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啊,鼓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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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巍巍鼓山,悠悠鼓岭。

鼓岭之下有一个小镇,方圆三四里,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一些商铺和人家,建筑只是一些青砖房和茅草屋,分布在不宽的横竖两条马车道周遭,低矮而且陈旧。镇子中间平出一个唱社戏的空场,搭着不大的半弧形土台子,台子后面树起一根高高的旗杆,飘着已经褪色的残破不堪的满清龙旗。这就是鼓岭镇了。

离镇往东,顺山而上,走不多远,有一处庞大的建筑群,占地近百公顷,那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那正是安德森、芭芭拉夫妇所住的万国公寓,清一色的石头别墅,一栋连着一栋,看不到边。最鼎盛时,万国公寓一共建有335栋别墅,都是由厚重的青麻岩石垒建而成。这里的别墅多数建为一层,也有不多是建成两层的。由于岩石古朴厚重,其色苍然,万国公寓就显得格外肃穆庄严,比起岭下零零散散的青砖瓦舍老旧民居,自是高贵气派无数。当年欧美各国洋人在鼓岭经略有年,开办电厂发电,这里日夜明亮,恰如不夜之城。鸦片战争爆发、清王朝战败以后,洋人乘虚而入,来华捞一票的人趋之若鹜。最多时,相继有三千余西洋人、东洋人麇集于此。

要说鼓岭也真是一块风水宝地,洋人对这里情有独钟是有道理的。原因之一,其时各国列强视慈禧之类为腐朽无用之辈,软弱可欺,强令满清与之“五口通商”。名曰通商,实为掠夺,厦门港首当其冲,与厦门毗邻的东南重镇福州成为众列强监管厦门控制闽粤的要冲。那个时代没有飞机,跨越太平洋只靠海轮,海轮入厦门再经闽江进福州极为便利。二是鼓岭海拔千米,植被丰厚,濒东南浩瀚大海,属典型的海洋性气候,冬暖夏凉,夏季不仅不甚潮湿,反倒清爽宜人,是中国少有的避暑福地。洋人怕热,发现了夏季独有一份清凉的鼓岭,于是逐年建成了大片的石头别墅,并有水电通讯等配套设施。

安德森·嘎登勒是美国当局最早派到福州来的基督教高级神职人员,总领福建沿海一带的基督教传教事务。他携妻子芭芭拉·嘎登勒于1886年第一批由美国政府派遣来华,已在福州鼓岭经营了十余年。十余年里,安德森筹资广建教堂,创立教会,设学堂,在闽人中传授《圣经》,行礼拜,做弥撒,在福闽地方官绅商宦平民中吸收发展基督教信徒。这是西方强权对我华夏文明的入侵,对我宗教文化的干预,所谓“西风东渐”当始于此。安德森·嘎登勒夫妇有着读书人执着的秉性,他们认真努力地传播基督教,在中国东南沿海大中城镇广泛选址兴建洋教堂。为了对华宗教输出需要,夫妇俩不仅认真学习汉语,还细致深入地了解汉文化,在十余年坚持不懈的学习研究中,夫妇俩反而渐被华夏古老瑰丽的文化艺术所吸引,他们收罗所有能物色到的古典文物,收藏并且时时品阅中国古典名著,欣赏中国经典戏剧,深陷而不能自拔。久而久之,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发生了深刻的文化变异,换言之产生了不可逆转的东方文化认同。这种变化已到刻骨铭心的程度,两个为“西风东渐”而来的人,竟然被“东风西渐”了。

安德森·嘎登勒夫妇那时已经把中国视为最宜居的地方。他们从1886年受派来福州,十四年里夫妇俩共在鼓岭生育了三男一女四个孩子,这四个孩子都是在福州双塔背后的美国教会开办的协和医院出生的。连同最初从加州一起带来的大儿子,孩子们的教育相当中国化,夫妇俩让他们从小学习汉语,念汉文的《圣经》和《三字经》,自幼接受中国文化熏陶。

他们夫妇都可以说流利的汉语,甚至可以说当地的闽方言。宗教事务之余,安德森最喜爱的休闲活动是吟诵唐诗宋词,习练颜柳书法。他不但家陈上好宣纸,还不时点染擦皴,临摹中国画坛各派大师的水墨丹青,并陶醉其中,甚得其乐。芭芭拉也是夫唱妇随,乐此不疲,喜欢画中国画,尤爱仕女人物绘画。

芭芭拉这年正怀着她的第六个孩子,这个孩子应于次年的1901年出生,孩子的名字夫妇俩都商量过了,如果是个男孩,就叫他“密尔顿”,他们更希望是个男孩,将来适合接替父母做辛苦的传教工作。密尔顿(Milton)来源于英格兰古英语,乃“中间的”或“圈用地”的意思,这不单是为尚未出生的小孩取名字,更是表露出两人对鼓岭不离不弃的心愿。

他们居住在一栋规模相对大一些的两层别墅里,此刻,别墅内灯火辉煌,佣人们来回走动,夫妇两人在楼上的起居室里正襟危坐。刚被郭大山救出险境,两人回想起被义和拳追杀及马车倾覆的情景,内心还在一阵阵颤抖。

“达令,”芭芭拉神色恐慌地说,“这里现在这么乱,为了快出生的小密尔顿,为了我们俩和所有孩子们的安全,我看我们全家还是暂时先回加州去避一避吧。我现在非常害怕,听佣人们议论说,义和拳的乱民几次想要冲进公寓来,说不定哪一天……佣人们都力劝我们躲一躲呢。”

“你说的不错,亲爱的,”安德森讲,“我也正在忧虑,说不定哪一天,红了眼的中国乱民会闯进来,那就什么都毁了。不过你不要太紧张,那会影响你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婴儿。你只管安心保养,对付这些威胁我们家庭安全的事情,还是让我这个男人来想办法吧。”

“除了避开这里回加州去,我们还能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呢?我们怎么也化装不成中国人躲到哪里去吧?”除了回国,她并不觉得丈夫能有什么好办法。

安德森摸了一下他的高鼻子说:“八国联军在天津和北京疯狂杀人,大肆破坏,犯下了天大的罪孽,上帝不会饶恕的,是他们连累了我们!”安德森把眼下的困境归咎于八国联军。

“听说在天津和北京的混战中,义和拳,还有中国的官兵拼死抵抗,这也是大山子讲的‘官逼民反’吧。中国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已经杀死了很多西洋人。”芭芭拉惊恐地说,“死的联军士兵当中有不少是美国人呢!他们的父母……唉,阿门。”

试想着被义和拳从脖颈上割下头颅的滋味,还有太太和五个孩子,安德森顿感不寒而栗,不敢再往下想。他对芭芭拉说:“是啊,是啊,就按你说的意思决定吧,我们带孩子们一起走,先回到加州去避一避。我现在就派人去预订开往美国的邮轮联票,先到旧金山,再联运加州内海客轮回我们的故乡桑塔科鲁兹去。”

“这样才好,这样才好,这我就放心了。现在住在这里我是连觉都睡不安稳的。”芭芭拉赞成道。

“可是别墅里这么多的东西都留在这里吗?特别是这些中国的古董,这是我们花十几年工夫费了很多力气收罗和积攒的呢。”安德森一边征求芭芭拉的意见,一边不无后怕地说,“虽然今天承蒙主的保佑我们没有丢命,可是那么好的马车、马匹,不少值钱的东西都被乱民们抢走了呀。”

“能带走的古董和艺术品我看尽量都带回去,不然义和拳闯进来肯定会席卷一空的,还是我来办理这些事吧。”芭芭拉说,“你赶紧安排人去预订回加州的船票。”

“管家,管家!”芭芭拉指挥着下人,“赶快安排装点行李,把这屋子里楼上楼下所有的中国古董、字画和艺术品都小心取下来,用棉纸包了装进木箱,钉结实,送到马尾港装船,随嘎登勒先生预订的邮轮启运到旧金山去。”

管事的答应着,率几个佣人一阵忙碌,收的收,卷的卷,装的装,钉的钉,别墅里顿时乱腾起来,大大小小五个孩子,雀跃着欢呼着从楼上跑到楼下,比过圣诞节还要热闹。

安德森吩咐完马车夫去预订邮轮票,自己也下到一楼大厅,和芭芭拉一起,照看佣人打包他多年在中国收罗的各种古董文物。金银玉翠自不必说,宋、元、明、清历朝的瓷器、字画、刺绣、牙雕、铜器、木刻、绢画、剪纸……还有各种工艺品应有尽有,目不暇接。好多上好的宣纸散落一地,任由佣人们踩踏。

芭芭拉怀有身孕,久立不得,于是上楼休息。一走进卧室,看到一个女佣拿起床头柜上摆放的一对脱胎漆器彩绘花瓶,用棉纸仔细包了,正准备往木箱里装,她突然想到这对花瓶应当另派用场。

芭芭拉叫住女佣:“你可以把那对花瓶留下,不必装箱了,我有别的用处。”

“是的,夫人。”女佣把花瓶放还原处。

“我要拿这对花瓶当作礼物,答谢勇敢的鼓岭人郭大山。今天若不是他从义和拳手里救下我们,还有我肚子里的小宝宝,现在我哪能坐在这里?”芭芭拉对女佣说,“他的妻子也快生孩子了,我想他妻子会喜欢这对花瓶的。”

“知道了,夫人。”女佣轻声而退。

说起这两个花瓶,还颇有一些来历。安德森初来鼓岭之时,为扩大美国影响,铺展基督教传播工作,极力在福建沿海兴建洋教堂,这也是美国宗教当局的意图。为此,安德森获得了美国财政方面调拨的不少专项银两,这些银两其实也是从慈禧屈服于洋人后“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战败赔款而来。兴建教堂少不了工程建筑,福州台江有个建筑商户,为巴结安德森,从他手里兜揽建教堂工程,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安德森酷爱中国的古董,于是选中了这对宝贝花瓶,据说是产自明末或清初的古董。福州当地最有名气的工艺品就数这脱胎漆器了。这商户巧舌如簧,终于说动原主割爱,大价钱买了来专门孝敬安德森。安德森非常中意,见太太芭芭拉也爱不释手,送来当天就特地放在了夫人的床头柜上。

这对脱胎漆器彩绘花瓶,只有五六寸高,瘦颈胖身,瓶口细纹烫金,瓶身黑漆打底,上面彩绘亭台水榭、花鸟虫鱼,无不栩栩如生,尤其两个穿红肚兜的童男童女,五官秀美,明眸皓齿,藕节似的白胖手脚,手舞足蹈,精妙得呼之欲出。芭芭拉正值怀胎,每到晚上就寝,感受着腹中胎儿的躁动,再把玩这对彩绘花瓶,看着那双天真烂漫的娃娃,屡屡禁不住哑然失笑,不忍释手,亲了又亲。

这一刻她突然若有所悟,想起白天遇险,仓皇中郭大山不顾个人生死,从倾覆的马车中救出自己,他身背一个孕妇,手拉两个惊慌失措的男人,逃离险境。当自己呕吐时他又即刻以药缓解,天黑以后再次机智地应付突如其来的义和拳,又一回逃过了大劫。他不但救了他们夫妇性命,更难得救了她腹中的小密尔顿,作为母亲,她当知报答。

芭芭拉此时默诵上帝的告诫:要懂得感恩,懂得感谢拯救你免于苦难的恩人。

半夜,白天受了惊吓又经受劳累的夫妇睡得正酣,突然而至的嘈杂人声把他们惊醒,夫妇俩起来站在窗户边往外看,不远处万国公寓里的花房和园林工棚燃起冲天大火,有油性的植物在火中烧得“啪啪”作响。公寓里的杂役和花匠们正用水管和各种水具泼水救火。原来是义和拳的人把蘸了油的棉纱用弓箭射进万国公寓,引燃了木质的花棚花房。芭芭拉再一次受到刺激,哪里还敢出门,答谢郭大山的事情也就按下不提了。

郭大山把安德森·嘎登勒夫妇送回别墅,分手后一个人披星戴月走了好几里山路,回家时已是夜深人静,只有几声狗吠。他的住处在鼓岭镇西一个独立的青石坡顶上,四顾并无邻居。不大的院子,两间砖墙茅顶的小屋,尺余见方的木窗里透出一星半点微弱的油灯光。郭大山那时正顶着身体的疲惫,一步步往上登,未及进门,突然听见“哇!哇!哇!”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他猛一激灵,三步并作两步,即刻冲进屋去,原本疲累不堪的身心,像一潭静水被突然间投进了大石子,一下激动兴奋起来。

躺在床上给自己接生的大山媳妇,看丈夫进来羞涩一笑,问一句你还没有吃饭吧,就把个胖胖的儿子递给了他。

郭大山的儿子,郭小山,小山子,如期来到了人间。这个闭着眼舞动四肢的小生命以嘹亮的哭声迎接他的父亲,初生的他并不知道父亲刚刚完成了一番营救三条异国人命的壮举,而其中有一个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生命,这两条小生命将结下一时相伴一世相离却难解之缘,在以后将近百年的时间里,心心相印,彼此牵挂。

山里的男人一生两件大事:一娶妻,二生子。今天郭大山齐全了。他兴冲冲地跑出跑进,料理媳妇的汤水,包裹新生的婴儿,手忙脚乱,不亦乐乎。

大山媳妇,一个地道的山里女人。山里男人多是要打猎,采药,挖山货谋生,时常在外而少在家中,这样,山里女人势必成为打理家务的主力,吃穿用度样样要从坡下弄到坡上,她们能挑能扛,上百斤担子在肩,走山地如履平川,青山造就了她们的坚韧可靠。山里人住房高,水在低处,女人离不开水,除了用扁担水桶挑饮用水进门外,洗一家大小的衣服,洗头发洗身子,都要下到有溪流的地方,绿水造就了她们的忍让贤惠。山里女人还有一个优点,从不多话,因为没有邻居,自小就没有过多说话的机会,寂寞造就了她们的沉默寡言。郭大山不光常常离家采药,还时时有人找上门请他出诊,半夜离家天亮才回,大山媳妇习以为常。她这个做媳妇的从来没有一句怨言,非但没有怨言,郭大山进得家门她总是热汤热饭伺候。夫妻和谐陋室温暖,也非专属郭大山和他媳妇,在鼓岭,这样的人家比比皆是。

忙完了媳妇忙孩子,郭大山迫不及待地就着小油灯把刚出生的儿子仔细端详一番。这个孩子,命里注定就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一张小小的红嘴巴,只知道吃,是奶水也罢,是米汤水也罢,不挑不拣,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又吃。郭大山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好个憨儿子,好好长,快快长,实实在在的,长大随你爸去采药,随你爸研习中医,治病救人。

山里人穷,看不起官医,更没听说过医院,有个暑热寒症、沉疴微恙,就上郭大山家把个脉,讨个方剂,因此郭大山在鼓岭镇远近也算小有名声。

有一回鼓岭南阳村有个人家的孩子,说是在野外遇见了老虎被吓破了胆,犯了惊厥症,口吐白沫,手脚抽搐,不省人事,家人急忙忙来找郭大山。郭大山听完病况,带上银针就去了,头顶、人中和手腕上扎了一通针,该留针的留针,该抖针的抖针,孩子片时就不抽搐了,再一刻就睁眼说话了。郭大山的名气就一传十、十传百地在鼓岭传开。

有了这门懂医通药的功夫,郭大山对媳妇的产后护理和奶水调剂,对婴儿的喂养和吸收消化,也都得心应手,从容有方。小山子出生在这样的人家,虽不富裕,却也是先天有调,后天有养,并无什么差池。

小山子呱呱坠地数日后,一天清晨,晨曦微露,福州正南闽江的最大港口马尾港,汽笛长鸣,美利坚合众国的万吨邮轮“圣地亚哥”号缓缓绞起挂满绿苔的锚链,像一个刚刚苏醒的巨怪,沉重喘息着移动笨大的躯体,徐徐离开马尾港的码头船坞,向东破浪而去。邮轮前端一等舱甲板上,凭栏站着安德森和芭芭拉夫妇。他们眺望远方,那远方并非前往的大洋彼岸,而是邮轮驶离的鼓岭,山岭上依稀可见万国公寓,别墅窗户中稀稀落落闪烁着灯光。因着“圣地亚哥”邮轮的移动叠加鼓岭之上榕树和柳杉的隔挡,那灯光忽明忽灭……他们力图从一大片黑乎乎的建筑中寻找出居住了十余年的那一栋,可山岭上鳞次栉比的别墅看起来首尾相连,辨不明此栋彼栋。整整十四年,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孩子们都是这一方水土养大的,安德森·嘎登勒夫妇的心好像仍在那厚重的石头房子里,在那每晚祷告的起居室内……此时两人双双无语,他们在想何时方能归来,何时再上鼓岭。这么多年他们在这方天地生儿育女,辛苦经略,早已与这鼓山一样深沉厚重的人文相适相安,深感须臾分离的艰难,夫妇两人不约而同在想:我们一定还要回来。

当然芭芭拉心里也在暗自庆幸,庆幸她和丈夫,还有未出生的小密尔顿,终于安全地上船,离开了这个让人牵肠挂肚却又杀机四伏的地方。

直到寒冷的海风吹得她手脚发麻,坚持不住,芭芭拉才对丈夫说:“达令,我们回船舱去吧,我感觉太冷。”安德森这才搀扶芭芭拉返回头等舱房。

那一对原打算赠予救命恩人郭大山的福州脱胎漆器彩绘花瓶,因芭芭拉迫于动乱情势而暂时放下,此刻还孤零零静悄悄地放在鼓岭芭芭拉的卧室里,立在床头柜上。

有了儿子,郭大山比以前更忙碌了,多了一张小嘴要吃,而且理应比大人们吃得更精细些。他采药和制药变得更加勤快,除此之外还必须多到镇子上卖药,换了银钱,好给自己从来不提要求的媳妇和还不会提要求的儿子,买回维持他们基本健康和起码营养的各种食物来。郭大山对买药人格外同情,鼓山鼓岭的人多数穷困,来买药的乡亲说上几句好话,讲讲家道艰辛,郭大山就会大方地少收甚至不收人钱,如此一来,只能是又苦了他媳妇。大山媳妇一个人在家照看孩子,自理吃喝,他则尽量在镇子上多待片刻,争取能多卖出一点银钱。

这天天色已晚,郭大山正准备收摊回家,来了个原本在安德森家做女佣的买药人,言谈间说出雇主一家因惧怕义和拳,都回美国去了,女雇主还是孕妇,坐一个多月海船怎么消受得了云云。郭大山赶忙多问了一句,你家雇主是叫芭芭拉吗?那女人说讲的就是她。郭大山这才知道安德森一家都回美国去了,一阵惋惜:事先不知道,知道的话给她多一点化解害喜的草药就好了,怀孕坐海船,孕妇必是呕吐得完全不敢吃东西,这可苦了肚子里的孩子了。

恰如郭大山所料,太平洋何谈太平,安德森·嘎登勒夫妇回美国的时节,正是太平洋洋流活跃汹涌的季节,“圣地亚哥”号被太平洋的波涛时而举起,时而抛下,时而东倾,时而西斜,肚子里的小密尔顿和妈妈芭芭拉一起,被剧烈起伏的波涛颠得翻肠倒肚。晕船的呕吐不同于一般的呕吐,可怕在呕吐的连续,起初是将胃里的食物呕吐出来,于是不敢吃东西,不吃东西肚子里就空了,可还是会将胃液胆汁呕吐出来,胃液胆汁吐完肚子未必就能清净,事情还没有完,最后是好像将什么都没有的胃和肠子都吐出来了。

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娘胎里还未出世就命定小密尔顿一生将跌宕起伏。一个多月后,安德森·嘎登勒夫妇抵达旧金山登岸,带着大宗行李,再转美国西太平洋航运公司的国内航船,辗转回到他们的家乡桑塔科鲁兹市。其时,芭芭拉已经是身形枯瘦,全无血色。好在刚回美国并无太多事情,安心休养就是。他们家孩子不少,房子也不小,维多利亚庄园式的前后花园洋房,正好安置安德森在中国收罗的几大箱文物古董,而古董也正好把他们大大的住所打点装扮一番。除了陪伴快要分娩的夫人,安德森整日里陶醉于吟诗作画、习字临帖和阅读中国的古籍。孩子们除了安排在本地上学,照旧请华人家庭教师教授汉语。

小山子满月以后,大山媳妇的奶水就不够儿子吃的,小山子的能吃,用郭大山的话,叫作牛饮。郭大山为填饱心肝宝贝的肚子,什么办法都想都试,米汤面汤自不必说,各种瓜菜汁水、野果浆液,都是小山子的口粮。这小山子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父母,来者不拒,进到口里的,一咕噜咽到肚子里,吃饱了,小舌头舔一舔,睡觉了。郭大山拍着儿子屁股说,乖乖我的儿,将来不是张飞,也是李逵,我们郭家世代没出过英雄好汉,这回是要出息了。

数月之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桑塔科鲁兹市,一家颇具规模的教会医院,产房中传出响亮的男婴啼哭:“哇——哇哇!”这哭声向天地宣告,密尔顿·嘎登勒,一个极普通也极不普通的美国小公民,降生于人世。

芭芭拉流泪祈祷:“圣明的主啊,赐福给你的小臣民密尔顿吧!感谢主给了我第六个孩子,他理应带给嘎登勒家族幸福和荣耀。”

安德森怀抱着小密尔顿,心里默默地想着:这是我们嘎登勒家族的福星,是他伴随我们夫妇俩一起逃过大劫,但愿他将来能够引领我们嘎登勒家庭逢凶化吉,远离所有人世的苦难。

小密尔顿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在娘胎里,已经历了一场生死大逃亡,不知他在降世前,已饱尝过太平洋浩瀚波涛的颠簸,不知他将步入的世界是何等模样,也不知未来的人生舞台将上演哪些故事,更不知有一个比他稍大的男孩,名字叫郭小山,远在中国,降生于鼓岭。在成长的日子里,未来的岁月中,他和他,将不期而遇,生死难忘。

正是:人生动若参与商,隔洋两小难相望。

未解人间厮杀事,只知有奶便是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