔平原。千万年来,河水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刃,把冰封坚硬的北美荒原切割出深深的沟壑,从埃德蒙顿市内的河岸俯瞰,北萨斯喀彻温河床宛如一条幽深无底的峡谷。

密尔顿无暇顾及这里的风光,他的心全在如何找到小山子的大事上。他在火车上就想好了,先到图书馆去查找修建南北铁路的报纸资料,那里有综合的新闻报道。他要把铁路修建时媒体跟踪报道的记录当作自己的第一向导,相信只要不放过任何细节,应该比较容易从中获得可靠线索。

密尔顿找到埃德蒙顿图书馆,根据馆藏的资料索引,很快查到了关于加拿大南北铁路的所有资料简报。密尔顿不愧是伯克利分校的高材生,做了五年学问,很明白如何由表及里,由抽象到具体,他找了个僻静的座位,一点点搜罗起资料来。

其中一则报道引起密尔顿的关注和不安,来前茶叶店老板言之凿凿,福建籍的华工把铁路修到埃德蒙顿,可这则报道却是这样写的:铁路东进修到麦克伦南后,铁路当局把修路华工兵分两路继续推进,一路拐向东南把南北铁路修建到埃德蒙顿,另一路继续保持向东北把铁路修建到海里弗。南进埃德蒙顿这支队伍的工作目标,因向南气候较暖路线稍短,已届收尾;北进海里弗那支队伍,因全系冻土施工,尚在艰苦推进,仍需时日。

令密尔顿心跳加快血压骤升的是,该文还称,当年这两支修路队伍都由来自中国福建的华工组成,其顽强奋斗的精神,令铁路管理当局和地方政府刮目云云。

密尔顿此时十分矛盾,他希望小山子务必在南进这支施工队伍里边,因为自己已经辗转来到埃德蒙顿,若天如人愿,他们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密尔顿的心急迫得要跳出胸腔,恨不能下一秒就和他的山子哥哥拥抱。他思念得追寻得太苦了,急需把这一场从鼓岭一别迄今已有十三年、跨越美国加拿大历经万里的“夸父逐日”来一个结束,他太需要一个圆满的结局了。

可怕的是,直觉和灵感却告诉他,这里没有山子哥哥的生物电场,因为他没有一丁点这样的心灵感应和灵魂震颤。

实在不幸,密尔顿被自己的预感击中。他后来所有卓有成效的寻访证实,福建鼓岭来的华工没一个在埃德蒙顿的。他打听到福州晋安来的华工,修筑完加拿大南北铁路留在埃德蒙顿的人,有寿山的,有日溪的,也有岭头的,甚至还有离鼓岭不到八公里之遥的鼓山的,可就是没有鼓岭的。

人生最大的惆怅,莫过于从巨大的惊喜中坠落发现原来是梦的惊觉,那种剧烈的跌宕足以令人疯狂和窒息。密尔顿实在是太不幸了,整整十三年,当年的幼学稚子如今大学毕业,造物主的无情捉弄叫密尔顿欲哭无泪。

密尔顿再一次功败垂成,两手空空回到加州。

正是:万里觅兄只为情,遍结善缘以真心。

南北寻访穷二度,依旧无处指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