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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历史反复验证一句话,落后是要挨打的。

辛亥首义以后的中国,名为共和,实则军阀割据,内乱纷起,外侮不断,被列强肆意欺凌宰割。列强中最为残暴恶劣的就是东邻日本。

日本,弹丸之地,资源匮乏,人口密度高居世界前列,生存和发展压力是这个国家长期面临的问题,对外扩张和武力掠夺成为近代日本统治集团的一贯政策,军国主义的内阁甚至不惜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其首个侵犯目标一直对准我中华。

1927年盛夏,日本内阁幕僚及昭和军阀头目聚集东京,秘密召开了臭名昭著的所谓“东方会议”。七月的炎热令所有的与会者狂躁不安,在一阵“占领支那”“占领大东亚”的喧嚣声中,好战分子们炮制了“对华政策纲领”,毫不掩饰地宣称“中国满蒙在日本国国防事务和国民生存的命脉上,占有着最大的利害关系”。

会后,时任日本内阁首相的田中义一向天皇裕仁呈报了“帝国对满蒙之积极根本政策”,即亡我中华的“田中奏折”,公然叫嚣“要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要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田中和裕仁一拍即合,军国主义者们迫不及待策划和确定了他们急欲先侵占中国东北,继而侵占全中国,最终达到占领亚洲乃至全世界的图谋。

在此之前,惯于挑动战争的日本通过1905年“日俄战争”,已经侵占了中国东北的旅顺、大连和满洲铁路沿线,对中国人民欠下累累血债的关东军从那时开始长期驻扎东北,为军国主义的日本其后大规模侵犯中国摆开了穷凶极恶的架势。

1931年,中国遭遇了近代史上重大的国耻事件,日本驻沈阳关东军派出其铁路守备队,偷偷摸摸炸毁沈阳附近日本人所建南满铁路位于柳条湖的一小段,然后大肆宣扬,强加罪名于当时在东北的中国驻军,恶意制造了所谓“柳条湖事件”,并以此为借口,于当年9月18日,野蛮践踏国际公法,全面出击,悍然入侵占领东北最大的城市沈阳。其后日本人步步进逼,武器装备落后日军很多的中国军队无以抵挡,继沈阳陷落之后,东北三省很快落入日本侵略者的魔掌。

前清废帝溥仪被日本人险恶地拉出来做傀儡。日本人明火执仗武力侵占东三省,却虚伪无耻地宣称建立所谓中国人自己“执政”的满洲国。

“九·一八”事变后,中国近百万平方公里的东三省陷落于日本关东军的铁蹄之下,从此,“九·一八”成为中国永远的国耻日。

1931年,太平洋彼岸。

加拿大海里弗的那一晚,是密尔顿一生最不能忘、最为悲伤的一晚,如果不是巡逻的警察已经带走那个当街欺负女招待的醉鬼,密尔顿定会拿他发泄,痛摔他个七窍流血。

寻找小山子十二年,三访加拿大,却得来小山子已不在人世的噩耗,密尔顿的悲恸无处可诉,无由发泄。为了麻痹心中的伤痛,鼓岭籍的酒吧老板陪密尔顿一起喝到酩酊大醉,直至昏天黑地。

密尔顿出手救下的酒吧女招待看两人都醉倒了,一直陪着并悉心照料,她费力地扶密尔顿躺在小酒吧的长沙发上,看着她的英雄沉沉睡去。

密尔顿做了个梦,梦到小山子并未蒙难,此刻正站在鼓岭的山头向他招手,他一下子如同坐上了飞毯,漂洋过海来到鼓岭,站在那棵他曾经坠落的榕树下,激动地走到向他招手的小山子面前。小山子一如二十年前的样子,亲切地搂着他的肩膀,欣慰地对他说:米囤,你长这么高这么结实了,你已经由过去胆小的男孩变成现在真正的男子汉了,你敢不惧强暴保护弱小,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你能制服邪恶伸张正义,今后无论你走到哪里哥哥都放心了。小山子还说,哥哥其实远不如你,你有文化,读完大学又读研究生,这些都是当哥哥的做不到的。哥哥既羡慕你,也希望你除了练好身体,还能把学问做得更好,就像当初在鼓岭能把口技学得精湛一样,将来靠自己的强大本事去帮助很多像梆子爷爷那样的无助之人,去维护公平正义,那样,你的人生就有远大目标,你的喜悦就会永无边际。咱们弟兄俩虽然今后很难在一起,但哥哥我会永远看着你,就像在万国公寓石头别墅时一样,将和你朝夕相伴,天涯相随……

回到加州,密尔顿心泪已空,他不想说话不想出门甚至不愿吃东西,从早到晚倒在床上昏睡,醒来就拿起小山子送他的更漏凝视,一遍遍回想在海里弗一梦中小山子说过的话。他相信小山子在天上看着他,小山子绝不愿意看到自己这样,他要振作起来,他要回到伯克利分校去好好攻读无线电专业的研究生。

回到伯克利,密尔顿变得沉默了很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生活中没有了小山子,没有了寻找小山子的那份牵挂和紧迫,整个世界好像全然暗淡了,他的精神是那么无所寄托。

密尔顿近乎木讷地让自己沉浸在无线电的专业学习和实验之中,以此度过漫长难熬的时光,以此麻木自己空虚无趣的心灵。

虽然承受着失去小山子的巨大痛苦,可密尔顿毕竟聪慧超群,而且心无旁骛,在伯克利攻读硕士研究生的几年中,他一路保持骄人的成绩和丰硕的研究成果。

三年寒窗,密尔顿·嘎登勒于1934年获得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物理学硕士学位,又于1936年获得博士学位,并于1937年申请到一份大学讲师的工作。该大学距伯克利七十英里,是同属加州大学的戴维斯分校,密尔顿将担任物理系讲师。

从伯克利来到戴维斯,密尔顿已经完成从学生到讲师的身份转换。五年之后,密尔顿以其在无线电专业广博的学识和在雷达领域卓有成效的研究,被加州大学校方聘请为戴维斯分校物理学系终身教授。

密尔顿依旧是那个善良正义的密尔顿,他一如既往地关心和帮助周围的同事、学生,甚至他们的家属。他很少出去旅行和游玩,把精力和热忱都放在专业教学和学生们身上,当然还有他热衷的社会公益事业。

在奔波于加州波莫纳、伯克利和戴维斯的漫长时间里,密尔顿亲手剪贴的寄自鼓岭的邮票贴图和小山子亲手做的竹制更漏,一直在他身边,未曾稍有分离。

1937年是密尔顿完成博士学位步入大学教学岗位的第一年,是他和夫人简妮把家安在戴维斯——并一直定居到离开人世——的第一年,是他站上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无线电课程讲台的第一年,这一年标记着密尔顿人生的多个起点。

1937年却是中国多灾多难的一年,“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这是全中国军民奋起抗击日本侵略者的第一年。

1937年是日本军国主义分子以武力占领中国东北三省,建立伪满洲国的第六年,内忧外患严重制约着本就落后的中国的发展,这一年,中国的工业总值只有3。6亿美元,钢产量仅4万吨,当时中国是全世界十分落后的人口大国。

同年工业总值60亿美元、钢产量580万吨的日本,虽踞弹丸之地,可主张对外扩张的内阁,却完全没把贫穷落后空有大国之称的中国放在眼里,被占领的东三省已经远远满足不了日益膨胀的日本军国主义者的胃口,它贪得无厌地垂涎于全中国。

日本驻华占领军于1937年7月7日,故技重演,无耻编造了一个参加军事演习的日本士兵失踪的谎言,以此不成理由的理由,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卢沟桥对驻守在北平西南门户宛平县城的中国守军悍然发起大规模进攻,枪炮齐发滥杀无辜,中国守军奋起抵抗,是为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七七事变”,历时八年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就此爆发。

日本侵略者原以为贫穷的中国软弱好欺,其战时内阁大臣杉山元公然叫嚣三个月灭亡中国,殊不知中国有四万万同胞,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中国和中国人正如汪洋大海,五千年文明凝聚的民族精神和斗志,足以包围和拖垮任何不可一世的侵略狂徒,“七七事变”两三年后,中国抗战的形势越来越显现出这一点。当东条英机们恐惧地意识到炎黄之地易进难退,为时已晚,军国主义者罪恶的双脚已经深陷中国全民族抗日的深渊。中国军民全线展开运动战和游击战,不断消灭日本侵略者的有生力量,此时的军国主义者欲进不得欲退不能。

日本狂人的侵略野性并不因深陷中国而有所收敛,恰恰相反,到上世纪40年代初,日本战时内阁爆发了新一轮的疯狂,就像一个越输越赌的赌徒,继全面侵华和侵犯东南亚多国后,又挑起更大范围的太平洋战争,闪电偷袭了美国珍珠港的太平洋舰队。被日本不宣而战激怒和惊醒的美国对日宣战,加入到抗击法西斯的同盟国行列,“二战”正邪力量的对比自此发生重大变化,已是难以为继的日本侵略者一天比一天趋于被动。

美国参战后主要依仗空中力量的优势,在东南亚地区包括中国,驻扎和出动作战飞机对日本侵略者实施打击。其远程战略轰炸机,从停泊在东太平洋上的“大黄蜂”号航空母舰上起飞,直接轰炸日本本土直至东京;其战术轰炸机则从设在中国云南滇缅边境的空军基地起飞,近距离轰炸日本侵华军队在中国的各个基地。

美空军正义之师中有一支飞行队特别被中国人民铭记,那就是美国空军中将陈纳德将军率领的“中国空军美国志愿航空队”。这是一支广为中国军民知晓和赞佩的空军神鹰队,在中国空中作战时击落过数百架日本飞机,被中国军民赞誉为“飞虎队”。

陈纳德将军于抗战初期就来到中国,在当时的中国空军部队当技术顾问,指导和培训年轻的中国空军飞行员。其间陈纳德亲眼目睹日本强盗在战场内外的狂妄和残忍,目睹了侵略军屠杀手无寸铁的中国平民的暴行,这一切激发了他强烈的义愤,促成了他援华抗日的决心。

1940年中,还是上校的陈纳德受中国抗日军方和情报部门之托,带着有关日本伺机进攻美国的机密情报,只身回到美国,呼吁高层警惕和防范日本。当时他人微言轻,没有引起白宫的足够重视。但他坚持用从中国收集到的情报警告美国当局:利令智昏的日本军国主义者迟早会侵犯美国。

1941年12月初,正如陈纳德多次预警的,美国在珍珠港的太平洋舰队果真遭受日本海军联合舰队的偷袭,美国海空守军尚未作出反击就已损失惨重,美国举国惶恐,朝野震惊。陈纳德位卑未敢忘忧国,他不管不顾权势冷眼,勇敢力争到面陈罗斯福总统的机会,向总统恳切陈词,希望最高层支持他率领飞行志愿队赴中国抗日并扶植中国空军的计划。陈纳德强调,把战场开到远离美利坚合众国本土之外的亚洲,有利于实现短时间近距离消灭日本的军事力量,制敌于其尚未在整个东南亚站稳脚跟的有利阶段,且离开美国本土作战,美国的损失会降到最小。

“珍珠港事件”爆发,凸现了陈纳德的远见,罗斯福总统终于开始重视陈纳德反法西斯的正义和全局战略眼光,认可了他的建议,很快签署了批准陈纳德空军少将招募成立赴华空军志愿队的指令,同意他在美国的预备役飞行员,特别是在有经验的退役海陆军航空队的老飞行员中,招募志愿者组建飞行队,赴华对日参战。

陈纳德再次来华时,已是美国空军少将、美国空军志愿队首领。他带领68架美制P-40战斗机,100名作战飞机飞行员,150名机械师和众多空勤地勤人员,浩浩荡荡开进云南的中国空军基地,和中国的抗日军民一起抗击日本侵略者。

陈纳德带领的飞行志愿队在中国打击日本法西斯的空战中功绩卓著,他本人不久就被美国国防部擢升为空军中将。陈纳德不仅对抗击日本法西斯不遗余力,还为中国空军的建设做出过很多贡献。

外面的世界打得激烈,可身在边远僻静的福州鼓岭,郭大山和郭茂福真切地听到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枪炮声,却是在1941年春季。

那一年,日本军方为加快太平洋战争进程,迫不及待想要封锁中国东南海岸线,企图在太平洋战争一旦打响后,避免其海军腹背受敌。日本侵略者的目光瞄准了中国沿海军事重镇福州。

1941年4月19日,日军首先在靠近福州的长乐漳港发难,继而对福州全面进犯。鬼子不惜血本,动用军舰、飞机、野战炮,海、陆、空军倾巢出动。福州外围战斗打响以后,日本军队又相继在乌龙江和马尾发动偷袭,对福州展开猛烈的三面合围进攻,武器装备落后的中国守军不敌日军,且战且退。

福州,这座中国最东南的军事重镇,于4月21日城破沦陷,几昼夜顽强抵抗的中国守军退守至福州以外的闽侯、连江一线。虽败不馁,中国抗日军队经过近一个月的集结休整,于5月中旬在福州附近的大湖展开对日军的英勇反击,日本侵略者损失惨重。这一仗之后,中国抗日军队和日军相持不下,其间的拉锯式作战一直围绕着福州进行。

美国驻中国的空军积极配合中国军队的对日作战,频频从海上基地和陆上基地起飞,连续从空中打击日军在沿海占领区的各种军事设施和驻扎部队,还直接轰炸侵扰福州的日本军队。

1942年5月,那是鼓岭乡村田地里最忙碌的时候,郭茂福正在他家的水田里薅秧草。水稻秧苗插完,田里的杂草和秧苗一起生长,野生的总比家种的会长,郭茂福水田里的杂草已高出秧苗一头,再不去除田地很快会荒,秋天将落不到收成。

郭茂福正专心致志地用脚在一行行秧苗中间蹚行,把混在稻秧之中的杂草用脚指尽力踩入泥水之中,他边干活边咒骂:“小日本,活埋了你!”正骂得起劲,忽然头顶上一阵尖利的啸声搅翻了鼓岭山野的宁静,四野的空气在颤抖,郭茂福真切地感觉到耳边一阵呼呼的风声。

连日来,郭茂福早已听习惯远近打仗的枪炮之声,中日双方军队大半年中一直在围绕福州作战,可这突发的贴着头皮的巨响,还是让他大为震惊。

郭茂福本能地抬头张望,只见西南方上空,一架标有外国字母的飞机,竟像一只硕大的断线风筝,向他站立的地方俯冲直坠下来。郭茂福此前只在数十里之外遥望过飞机,尽管把眼睛瞪得像鸡蛋那么大,所见到的飞机只不过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亮点。今天竟如此近距离看到实实在在的飞机,郭茂福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瞬间。

这架飞机,大过屋顶,机头用白油漆描画的大白鲨,正张着血盆大口,上下两边全是巨大尖利的牙齿。从飞机透明的拱形窗户,能清清楚楚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洋人飞行员正在紧张地双手操作着什么。飞机双翼都带着金黄的火苗和浓黑的烟,那是日本鬼子的高射炮留下的创痕。飞机腹部的起落架有好多个轮胎,黑黑的橡胶轮子上面一道道防滑纹路清晰到历历可数。

郭茂福这辈子哪里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一下懵了,血流似乎停顿,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屏住气张大嘴站了有半分多钟,头顶上那架巨大的飞机已没了踪影。

郭茂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极度恐惧之后四顾发现无人,真不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完全失去了胆量和定力,哪还敢在稻田里停留。三十六计以走为上,郭茂福三步并作两步从水田里拔脚飞奔出来,两手拎起田埂边上的土布鞋子,比坠落的飞机都快,一路狂奔急欲躲回家去。

当郭茂福气喘吁吁跑到自家房子的岭上,居高临下一看,他极为惊异地发现不远处的一大片杂草地上,那架从天而降的飞机真真切切停在那里,机身上的明火和黑烟还未熄灭。郭茂福刚刚安稳一点的心再一次“嘭嘭嘭”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清楚地看见一个穿咖啡色皮服的高大的洋人飞行员,围着飞机紧张地连蹦带跳前后乱跑,活像镇里社戏台上一只被鞭子赶着的泼猴。

郭茂福看着这惊心动魄的场面足足犹豫了一分钟。这时的他已经不再像五分钟前飞机擦着头皮而过时那么恐惧和紧张,起码他感到自己的肢体已经不再麻木。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洋人肯定不是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没有这么高的个子和这么高的鼻子。这个人和他在加拿大修铁路时见过的西洋人是一种模样,而且他的飞机上没有那个可恶的红色狗皮膏药。

郭茂福一下意识到这个人和他的飞机是被日本鬼子打下来的,那这个洋人应该是帮中国打日本的。此时,两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紧张而又快速地盘旋:躲开,还是帮救?刹那间,小山子的音容笑貌出现在他的脑际,在加拿大麦克伦南往北推进的铁路建筑工段,小山子猛地从身后推他滚出路基的一幕不停闪现。

郭茂福不再犹豫,他把拎在手里的粗布鞋凌空一丢,光着脚返身朝不远处的那片荒草地飞奔而去。

落难飞机的驾驶员是一个美国白人飞行员,他个子高高,年纪轻轻,高鼻子,眍眼睛,和郭茂福见过的石头别墅里的西洋人毫无二致。见有人向他奔跑而来,他先是紧张一怔,但没有拔枪,他很明白现在的处境,动枪绝对是愚蠢的。一个飞行员迫降落地,一旦落入敌方的地盘,武力抵抗毫无意义。

美国飞行员定定神,看清了飞奔而来的是个身穿土布衣衫的老百姓,而且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原本惊恐的面容变作转危为安的庆幸,竟至有了一丝友好的微笑。他赶紧敞开自己的皮夹克,胸前有一块白布,上用中文写着“盟军友人,一律保护”八个大字。这是“二战”时期华盛顿五角大楼颁发给所有赴中国参战军人的“护身符”,一旦落难,要他们立即展示。

郭茂福是认得字的,他跑上前向美国飞行员伸出一只手,这是他在加拿大修铁路时学会的。美国人和他双手握在一起,终于在被从天上打到地下的惊恐之际看到了希望。

郭茂福感觉到握着的手上黏黏的,抽手一看,是红红的鲜血,他知道这个洋人负伤了。

“你会说中国话吗?”郭茂福问他。

“一点点。”美国人很谦虚,用手指指自己,“我,美国。”

“你需要我帮助你吗?”郭茂福继续问道。

“点火,烧,飞机。”美国人边结巴着说,边挥手指点,并未顾及自己的伤处。

郭茂福四下一查看,火未熄灭的飞机下已经堆放了一些树枝,是这个飞行员在郭茂福跑来之前所为。郭茂福明白了,这个飞行员是要尽快让飞机完全烧掉,那样不至于落在随后一定会赶来的日本鬼子的手里。

开飞机是这个飞行员的强项,砍柴火是郭茂福的强项。郭茂福手边并无刀具,于是他朝飞行员身上看去,飞行员皮腰带上挂着匕首,郭茂福向他借了来,跑到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在那儿的松树上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工夫就连砍带拽地抱了大抱的松枝松毛跑过来。松毛见火,如同火上加油,欢蹦乱跳地烧起来。老天爷也凑趣,起了一阵团团风,风助火势,不一会儿就把飞机油箱里的油也烧着了,炸得“砰、砰”山响。美国飞行员有经验,他把郭茂福拉到很远的地方,慢慢看着那架不走运的飞机烧得只剩下残渣。

头些年,命大的郭茂福从加拿大归来,鼓岭的乡亲们都说他跟加拿大的洋人学会了修铁路,长了学问。这一回,郭茂福跟美国洋人学会了烧飞机,学问更是大长。

等把飞机烧完了,两个人的肚子也饿了。郭茂福心想,美国人今天这顿饭一定是该他请的,就把飞行员一拉,往自己家里而去。

郭茂福很清楚日本鬼子的凶残,南京大屠杀的惨烈国人尽知。虽胆小却不乏机灵的郭茂福也知道,鼓山鼓岭眼下尚无日本鬼子的驻军,他们驻扎在四五十里外的福州,要赶过来最快也是下午的事情,等自己带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美国人吃饱了肚子,再作计议也不迟。

一进家门,郭茂福先找纱布,又烧好开水,帮着清洗包扎美国飞行员手臂上的伤,美国飞行员伤得不轻,流了不少血。

茂福媳妇把饭做好了,郭茂福让飞行员一起吃饭。美国人到哪儿都是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不会像中国人讲客气只吃半饱,他把茂福媳妇做好的饭菜一扫而光。美国人都习惯这样不浪费,他抹抹嘴,连说好吃,还借助肢体动作表示下顿愿意再来吃。

郭茂福心想,下顿饭人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呢。

肚子吃饱人容易犯困,美国飞行员此刻尤甚,他已连续经历天不亮驾驶飞机起飞,空中攻击,弹尽返航。这次飞机被日本人高射炮弹击中,受伤失去平衡迫降,最后所幸邂逅郭茂福,砍柴把飞机烧为灰烬,现在填饱了肚子,大半天一连串高度紧张的工作后,美国人已经筋疲力尽。

郭茂福看得十分明白,就让洋客人先睡一觉,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出门处理。

郭茂福早注意到了美国人那双大皮鞋,机警的他马上想到了他们回家路上的脚印是个祸害。他把美国飞行员脱下的大皮鞋一穿,连着自己的粗布鞋穿进去,否则那皮鞋大得他穿不了。试了试,可以走路,他就把皮鞋又脱下来往脖子上一挂,返身出门。

郭茂福急急忙忙跑回到烧毁飞机的现场,把大皮鞋一穿,故意往水湿的地方乱踩,朝着和他家相反的方向一直跑到一处丛林,布下了一个南辕北辙的迷阵,他要把随后而来的日本鬼子引到完全找不到北的地方。

回家路上,郭茂福再把美国人的大皮鞋往脖子上一挂,巧计多端的他还把上午他们俩留下的足迹一路打扫,这就用去了一个多时辰。进屋把酣睡中不太情愿醒来的美国人喊起来,郭茂福先弯腰比画了一个矮矮身材的姿势,再抬手一抹脖子比画了一个杀头的动作,美国飞行员立即明白,日本鬼子要杀他来了,顿时清醒,一骨碌爬了起来。

郭茂福让媳妇找出他自己的衣服给美国人换上,他准备带美国人远走高飞,不换衣服,太打眼了。美国飞行员个子大郭茂福两号,勉强能穿下冬天的衣服,可脸还是个西洋脸,鬼子不会笨到看不出来。一旦发现,郭茂福知道,不光他自己家遭殃,乡亲们也断是躲不掉的。怎么办呢?冥思苦想,郭茂福情急中记起了几年前给干爸郭大山家盖的青砖夹道,于是拉上美国飞行员一路直奔郭大山家去。

郭大山恰好在院子里摆弄草药,一看郭茂福领个穿土布衣服的洋人过来,猛一惊,以为是郭茂福领着从美国来的密尔顿找小山子来了,这可如何是好……洋人都是高鼻子眍眼睛的,郭大山哪里认得出来?正为难间,郭茂福说出天上掉飞机的事情,日本鬼子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的,现在美国飞行员无处可去,情急中想着先安顿到干爸家的夹道里躲藏一下。

郭大山一家祖祖辈辈信奉南海观世音,大慈大悲行侠仗义,是郭家世代做人和行医的根本。郭大山听郭茂福讲完后连说可以可以,并赶紧吩咐媳妇清理出夹道里的杂物。

这就是郭大山,若是换了别人,想想日本鬼子的刺刀专刺中国老百姓的胸膛,还不得赶紧关门谢客?势必会埋怨他郭茂福竟给干爸带来个必惹杀身之祸的洋活宝,以后两边怎好再走动。可郭大山不是这样的人,他为救别人的命不惜自己的命,想当年营救被追杀的美国人安德森·嘎登勒一家,义和拳就在他身后一箭之地,情势万分危急,他挺身而出一口气营救三个人都毫不犹豫,现在怎会拒绝从从容容保护眼前一个美国飞行员?

虽已年过不惑,可郭茂福到底不如干爸沉稳,心底多少还是有些惧怕,胆子小归胆子小,但面临危难毕竟还是拉人一把,机智地清理现场掩护了美国飞行员。

郭大山和郭茂福见死相救,其实什么都不图,只是本分的鼓岭人出于良心之所为。

郭大山吩咐他媳妇把存放在夹道里的中草药全都拿出来,然后在夹道里铺上稻草垫子和褥子,再搭上布单枕头被子,叫美国飞行员先躲在里边。好在鼓岭的五月天气温和,不冷不热。郭大山家附近并无邻居,不怕有人暗中察觉,只要外边有人管饭,在夹道中躲多久都是很安全的。

美国飞行员看了看让他藏身的地方,伸出大拇指连连点头:“鼓得(Good),鼓得,费力鼓得(Very good)。”郭茂福听明白了,心里想,什么“费力鼓得”,是“费力值得”,美国人的中国话还差得蛮远。

果然不出郭茂福所料,美国人前脚躲进郭大山家的南墙夹道,后脚从福州那边过来的鬼子宪兵就追踪而来。日本人先是发现了叶霞村那边的飞机迫降现场,一看飞机已烧成一堆灰烬,气得“八格牙鲁”乱骂一通。接着就中了郭茂福的神招,一路往东北树林里追捕而去,结果是毫无悬念地瞎忙一气。大不甘心的鬼子又原路返回,像狗似的挨家挨户嗅来嗅去,连哄带蒙审问一些老的小的,全都是一问三不知,一无所获。

像一群几天没吃着食的野狗,日本宪兵又朝着郭大山家这一片凶神恶煞地扑过来。外边鬼子已兵临“城”下,里边的躲藏之人被夹道里的蚊子咬得受不了,还在“啪、啪”地乱拍,把大山媳妇吓得脸上都没了血色,赶紧点了一支驱蚊草、夜来香加藿香的自制蚊香送进夹道,摇摇手,又指指外面,示意门外有“狗”。美国飞行员点点头,表示明白,夹道里这才消停下来。郭大山看在眼里,略加思索,在屋里南墙脚下也放了一支点着的土蚊香。

鬼子一个坡一个岭地挨家挨户搜查,没多大工夫就进了郭大山家的院子。看看不像有外人,家里也没个小的老的(老人小孩胆小糊涂,容易被鬼子诱逼出实情),知道问不出结果,正准备出门,有个管事的鬼子兵狗头狗脑地嗅到什么,东查西看,发现是屋里墙边地下的一支蚊香,散发着浓郁的藿香之气,看不出有什么破绽,这才回头歪歪咧咧地走了。

待一大帮荷枪实弹黄衫黄裤的鬼子走远,大山媳妇才猛松一口气,心里佩服当家的,差点没被草药异香暴露机关。多险呐,亏了丈夫仔细,多点一盘蚊香,才没有露出夹道的破绽。

郭大山不声不响,坐在外屋稳稳地干他手上的活儿,郭茂福迫不及待地想打开夹道,让憋了好久的洋客人出来,生怕把个大活人憋出个好歹,那他郭茂福行侠仗义就白忙活一回了。

夹道的入口开在观音神龛下的石头柜子里,柜子的背板是活动的,先拿它挡上夹道进口,再把杂物一堆,就谁也看不出来了。

郭大山赶忙摆手制止郭茂福,意思是不可性急,并指指屋顶的茅草。茅草透气,而且和砖墙结合的地方又有不小的缝隙,夹道里边不会很憋气的。

郭茂福心想,是啊,难怪里边有这么多蚊子咬他呢,多憋一会儿问题也不大。又过了很大一会儿,远近都听不到动静了,郭大山才开了夹道,放洋“张生”出来,谁知那美国飞行员睡得正香呢。

眼下是绝对安全的,郭大山知道鬼子已经回福州了,一时不会再过来。看那美国飞行员,被蚊子咬得到处乱抓,郭大山忙叫媳妇烧热水,让美国人在灶房里好好洗个澡。

郭茂福又想,看来美国人的肉也比中国人的香一些,怎么没见蚊子这么狠地叮咬我们鼓岭人呢,他并不知道蚊子喜食生人血的道理。想着蚊子吸血的事,郭茂福又记起美国人受了伤,就跟干爸说了一声。郭茂福相信他干爸疗伤,那准是桶里捉乌龟——手到擒来。

连日里,可麻烦了郭大山两口子,一有风吹草动,就得送洋客人进夹道,点蚊香。洋人胃口极好,每天三顿饭也是个很大的问题,大山媳妇每天要做好多饭菜,她宁可自己不吃也不愿亏待客人,不要说人家九死一生在中国打日本鬼子,就是个普通的上门客,也只有尽着客人先吃饱的道理,这就是鼓岭山里的女人。

郭茂福却有点着急了,心想这一下干妈亏大了,这个洋包袱甩都甩不掉,又不能接到自己家里来,毕竟无处可藏啊;又不能和任何人商量办法,隔墙有耳,倘若传到日本鬼子那里,自己出事事小,连累干爸干妈事大,心里毛焦火辣的,不知道怎么办好。和美国人说说让他返回他来的地方吧,他又什么都听不懂,而且日本鬼子正在到处搜查,抓到他肯定要他的命,于心何忍?可怎么办呢,总不能永远在干爸家吧,时间长了万一透出风去可就要命了呀。愁死郭茂福了。

郭大山倒是心稳如佛,反劝说郭茂福不必着急:日本鬼子肯定长不了,总要被赶走的,到那天洋小伙子自然可以自己找回家去。

可郭茂福说,抗战都五六年了,再打个五六年,不得养他五六年呐,那可是坐吃山空的大事啊。

郭大山说,养就养吧,既然是老天爷送来的,那就是我们的贵客。

再说美国飞行员手臂上的伤虽不十分厉害,但赶上的天气不好,春末夏初,邪气正当时,特别容易侵染伤口,容易化脓溃烂。好在郭大山手上有了祖方,大刀叶、白附子,调以三七粉的外敷散,去腐生肌很有效,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把美国飞行员的手伤给治愈,方好送客人安全离开。

美国飞行员的手伤,只在皮肉,没有深及骨头,在郭大山的细心治疗之下,完全没有化脓发炎,一天天收口,结痂,由红慢慢变白,逐渐好了起来。

美国飞行员和飞机迫降的消息并非如郭大山和郭茂福所想的无人知晓,美国“飞虎队”方面已经照会中国的国共两军,希望他们协助查找,一旦有飞行员的消息,立即查证并护送回美国空军方面。

新四军福清的游击队很快追踪到了美国飞行员的消息,他们派出两名干练的侦察员,轻装简从,积极配合寻找落难的飞行员。飞机迫降地被日本宪兵的搜寻搞得鸡飞狗跳,各处都知道了,侦察员即日找到这里,看过飞机被焚烧的现场后,他们确信能在飞行员烧飞机的遗留物中发现蛛丝马迹。这个思路十分正确,细心的侦察员没花多大工夫就看到了飞机烧毁现场周围草地上的松针枯叶,这枯叶显然是从百米外的小树林那边弄过来的,侦察员们随即得出结论,这是美国飞行员烧飞机时遗留的。当然他们并不知道烧飞机的时候美国人那么快就得了个同党郭茂福。

巧计多端的郭茂福再会打扫脚印,也没想到他砍柴火的时候身上沾满的细小松毛松针叶会成为暴露的线索。福清的侦察员一路追踪,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家,看看周围并无松树,两个侦察员会心一笑。

福清的侦察员客客气气敲开郭茂福的家门,询问美国飞行员的事情,郭茂福矢口否认。福清的侦察员心平气和地与他说明底细,郭茂福这才放宽了心,可也惊吓出一身冷汗。他暗自庆幸,现在面对的幸亏是抗日人员,如果日本鬼子或者汉奸也如此警觉,那他和美国飞行员势必难逃,怕是早已成了枪下鬼。郭茂福大大感慨,以后做事,必得像干爸点蚊香那般,万分小心才行。

郭茂福很庆幸能把美国飞行员交给福清的新四军,但他不敢说出干爸郭大山家来,一是怕万一外传出去会连累恩人一家,二是夹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以后说不准还有大用。福清的新四军和郭茂福商量后约定,三天后在郭茂福家交人,郭茂福强调说安全是第一位的,福清方面的新四军也不敢稍有懈怠。

第二天,美国飞行员通过郭茂福的语言加比画,大致明白找到他们的人了,高兴得和郭大山、郭茂福拥抱。郭茂福好好松了口气,心想,这个超大的洋包袱,总算卸了,不然夜晚总是梦到小山子,怎么向恩人交代。

郭大山和他媳妇倒是对美国飞行员有些不舍,又做了好吃的给他饯行,还给洋客人带上好多药散,让他每天多用几次,让手上的伤好彻底。郭大山夫妇已经失去了他们唯一的孩子,更是心疼天底下的每一个孩子,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可怜天下父母心。

被救的美国飞行员深深感觉到这对中国老夫妇对他情同父母,只是语言不通,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来表达他内心的感谢和温暖,只能一一长时间地拥抱他们。

又过了两天,深夜,福清新四军方面派来了五名精干人员。在郭茂福家,新四军仔细把美国飞行员乔装打扮了一番。美国飞行员和郭茂福依依告别,然后和几个新四军一道,趁着夜深离去。

正是:倭寇肆掠何嚣张,中美合力斩豺狼。

飞将遇难险化夷,方知鼓岭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