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陆游《钗头凤》
一首《钗头凤》,多少凄凉意!八百多年前陆游和唐琬的那场凄美爱情,感动了古今多少人。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浙江绍兴人。出生前,母亲梦见了秦观,就用秦少游的“游”做孩子的名,将“观”放到孩子的字中。她是希望能将陆游培养成秦观那样才华横溢的大文人。据说陆游母亲有一姑侄女儿名唤唐琬,字蕙仙,自幼文静灵秀,善解人意。陆游对这位才貌俱佳的表妹一见钟情,唐琬也对这位年轻英俊、风流倜傥的表哥一倾芳心。就这样,两个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年轻人在兵荒马乱之时局下相爱了。爱情的火花在他们心间迸发,各自把对方视为自己的终身依靠。
他与她的初遇便是一场劫的开端。彼时恰年少,花开如锦,执手轻笑。1141年,陆游娶唐琬为妻。两人婚后情投意合,常在花前月下吟诗作对,卿卿我我,互相唱和,丽影成双。人们也都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命运却常常捉弄有情人。陆游正准备赴临安参加礼部会试。新婚宴尔的陆公子沉醉于你侬我侬的二人世界,根本无心科举功课。陆游母亲一心盼望儿子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于是对唐琬大为不满,责令她以丈夫的科举前途为重,淡薄儿女之情。同时,唐琬很长时间不曾生育,也让陆母不满。后来又据占卜者说,他们两人八字不合,更让陆母决心逼着陆游将唐琬休掉。陆游一次次地向母亲哀求,又一次次地抗争。但终是母命难违,他最终不得不屈服,忍痛写了一纸休书,痛苦地和唐琬分了手。
此后不久,陆母为陆游另娶了王氏为妻,而唐琬也改嫁皇室贵族赵士程,一对恩爱夫妻就这样被拆散。沈园深处劳燕分飞,烟絮迷离,这一别就是十年。
十年后的一个春天,陆游独自一人来到沈园游玩,无意间竟遇上了也来游园的唐琬和赵士程。两人虽然分别近十年,但一直思恋着对方。这次不期而遇顿时让多少往事一齐涌上心头。曾经与他肌肤相亲、并肩而眠的人已嫁作他人妻。沧海桑田,人事全非,一位是风姿绰约的佳人,一位是多情善感的才子,竟相对无语。此时的陆游已经三十一岁,并且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唐琬是同丈夫赵士程一起来沈园游玩的,也未曾想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陆游。三人一定非常尴尬。应该是向故人致意吧,唐琬让人给陆游送来一些酒菜,然后与他依依道别。正是这一双红酥手,一杯黄縢酒,让陆游心中凄苦异常。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两行热泪凄然而下,爱恨悔怨一齐在心头交集,刻骨的伤痛在胸口喷涌而出。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还爱着你!他长叹一声,在沈园的墙壁上题下了这首字字血、声声泪的千古爱情绝唱——《钗头凤》。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夫妻二人共同出游赏春,在宫墙旁,在柳荫下,摆开酒菜,坐下小酌。她有着怎样的一双红润温软的纤手啊,捧着满满一杯黄縢酒。她是那么灵透温柔的女子,那神情,无限欢愉;那姿态,无比娇美。袅娜的柳丝轻拂宫墙,满城的春色,满目的好景,满心的幸福。
谁承想,这种美好生活竟是那样短暂!繁华易逝,好景难留。刚才还是满城的春色,转眼之间,东风恶吹,把一切美好欢情,都吹得灰飞烟灭,只剩下“一怀愁绪”,空叹息“几年离索”。为什么匆匆忙忙结下这段姻缘呢?为什么没能劝说母亲收回成命呢?为什么没能坚持和她在一起呢?他心里万分痛苦又实在无法解答,只有迭声长叹:“错!错!错!”
因为自己的懦弱,明明相爱,却不能相守;因为自己的多情,明明不能相守,却又割舍不断这缕缕情丝。缘已尽,情未了,背负着一世的情债,吞咽下自己酿制的苦酒,用尽一生去忏悔。
唐琬读到这首词后,悲痛欲绝,含泪和了一首哀婉凄楚的《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晚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世态凉薄,人情险恶,黄昏雨打落了片片桃花。晨风吹干了昨夜泪痕,当我想把心事写下来的时候,却只能倚着斜阑,心底里向着远方的你呼唤。和自己低声轻轻地说话,希望你也能够听到。你能听到吗?想忘记以前的美好时光,难;能和远方的你互通音信,倾诉心事,难;在这种境遇中生存更是难上加难!咫尺天涯,今非昔比,现在的我身染重病,瘦如秋千索。夜风刺骨,辗转难眠,听着远方角声感到阵阵寒意,直到天亮。只因怕人询问有何心事,我只得忍住泪水,在别人面前强颜欢笑。我想在别人面前隐瞒我的病情;隐瞒我的悲伤;隐瞒这种种悲伤都是来自对你的思念!可是又能瞒得过谁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留下的只是那些美丽与忧伤的回忆。曾经以为一定能和你牵手到地老天荒,不料中途就放开了手。亲爱的人哪,我真的有些累了,我的心已经碎了,我要睡了,永远不愿醒来。
写下这首词后不久,唐琬就因悲伤过度,郁郁而死。这一年她才二十八岁。
唐琬的一滴清泪化作一首《钗头凤》,一段未了情唱成一曲断肠歌。陆游得知消息后,痛不欲生。此后他虽然辗转各地,奔走于抗金复国大业,但几十年的风雨生涯,仍无法排遣心中的眷恋。沈园成了陆游对唐琬的相思地,成了他梦魂萦萦之情殇血地。
陆游一直没有忘记这位无辜被弃、郁郁早逝的妻子。晚年,陆游归隐绍兴,住在沈园的附近,“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沈园的青葱岁月是他多年来藏在心里的秘密花园。沈园里虽是一片春光荡漾,桃红柳绿春波翠,可他还是能觉察到一丝伤心的颜色。在唐琬逝去四十年的纪念日,陆游再一次来到沈园,写下《沈园》诗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看到那流淌的碧水,脑海里仍然浮现当年那绝美的身影。沈园是他一生无法解开的心结,是他埋葬爱情的坟墓,他将自己的灵魂留在那个重逢的春日,一转头,就已经数十载匆匆而过。
八十四岁那一年春日,他忽然感觉到身心爽适,原本准备上山采药,但因体力不支行至半路折往沈园。在儿孙们的搀扶下,他最后一次来到沈园凭吊与唐琬的爱情,写下最后一首沈园情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离园不久,他终于追随着她去了死亡的家园。
佛家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蕴盛。如今,一切都已经结束,半生凄苦,梦里纠缠,还有总也不肯撒手的黄泉碧落两幽隔的思念,戛然而止。不知道有没有来世。
人生若只如初见,留下的将只是那美丽的回忆。也许因为命运多舛,才能想起初见时的美丽。故地重游,回到了初见的那日,情依旧,景依旧,人离去,园已空,梦断香消四十年……陆游的痴情令后人欷歔不已。悠悠八百年沧海桑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然而,陆游与唐琬凄美的爱情故事至今仍令人为之感动。
除了爱情,陆游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收复失地,恢复中原。
陆游在两岁时就遇上“靖康之难”,不得不随家人四处逃亡。经历了战火纷飞的艰难岁月,不忘国耻、收复家园成为影响他一生的启蒙教育。二十岁的陆游在诗中写自己的志向:“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希望自己有一天能驰骋战场、杀敌报国。然而,壮志满怀的陆游,在赴南宋首都临安(今杭州)应试时,初试虽然名列第一,但因排在宰相秦桧的孙子秦埙之前而遭忌恨。复试时,秦桧以陆游的文章“喜论恢复”为借口,将他除名。直到秦桧死后,孝宗即位,主战派受到重视,陆游才被赐进士,而这时他已经年近四十了。
1162年,孝宗起用主战派张浚北伐,担任隆兴通判的陆游积极支持张浚抗金。但这次北伐以失利而告终。孝宗开始动摇,朝中主和派重新抬头。张浚被罢官,陆游也被削职还乡。后来,陆游又到了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府中积极抗金,但由于朝中投降派的阻挠破坏,王炎被召回朝廷,陆游再次被贬。随后陆游便辗转各地,一直担任着一些闲职,晚年又遭罢官。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陆游《诉衷情》
作这首词时,陆游已年近七十,身处故地,未忘国忧,烈士暮年,雄心不已。已是白发苍苍,杀敌报国的理想迟迟难以实现。一生以抗金复国为己任的陆游十分苦闷,常常独自凭阑,抚今追昔,回忆当年在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下,戎装铁骑,驰骋沙场,抗击金兵的快意生活。可如今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将老死沧州。他情不能已,满腔悲愤喷涌而出。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卜算子·咏梅》
驿站外的断桥边,一株梅花寂寞地开放。已是黄昏时刻,她独自陷入了深深的愁思,更有那风雨如晦,交迭而至。梅花开在百花之前,并非有意苦争春意,所以也就听凭着那群芳嫉妒。即使零落成泥,被辗作尘土,清香却依然如故。
梅花如此清幽绝俗,出于众花之上,可是如今竟开在郊野的驿站外,破败不堪的“断桥”边。这里人迹罕至、寂寥荒寒、梅花备受冷落也就不足为奇了。从这一句可以知道是一株生长在荒僻郊外的“野梅”。
陆游词中的梅花就是他自己。正如他的《梅花绝句》里写的:“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他备受冷落,寂寞凄苦,还经常要遭受横风暴雨的摧残。虽然环境如此恶劣,虽然遭受着不公的待遇,但他仍然保持着高洁的风格。他不慕虚荣,他与世无争,他胸怀坦荡,他宁愿在寒冬中孤傲地开放,也无意与百花争春斗艳。他有着一片报效祖国的赤诚,即使凋零飘落,化成“泥”,“碾”作“尘”,仍然“香如故”。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是陆游一生的真实写照。
1210年,八十五岁的陆游怀着未见国土收复的遗恨,苍凉悲壮地写下了著名的诗《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他带着深深的遗憾,与世长辞。只有那至死不渝的爱国赤子之情,依然芳馨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