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老是那么容易实行的,尤其是若使那狗受了唆使来跟你捣乱,或者咬你来开玩笑。但是一只狗,或者一件更细微的东西,——随便什么无生命的东西,像一件纪念物,一架表或者一个指环,一口树,或者当我朋友将出外要好久才能回来,我们最后握别的地方,我能够因为我爱他,而设法去爱这些东西,以及凡是会使我记起他的东西;不过这些东西本身要没有什么意义的,容易接收想像所给它的色彩才行。可是小孩子们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性格,他们自己有个不可磨灭的本性:他们是可爱的,还是不可爱的,全靠他们自己的价值;我爱他们或者嫌他们,一定要照着我看他们的性质内有什么可爱或者可嫌的理由。一个小孩子的性格是太重要的一件东西,绝不能够把它只看做别人的一个附属品,跟着来受我的爱憎:据我看来,小孩子却有他们自己的价值,像大人们一样。呵!你又要说,但是他们的确是正在可爱的时期——小孩子在稚年时候真有种迷住我们的魔力。不错,所以我对于他们格外苛求得厉害。我知道一个甜蜜可爱的小孩子是自然界里最甜蜜可爱的东西,甚至于比他们的幽娴纤弱的母亲还要可爱;但是一类的东西越是悦意,我们越想得到那类中间最悦意的分子。一朵雏菊在艳丽方面跟别一朵没有什么多大的分别;可是紫罗兰却该找那色香都是最精美的。——我对于所认得的女人同小孩子也总是喜欢这样子加以挑剔。
但是这还不是顶坏的:最少她们先要让你同她们很亲密,她们才能说你对于小孩子的冷淡。她们总还让你去拜望她们同相当的来往。可是若使那丈夫没有结婚以前一向同你是很有交情的——若使你不是从他的妻子而认得他——若使你不是偷偷地跟着她的裙裾到那家里,却是那家里的一个老朋友,素来是过从非常亲密的,那时他们的婚事简直还没有想到——可是你要当心——那个屋子的享有权你是随时有被夺的危险的——还不到一年,你就看出你的老朋友对于你渐渐冷淡了,态度也变更了,最后他就去找个机会来同你破裂。在所认识的结过婚了的朋友里,我能够信得过他们的恳挚的,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在他“结婚时期以后”我才和他生出交情的。在相当程度之下,她们能够忍受这类交情:但是若使丈夫居然敢同人结下了严重的友谊关系,而未曾向她们商量过,虽然那时她还没有认识他——他们现在是夫妇了,那时却还没有见过面——她们觉得这是不可忍耐的。每个有很久历史的友谊,每个靠得住的老交情都得拿到她们的公事房里,按着她们的制度重新盖印过,好像一个皇帝下令将前朝(那时他还没有出世,或者谁也没有想到将来会有他这个人)铸的良好的老钱要重新印过铸过,加上他的朝号,然后才让它通行世界。你们可以猜出在那些“新铸的人物”里面像我这样一个锈色斑斓的古板家伙常常会碰到什么运气。
她们有数不尽的法子,来欺侮你同瞒骗她们的丈夫,使他对于你失丢了信任。无论你说什么,她总是装做很惊愕的样子大笑,仿佛你是个会说俏皮话的怪物,但是的确是“一个奇人”——这是一个法子;——她们有一种特别的睇视专做这个用;——她们的丈夫本来是很顺从你的主张,愿意忽视你的意见同态度上有些古怪的地方,因为他看出你通常的想头(也不十分粗熟)倒还不错,现在却开始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滑稽家——那种人是他当单身汉时候的好伴侣,但是若使介绍给姑娘们,却有点不大好。
这个可以叫做“睇视”的法子;是最常用来抵抗我的。
此处还有个“形容过实”的法子,或者可以叫做“反语”
的法子;那是当她们看出你是她们丈夫所特别看重的人;知道他那种坚固的交情不是这样容易地可以动摇的,因为那是建设于他对于你的尊敬上面;于是你每回讲一句话或者做一件事,她们就拼命地言过于实地赞美,她们的丈夫也很明白这全是为着要悦他的意,心里自然很感激她这么慷慨的举动,等到后来他对于自己不断的感激生了厌倦,就将他的友谊放松一些,把他对于你的热情降下几度,一直堕落到对你只存一种普通的好感,只具有个适度的尊重,——一种“相当的感情同皮面的厚意”;这种态度她才能够跟他同情,不至于损害到她的至诚。
还有一个法子(她们达到这么可爱的目的的法子是无穷的)是假装天真无知的神气,老是故意看错她们丈夫起先所以会爱你是为了什么。若使他是为钦重你的道德,才来同你结缔她现在所要打断的关系,她会随意发现出你的说话是太不俏皮了,高声地叫道:“我记得,我亲爱的,你说你的朋友——先生是一个大滑稽家。”反过来说,若使他是因为你的谈吐好像很有些妙处,才开始来喜欢你,因此愿意宽恕你在道德方面细微的不轨,她却一看出你这些毛病,就立刻喊道,“我亲爱的,这是你所谓道德完好的——先生。”我曾经大胆地对一位太太理论,说她待我的礼貌有差,没有把我当作她丈夫的老朋友看待,她倒是很老实地向我自认,她在没有结婚以前常听到——先生说我,她就很想同我认识,但是一见到我,却大使她失望;因为从她丈夫所说的关于我的话,她造成一个观念,以为她要看到一个漂亮的,长得很高的,有军官的仪态的男子(我用她自己的话);而事实却刚刚是相反的。这可说是很坦白的谈话;我却有点客气,没有去报复她,问她怎么会忽然间对于她丈夫的朋友的外貌有一个同她丈夫自己的外貌这样不同的标准;因为我朋友的身材同我是再相近也没有了;他穿着鞋子时候有五尺五寸高,我却占了便宜,比他差不多高了半寸;他在态度同脸孔上是同我一样地没有现出什么英武性格的表征。
这些不过是我傻瓜地跑去拜访他们时候所挨的侮辱的几种。要想把那许多的侮辱一个一个说出,那是办不到的事:所以我现在只将结了婚的姑娘们最常患的一种失礼稍为提一下,——那是待我们仿佛是她们的丈夫,待她们的丈夫又仿佛是她们的客人。我是说她们对我们很随便,对她们的丈夫却很客气。比如忒斯他西亚有一天晚上使我等到比我通常晚餐时间迟两三个钟头,她在那里所焦急的,却是——先生还没有还家,弄得那晚上所吃的蚝因为放了太久,全变味了,可是她总不肯对她的丈夫失礼,在他还未回家以前开宴。这是把礼貌的意义弄颠倒了,因为礼貌的产生是为着要免去一种不安的感觉,那是当我们知道自已在别一个人的眼里不如另外一个人那样可爱可敬时候所感到的。
他在细微事情方面对你加倍殷勤,想用此来补偿在重要地方他那种可妒忌的偏爱却是不能给你。若使忒斯他西亚将蚝留着给我吃,拒绝了她丈夫的先行开宴的要求,那么她的举动是非常合理的。我不知道在贞娴态度同端庄举止之外,做妻子的对于她们的丈夫还要拘什么别的礼貌:所以我一定要反对塞拉西亚的为虎作伥的饕餮,她在自己家里的餐桌上,将我吃得正津津有味的一碟摩勒拉斯地方的樱桃拿去,送到坐在桌子那端的她的丈夫面前,却换一盘没有那么神妙的洋莓给我的没有尝过结婚乐趣的味觉。我也不能原谅那种轻佻的无礼,那是一位——
可是我已厌倦于这样用罗马的古名来将我所认得的结了婚的朋友——揭示出来。让他们自己去悔过,改换他们的态度,否则我是要把他们真名字的英文字母全写出来,使这类横行无忌的罪人将来有所忌惮。
吉诃德先生
雷利(WalterRaleigh)
一个西班牙的武士,大约五十岁年纪,在拉曼差村中度着非常穷苦的生活,拼命地念那谈游侠的浪漫小说,这种书他收集了好多,最后竟把他头脑弄糊涂了,没有事情能满足他,一心想要骑了他那老马到外面去,提着长矛,戴起甲胄,当一个游侠,去冒一切的危险,来伸雪世界上数不尽的不平事件。他引诱了一个邻居,一个又穷又傻的农夫,名字叫做山差·邦札,骑一匹很好的驴子,跟他当从卒去。这武士只有从他所爱的浪漫小说这面镜子里看到世界;他把小旅馆错当做魔堡,风车错当做巨人,又把乡村姑娘错当做浪落在外面的公主。他的豪气同勇敢始终不衰,但是他的幻觉却给了无穷的麻烦给他。用保障公道同游侠精神的名义,他把自己插入在他所碰到的人们里面,凡是他以为是拿权力来做压迫或者横暴用的人们,他都要欧打他们。他同那可怜的从卒到处挨打,受鞭挞,被骗,受人们的嘲笑,等到最后靠着他村里老朋友的好意,同那些被他幻觉所含有的可爱而慷慨的性质所感动了的几个新朋友的帮助,这武士才医好了他的瞎想,给人带回到他故乡家里,以后就死在那里。
这是《吉诃德先生》这本书的本事;这好像是一个琐屑的骨子,在可以叫做世界上最聪明,最伟大的书面上讲起来,没有什么虚说。这是一本老年人做的书,里面包含着已经懂得忍耐的热烈心的一切智慧。莎士比亚同塞文狄斯是同日死的,但是若使塞文狄斯的命也只有莎士比亚那么长,我们就不会有《吉诃德先生》这本书。莎士比亚自己没有写过什么东西,有这样充满了经验的各色材料,这样恬静稳健地照出温和的智慧,对于世界的力量有这么明亮地看到;就是替雄豪心肠人辩护说话时候,莎士比亚也不能比他勇敢。
设使请把拉替力亚的地方官来裁判这两位大作家的案件。
他的判决词常是简单明白得出奇。或者他要规定,因为莎士比亚是五十二岁死的,塞文狄斯比他多活十七年,一个人所以要整天整夜念莎士比亚,等他活到比莎士比亚死的时候年岁还大,以后,做他暮年的安慰,他可以到塞文狄斯所开的更严肃的学校去。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比莎士比亚命长,而且有那么长寿命的人里,不是每个人都学到随着年岁长进的法术,所以照这个规定,这位西班牙先生的熟朋友一定比不上那斯徒拉福高等典吏儿子的范围那么广。他确是没有那么多好朋友;但是他那得天下人的欢迎的力还是一样地不会失丢。他老是,将来还是一样地摄引一大群读者,当这班读者看到这位糊涂的武士先生所受的可笑苦难,人家同他捣乱的诡计,他那种多愁多难的古怪外表,他所听见的情史恋歌,他所碰到的各样各色人物,他每到一个地方立刻生出来的许多灾祸事故(一大堆有趣的事情),他们得到一种简单纯粹的快乐,或者他们同样高兴地读到他的挨打,受捶,脸孔给人家抓破,同在泥洼里打转,这些他天天尝着的事情。这就是说,不大注意或者毫不留心吉诃德先生本身的人们也可以由那书里的活泼热闹情境得到趣味;他的书却是充满了这活泼热闹的情境。
我们对塞文狄斯自己一生的经验没有什么充分的记载,他的经验是结晶在这本书里,他最伟大的着作。我们知道他是个军人,在拉朋吐地方同土耳人打仗,他的左手受伤变成了残疾;过几年他又给摩尔人监禁起来,在亚鲁格尔斯受了五年的囚奴生活;他同旁人合伙想法逃走,被人发觉,当受审问时候,他将全部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最后借他家族同朋友的力量赎回来,回到西班牙去,在那里勉强地过一个穷文人的生活,有时干些政府给他的差事,就这么样子再活了三十六年。他做过十四行诗同戏剧,把他家里东西拿去上当铺过,还很知道监狱的内容。在一六0五——就是说,在他五十六岁时候——他出版第一部的《吉诃德先生》,从此以后享了盛名,虽然他的穷困还是继续着。在一六一五,第二部的《吉诃德先生》出版,在这部书里作者很有趣味地将他那第一部书拿来开玩笑,把他当作是这故事里面的人物全都知道的一本书。第二年他死了,穿个佛兰西斯教徒的衣服,埋在马德力的一个“三位一体派跣足尼姑庵”里。
没有碑石指出他的墓,但他的精神已化做了一个现实同理想两境界里最温文秀雅的君子,在世界上逍遥着,碰着人谈论时,他还是主张世界上最需要的东西是游侠,去尊敬妇女,替被压迫的人们争斗,代天下人打不平。“先生们”,我们还可以听到他说这,“这就是当游侠,我所谈的就是武士派,我已经告诉你们过,我虽然不是完人,我却拿这个做我的专业,干这班有名侠士所干的事情;所以我要旅行这些荒野同寂寞地方,去冒各种危险,我曾考虑过,下个决心,为着要扶弱济贫,我愿将我这手臂同身体贡献给命运呈现在我面前的最大危险。”世界是仍然多惑而且杂乱。“由他们所说的几句话看来,”作者对前面那篇话加个按语说,“旅客们完全相信吉诃德先生有神经病了。”
有句常说的话,好多研究塞文狄斯的人有时也提到,就是说他写《吉诃德先生》的大目的是要消灭武士浪漫小说的影响。真的,他那时候时髦的读品是这些浪漫小说,里面好多是没有价值,有许多是有害的没有价值的东西,这也是真的,就是《吉诃德先生》这部书的布局也把这类小说的弱点痛快淋漓地暴露出来,他这本书的真意可以在检查书籍那件事情里看出,那回牧师,理发匠,管家人,同甥女把他所藏的浪漫小说大部分用火烧去。但塞文狄斯怎样会这么清楚地知道这些浪漫小说,说到它们里面的事情时又是津津有味,详详细细呢?而且,好几本没有受这次普通火葬的,他特别提出名字来,这也是值得注意的事。《高鲁的亚马的斯》留着,“因为这在那类书里算是最好的。”《英吉利的帕鲁买林》也得同样地赞美;牧师自己都说《白贮能提》是快乐的宝库,消遣的富源。
真的,我要告诉你,教母,论这本书的文体,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书,在本书里武士们也有吃东西,睡觉,死在床上,死以前也做好他的遗嘱,还有旁的事情,都是这类书别本所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