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扬州慢》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鄱阳)人。他出身于书宦门第,多才多艺,工于诗词,长于书法,吹箫弹琴,精通音律。白石词格律严密,清空骚雅,“襟韵高、风神潇洒”。同时,姜白石相貌、身材和风度气质也很不错。世人都赞他人品秀拔,风采出众。说是其人“体态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
在姜白石的名士外表下,其实有一颗敏感、痴情的心,是一位“情圣”级的性情中人。
话说1176年,那一年是南宋孝宗淳熙三年冬天。年轻的姜白石路过扬州,写下了现存的第一首词《扬州慢》。这首《扬州慢》词调是精通音律的姜白石自创,即“自度曲”。这里的“淳熙丙申”是宋孝宗的淳熙三年(1176年),这个时候白石是二十二岁左右。
他漫游江南,路过扬州,看到过去那么美丽的扬州城在兵燹后几成废墟,这引起了他无限的今昔之感慨。“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和满城的“废池乔木”,还有日落黄昏时回荡在荒城上空的清角声。这一幕让人心头生起“黍离之悲”。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胡马窥江”指的是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绍兴四十年(1160年)、四十一年(1161年)和孝宗隆兴二年(1164年)金兵屡次南侵。最近一次隆兴二年,距白石作此词时只十来年。焚掠蹂躏灾祸之惨重,至今令姜白石心有余悸,记忆深刻。
扬州自古繁华,古人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之叹。姜白石目睹劫后荒废的扬州城,不幸深深缅怀它往昔的繁华,想到了曾经在扬州流连忘返的晚唐诗人杜牧:“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这几句写得清俊风雅,笔调渐露少年才子的心性与亮色。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这几句写得真是让人惊艳到发痴。记得当年在课堂上读到这里时,眼前便慢慢有了蒙太奇的感觉:月光清寒,直透那波光闪闪的最深处。二十四桥的背影也显得影影绰绰,如梦如幻。最后的“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却在荒芜和清寂的调子里,显出一抹暖红的旖旎气息。
是啊,“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充满时移景迁,物是人非之感。人们都认为这一句是表达了一种感怀家国、哀时伤乱的惆怅之思。事实上,这“桥边红药”也许有姜白石年少时某种深隐的情思。而他写到杜牧在扬州时流连青楼歌女的旧事,也仿佛有某种自叹身世的缠绵味道。当年那“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情致多么令人神往,如今却都化成了劫灰。美的破败与幻灭总是令人伤感的。
有道是:山河回首处,佳人已无踪,桥边红药,片片俱是断肠血。
那么,姜白石内心深处到底有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
写这首《扬州慢》时,姜白石只有二十二岁。也许正是在这个年纪,他经常一袭青衫,一支长箫,匹马奔波往来于江淮一带。
那一年,也许是1176年一个柳树茂密的日子,姜白石牵着一匹青骢马,走进一座南宋年间的边陲之地合肥。合肥位于巢湖之滨,下连东吴,上接荆楚。宋时属扬州西路,距扬州不过两百多里。也是当时人文荟萃的郡城,也是江淮一带游历者必到之处。合肥南城赤阑桥附近,杨柳青青,屋舍俨然。在一条狭窄的石板街道上,布衣书生姜白石茫然四望,不知夜宿何处。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素昧平生的异地陌生人。而此地人们投向这个一身风尘、清瘦英挺的少年人的,也多是诧异的目光。
这时,街边歌坊内忽然传来一阵悲凉而伤感的笛声。精通音律的姜白石对笛声十分敏感,驻足聆听片刻,听出是一曲《关山月》。于是,他牵着马来到了歌坊门前,用缰绳把马系在紧靠门前那棵颇有年头的古老柳树下,随手拿着一把羽扇走进坊内。在怨抑幽咽的笛声里,姜白石从此走进一段永生难以释怀的情缘。
进门后,他第一眼看见了一位身段轻盈、美艳清绝的红裙女子。身后还有位身量容貌相仿,却稚气未脱的女孩子,那是她的妹妹。“郎携羽扇,那日隔帘,半面曾记”,这是那女子后来的回忆。当少年姜白石手摇羽扇从门外乍进来时,那正吹着清笛的红衣女子从帘子后面看见了这个清俊挺拔的男子,顿时被少年书生那飘然洒脱的样子打动了。四目相对时怦然心动。而在姜白石的记忆里,她的腰身好纤细,好轻盈,她的声音也十分动听,正是“燕燕轻盈,莺莺娇软”。
姜白石,这位书剑飘零的读书士子,已经匹马单身跋涉千里的天涯倦客,忽然发觉自己遇到了今生可遇而不可求的缘。他刚刚写出了传世之作《扬州慢》,其才情豪气如锥尖之锐,气貌之间难掩神采飞扬。很难有女子不会对这样的男子心魂摇荡。
当那红衣女子读到这少年所写的“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时,心儿有刹那间的轻颤。是啊,妾身这赤阑桥边的如花玉人,年复一年在为谁而盛开为谁而芬芳呢?她悄悄看了一眼那长身玉立的少年,脸儿微红。于是,她抱起了琵琶,轻拢慢捻,一旁的妹妹低按秦筝,轻轻地弹唱起这位少年刚刚递给她的《扬州慢》。
她低眉轻弹浅唱,娇软美妙的歌声唱出了词中感怀伤时之意,几许伤感,一时触动了姜白石的平生心事。这少年书生不觉心神一荡:真真是两个美貌聪颖的妙人儿!他一口饮尽杯中酒,起身持箫助兴。此时的姜白石精通诗、词、书、乐,已然形神俊朗,气质高华。只听箫声响落,一曲《梅花三弄》吹得回肠荡气,满室无声。此时的窗外,柳色正葱茏;坊舍中,春意却如梦。琴箫唱和、眉目顾盼之间,白石的心轻轻一颤,感到内心深处恍然有流水落花,有一种如云如雾般美妙的东西在悠悠地弥漫。
人生若只如初见。姜白石在杨柳依依的合肥歌坊勾阑中,初遇的是一对善弹琵琶、调古筝的姊妹花。初见时,她们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次不经意的脸红,都让人在刹那间动情,常常成为他一生都不能解脱的情结。
那时,合肥赤阑桥边的红衣女子姐妹也正当豆蔻年华,对此生情缘的到来可能也没有什么准备。她们红唇皓齿,眼波流转,笑容羞涩,娇颜如花,也许痴痴等来了生命中的真命天子。
一切都缘于这致命的邂逅初见,如烟花般绚丽。岁月流光能够改变它吗?
此后的现实是冷酷的,屡屡让少年姜白石感到难堪和窘迫。姜白石少年随父读书,诗词文章,音乐书画,无不精擅,年少时即名重当世。然而,命运偏偏捉弄这位少年才子,一次次赴考应试都含恨落第。
本来,他决定在金榜高中后,即赴合肥与那红衣女子结成良缘。然而屡试不第后,他终于开始为衣食生计发愁。他往返于湖湘、江浙之地,在尘世中结交朝野名流,凭着诗词文章和音乐才能成为他们的门下清客。姜白石在江湖之中漂泊辗转,时时记得那合肥城里赤阑桥边的两位红颜知己。在那里,他才感到了自己一切都是放松的,不需要应酬,不需要看人脸色。她们的美丽和善良,她们的真情和温存,总能抚平他那颗在尘世中泡得有些酸楚的心。
杨柳影里,他在窗前写词度曲,她们月下轻弹低唱。雪冷梅开,他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元夕灯夜,他们携手水边看红莲。中秋,她们歌舞婵娟赏明月。她们是他一生的牵挂,他是她们最美的情郎。赤阑桥边小桥宅里那些温馨浪漫的日子,成为姜白石一生的梦魂所系。
合肥城里的赤阑桥,如同天上鹊桥,成为姜白石梦里通往温柔红尘的最美的一座桥。年轻的合肥姐妹却如云影掠过了白石的青春时光,并停留在美丽的宋词里,在暗香疏影般的文字里令人惊艳。
这真是“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年)岁暮,身在汉阳姐姐家的姜白石应千岩老人萧德藻之约,前往浙江湖州。途经金陵(今南京)时,已是1187年正月初一。江船夜泊金陵渡口时,是此次航程中距离合肥最近的地方。姜白石北望江淮,仿佛感受到了来自赤阑桥边的呼吸和心跳。
这天夜里,姜白石在江船上梦见了初恋的女子,醒来作《踏莎行》一词:
原序:“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在姜白石的梦中,恋人轻盈的体态又浮现在眼前,芬芳婉转的声音又萦绕在耳边。梦里的她是如此体轻如燕,音婉如莺,一位遗世独立的佳人形象呼之欲出。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在梦里,体态轻盈、语音娇软的她对情郎娇嗔道:你这薄情郎,怎么知道我在长夜里的相思之苦?自从春天乍到就开始想念你这冤家了!一个“染”字生动地写出了女子陷入相思之苦的情状,生命的颜色都从此改变。
梦里,白石方知那女子对自己的相思与依恋。但自己思念她不也是魂牵梦萦吗?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别后书辞”是指情郎所寄的书信历历在目;“别时针线”是指真情女子为自己所做衣服,犹闻香馨。“离魂暗逐郎行远”,她说自己的魂早被郎君带走了,追逐着他的身影行走天涯。这一句让人想起唐传奇《离魂记》中的倩娘,她居然能以出窍之灵魂追逐所爱者远游,奇思妙想,空灵绮丽。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一轮明月高挂在夜空,团团清光照着来往淮南沿途的千山万壑。那女子的渺渺离魂在天寒地冻的崎岖道路间踽踽独归,无人相伴、照顾,其情其状是何等凄凉!
白石深夜梦醒,只见一弯冷月照临千山。那深情女子的悠悠魂魄却已飘然远走。四下里凄冷静谧。于是白石怜意顿生:这里离淮南那样遥远,其间有千山万水,她独自一人在月下归去,无人相伴、无人照管,岂不令人怜惜、担心哪!
几许惆怅,几许空寂,几许缠绵,但见明月照千山,相思无穷尽。
白石对初恋情人始终念念不忘,这成为他心灵深处永远的伤痛。姜白石真堪称是至情至性的人。因为是初恋,因为初见时的天定机缘,他的内心被那样一个美丽的倩影所占据,从此再也无法磨灭这一抹温馨记忆。也许此后,无论是路过合肥,还是听人谈及合肥,他都会怦然心动:那是她的城,也是他的城。对他而言,那是人生初见的城,爱意缱绻的城。
然而金兵攻破合肥之后,姜白石再次来到赤阑桥畔遍寻那姐妹时,却再也不知所终。温暖的手指再未拨响琵琶琴弦,望穿秋水的疼痛抖落一地残红。黄昏晚,琴停笔枯,尘埃落定,一切如镜悬空。爱断情伤的姜白石只能仰天长叹:“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1191年岁暮,姜白石的小舟离开令人心碎的合肥,经过苏州时冒雪前往著名诗人范成大的石湖别墅。
范成大,别号“石湖”。他在诗坛上声名显赫,仕途也极为显达,因与朝中显达政见不和便辞官回乡,隐于家乡石湖。家乡的小桥流水莼鲈之思让范成大沉醉其间,诗风也渐渐淡泊。因而后人也将之归入田园诗人之列。由于老友杨万里的引见,范成大对诗词、音乐兼擅的年轻才俊姜白石非常欣赏,诗词往复,互为酬答,成为忘年之交。
范成大爱梅花,也是品梅的行家。他在石湖买地种梅,范村内搜集了梅花品种十二种,并于1186年写成了中国也是世界上第一部梅花专著《梅谱》。姜白石去时,年已六旬的范石湖老人正生着病,他告诉姜白石多住些时日,并让他到开满梅花的范村去观赏。此时正好是冬末春初,姜白石悠悠踱步漫游于范村,果然只见范村里冬雪飘洒,梅花在雪中绽放点点红艳,芳香四溢,红白相间,宛如花海,似梦似幻。
姜白石在范成大的宅第盘桓月余,整日赏梅饮宴,听歌弹琴。范成大兴致愈增,便授简索句于姜白石,欲求梅园之新词别调。姜白石应请创制了两首“音节谐婉”的咏梅词《暗香》《疏影》。词题出自北宋一位以梅为妻的诗人林逋《山园小梅》中的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其中《暗香》为: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肄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石湖宅南,隔河有圃曰范村,梅开雪落,竹院深静,而石湖却畏寒不出。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这首《暗香》是一个玉树琼枝、冰清玉洁的琉璃世界。每次读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这是何等清虚的意境,这也是旧日一段美好醉人的回忆。读后即感到有一束月白色的寒光穿越无数时光的记忆,自高空射落下来,笼罩了人的身心,幽寒凄怆。“旧时月色”四个字便满含无数稠浓的往事回忆,但字面上却一片清空朗色。月光是古典的诗意。月悬于天,离人间何其遥远,而人与它的感情又是何等亲近!今夜月华似水,袅袅地盘桓在梅花的浮动暗香里,弥漫着无限的温柔。而一句“梅边吹笛”唤起我们多少浪漫的诗性记忆,想起了山阳闻笛的魏晋风流往事,想起了“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美妙意境,甚至还想起了那位桃花岛上对潮吹笛的黄药师。
曾经不知有多少次,姜白石沐浴在月光下,在梅边吹笛赏花。这悠悠一缕笛音,唤起了那如玉的美人,不顾清寒相携采摘梅花。那悠扬清澈的旋律还依然萦绕在梅花的枝头,久久不会离去。如今白石我已渐渐老去,如同那南朝以爱梅著称的诗人何逊一样,失去了咏梅的灵感,整日在梅树下徘徊也写不出咏梅诗。大概因为年事渐增的缘故,如今也找不到写出春风辞章的得意之笔。想不到,竹林外梅花幽香随寒风飘入酒宴座席间,顿时让我引发了咏梅的诗兴。
此刻的江南水乡在夜雪中沉寂。想折梅寄给远方的心上人,可叹路途迢遥,落满夜雪,无法寄达这思念之情。杯中的美酒仿佛佳人的清泪,梅花摇落则如他乡红颜。姜白石端起碧绿酒杯时禁不住潸然泪下,悄然相对那面前默默无语的梅花,难以忘怀往日相伴相知的情景。永远记得当年两人曾经携手走过的地方,仿佛西湖边千万树盛开的梅花,映照着湖面上寒冷的碧水,那么清冷,那么令人惆怅。可惜如今梅花又片片在寒风中吹尽凋落。哦,我心中的梅花女神,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旧时的容颜。
显然,姜白石触景生情,怀念心中那梅花一样美丽的恋人。那一天,她站在雪中的梅花下,肤光如雪,笑颜如花,瞬间竟似夺去了梅花的颜色。她眼里流动的波光就是春意,她颊上晕起的嫣红就是春色,她的声音是早春枝上的莺啼,她的馨香就是春消息。
如今,欢爱已逝,伊人远行,音信全无,只怕今生再也找寻不到那个人。那种曾经刻骨铭心的相思情感却久久挥之不去。在今天这个暗香浮动、月华如水的夜里,那份曾经遥远而美好的回忆却成了惹人相思、催人落泪的源头与出处。在这样无助的时刻,当思念如潮水般袭来,当寂寞如烟雨般萦回不去,他的心便隐隐地痛起来。
多年以后,当他们白发苍苍时,是否还能一起就一壶月光对饮?那时,她还是他眼里的月光美人吗?还会为他寂寞舒长袖吗?
苔枝缀玉。
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
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
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姜夔《疏影》
苔梅枝梢缀着梅花点点,如玉般晶莹,两只小小翠鸟儿在梅花丛同宿双飞,人却孤单无伴。客旅他乡时见到她的倩影,像绝世佳人倚着修长的翠竹,在夕阳斜映篱笆的黄昏中默默守望。眼前美丽的梅花如昭君灵魂的化身。想当年那擅弹琵琶的王昭君远嫁匈奴,不习惯北方荒漠的尘沙和孤独,暗暗怀念着江南江北的故土。月下那环佩的叮当响声,也许正是昭君魂魄趁月夜由塞外归来,幻化为眼前的梅花寂寞幽魂。
还记得南朝时寿阳公主“梅花妆”的深宫旧事。寿阳公主在“人日”那天,睡在含章殿檐下时,梅花曾经飘落到她的额上,拂之不去。宫女们竞相仿效这美丽清绝“梅花妆”。不要像吹落残花的春风,不怜惜这盈盈可人的梅花,依旧将她风吹雨打去。要及早像汉武帝金屋藏娇那样,在梅花盛开时就呵护备至,让她有一个好的归宿。若是因护花无力任那梅花随波飘零,却又怨那玉龙笛吹奏出《梅花落》那样的哀曲。也许这些美丽本身就是无法永恒的,到梅花落尽时再寻觅她的幽香,恐怕只能在小窗梅花图中见到它的芳容了。
《疏影》融合了几则典故,以美人喻梅,又以梅花寓人,写出梅花的仙气和灵气,绝非是人间凡品。梅花的形象,梅花的性格,梅花的灵魂,梅花的遭遇,隐隐见出白石心中仍珍藏着那一份美好的情感。
《暗香》《疏影》里的梅花,是姜夔内心眷恋的合肥女子的幻影和化身。那梅花清姿宛然就是他心中高洁美好的倩影。那样一位寂寞的绝代佳人,那么美、那么好,使人不禁生出及早珍爱呵护之心。
柳树影里,赤阑桥畔,擅弹琵琶的合肥歌女从初遇起,在那小小的宅子里等了白石十几年。终于,当姜白石再次来到这里时,她们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正是因为这段感情当初没有安排“金屋”珍藏,以致心爱的女子如今已像梅花一样随波漂流而去。等到想再次寻觅她的倩影时,却只能在她的画像中见到了。这正是:“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姜白石一生始终对梅花情有独钟,除了文人风雅秉性的缘故,主要还是因为梅花与合肥情缘有着某种关系。可叹往事已成空,少年情事老来悲。那一刻,姜白石黯然神伤,欲哭无泪。赤阑桥边,只有那几枝梅花依然年年吐蕊开放。这也许正是惊艳词坛的《暗香》《疏影》的情感背景。他想到自己一生的身世沧桑,内心充满了对往事的怀念,借梅花清逸高洁的意象一吐胸中块垒,摹画出了梅花的魂魄与神韵,成就了这两首词在文学史上独特的艺术地位,成为姜白石的代表作。
石湖老人范成大读过这几首词后,大加赞誉,称其“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词意间自有一种才情风流。于是,范石湖依词度曲,吩咐家中的青衣歌女小红传唱。这小红不仅长得俏丽,还有一副甜美的歌喉。她非常喜欢唱白石所作的词曲,心里对这位姜白石也十分倾慕。
姜白石在范石湖家中盘桓经月,每日对雪赏梅,饮宴赋诗。那红唇皓齿、语娇声颤的小红在一侧檀板清歌,倩影如那雪里的一枝梅花。此时,姜白石听了小红所唱的《暗香》《疏影》,不觉怦然心动,依稀如见故人,如坐春风。
范石湖看出了白石眼中的深意,也明白小红的心思。这小红被范成大收养时还是个幼女,现在已被培养得诗画皆通,尤善歌舞弹唱,早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范成大看出了小红羞涩的心思。高兴之余就干脆邀她一起入席,给姜白石斟酒陪饮。
临别时范成大觉得这样一个才子却身边无人照顾,便让小红从此跟随姜白石。一位是美貌伶俐的歌女,一位是气格高华的词人,这才子佳人倒也是十分般配和谐。
时间已至岁末,新年除夕那天下着大雪。姜白石携小红向石湖主人范成大揖别,然后上船解缆而行,挂帆向着湖州方向飘然引去。
那一只小船从苏州石湖启程,过吴江垂虹桥时夜色正苍茫。其时,雪已自悄然停了,两岸房舍林木萧疏,渔火影影绰绰。那江面映着雪光,笼着一层淡淡的寒雾,天水浑然一片,莫辨分际。见此景象,白石心间自有一种清旷寂寥之感。他与怀中的小红执手依偎,相视一笑,心中温暖无限。小红此时显得十分快乐,不时地发出银铃般的格格笑声。那笑声像天籁一样美丽动听,飘荡在碧水石桥间。
水面烟波浩渺,月光雪色冷寒,小船向前徐徐行驶。在这天光雪影中,舟中两点人影越发朦胧模糊。
小红望着周遭景色,不禁轻轻唱起了新曲。姜白石洒然一笑,取出一支洞箫放到嘴边。歌声清亮悠扬,洞箫幽婉相和,随那水波轻轻荡漾开去。
那船身飘过了斑驳的石桥,两岸的树木也在向后缓缓地退去。岸边林中,一只孤鸟扇动翅膀扑棱棱地直飞向空中,似有碎雪从疏枝间纷然落下。那飞鸟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悠长的弧线,像是在追逐那悠悠的箫音和歌声,飘然远去不见踪影。天地间,顿时静如蛮荒,只余白石、小红二人。
石湖过去了,松陵也过去了,蓦然回首,只有那烟波深处的十四桥。这条宁静而宽广的河道上,只听得到桨楫的划水声和歌声。小船悠悠远去。
烟波浩渺,一篙风急。姜白石已忘了多少次经过这座垂虹桥,也许是因为途中多了个惹人怜爱的小红吧,今天的心情特别好。看着身边眉目如画、冰肌雪肤的佳人,她那羞涩微红的脸庞和幽婉动人的歌声,让白石心头一暖,眉宇一轩,口中吟出《过垂虹》诗一首: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梦幻耶?仙境耶?人间耶?古人说“只羡鸳鸯不羡仙”,信然!
“雪里评诗句,梅边按乐章。沉思杯酒落,天阔意茫茫。”(《悼石湖三首》)这是姜白石写给范成大的悼诗。
其实,小红的身影象征了才子佳人的温暖童话,象征了古往今来无数书生文人神往的“红袖添香夜读书”之境界。而范石湖爱才怜才的长者仁心,那一刻仿佛幻成了圣诞老人的身影。是他在大雪纷扬的除夕之夜,送给了清贫书生姜白石一个新年礼物。让小红娇美的身姿、明媚的目光与歌声温暖了那一颗清寒寂寞的士子之心。
太湖水上,一叶扁舟缥缈而行,箫声幽咽,歌声悠扬,自南宋年间的湖海烟波间袅袅传来,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