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用。”老栋含糊地答。他端起凉了的茶,咕咚一气,说:“这鹿肉真是热。”瘸阿卡说:“再渴,也别喝凉水,小心肠子结住。”说完,就出去了。
老栋说:“看这鬼天气,一时半时,停不了雨。要不,今晚你别去了。”
孟八爷说:“没啥。保着君子来,保着君子去。这点儿雨,不碍事。”
老栋道:“方才,我看了地形,有几个路口,一个路口守两个人。除非他们不来,一来,就成坛子里的王八了。”他又安顿了潜伏的注意事项,特别强调了一点:不能吸烟,一怕暴露目标,二怕引发火灾。
不大一会,瘸阿卡寻来了塑料纸,用过的,显得很脏。老栋很高兴,倒盆水,用湿毛巾擦一阵,再剪成相对齐整的几块,折了。
“再吃些羊肉。”瘸阿卡端过锅来,“再热热?”
“不用不用,瞧,还冒气呢。”老栋拿筷子,挑了块相对瘦些的,吃了起来。
瘸阿卡望望孟八爷,问:“想吃些啥新鲜的?明说,我下个扣子,套一个,尝尝鲜。”孟八爷道:“不用不用。你可小心哩,现在,可不比以前了。弄不好,可要坐牢。”瘸阿卡笑了:“瞧,就这把老骨头了,喂狼也罢,蹲监狱也罢,扔了就是……其实,我也心里有个谱呢,啥该捉,啥不该捉。那旱獭,糟害草场,多捉几个,也是保护环境呢。”
“旱獭也保了。”老栋边吃肉,边含糊地说。
“保是保了,可那是害虫呀。狼也是害虫,没它不成,太多也不成。收拾几只,都说该,不然,为啥县里不保狼?”
老栋吧嗒几下嘴,“那不是我的事。我是嘉裕关的旋风边外的鬼,该我旋的地方,旋一阵,不该我旋的,也不去费那力气。啥保啥不保,有订政策的。”
“土登呢?”孟八爷问。
“跟他们在一起,一为安全,二来也用得着。等逮了那几个毛贼,他也万事大吉了。不吃了,不吃了。”老栋胡乱捜块布,擦擦手。
瘸阿卡指指锅,朝孟八爷扬扬下巴。孟八爷摇摇头。
夜幕降下来了。那牛毛细雨却下个不停。天很黑。老栋和孟八爷带了局里派来的,摸黑往设计好的地方去。山里无路,净是石头,相对平整些的地方,就当路了。就是这所谓的平整处,也布满石头,多牛犊子大,卧在地上,时不时的,就会撞上膝盖。这“路”,显然是走不成车的。平日,运个啥时,或是从冬场往夏场转时,就用牛驮。在牦牛背上搭个架子,放上驮子。这“驮子”,于是成量词了。瘸阿卡的爹,就给寺里供过十“驮子”青稞。
“路”两侧,或是沟,或是山,或是林棵。老栋早打点好了地势,由他带路,时时便听到他小声的提醒:“注意,大石头。”或是:“小心,水沟。”因为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提醒,全凭记忆。孟八爷不由暗暗称奇。他发现这脏兮兮一脸蠢相的汉子,也有他过人的地方。
为避免暴露目标,只能摸黑前进,时有人挨撞或摔倒。老栋安排土登跟定孟八爷,充当眼睛和拐杖。土登的叹气声没有断过。显然,他的心病还不轻。因为这一潜伏,等于向那伙人宣告:土登卖了他们。他别想再过安稳日子了。
有了土登的搀扶和提醒,孟八爷没摔较,但身前身后老响起沉闷的仆地声。孟八爷从电视上看过警察练摔功,倒不担心他们会摔坏。自己则格外小心,老胳膊老腿了,和石头相撞,讨不到便宜的。土登悄声说:“这会儿,村里人早睡了,亮了手电也没啥。再说,那些人还没来呢。”孟八爷悄声说:“这是防地理鬼呢。”这“地理鬼”,是指和偷猎者有勾搭的当地人。土登于是寂了,走几步,又说:“我知道,你们把我当地理鬼了。”孟八爷刚想解释。老栋却低声斥道:“别出声!”
快接近土登家了,老栋停下了。
雨似乎大了,沙沙声四下里传来,已带寒意了。孟八爷的裤子早被草上的雨水弄湿了,上身倒好些,只有些潮。
山里的房屋没川里那么攒,多十里一家,五里一户,星星点点,撒在山洼里。土登家已到山脑了,再上去,就是老山。房前房后的不远处便有树林,倒是个潜伏的好地方。老栋按设计好的方案,一组一组地领了去,安插在路口上。然后,他和孟八爷土登三人伏在正对土登家门口的那个山洼里。孟八爷知道,他带土登来,不仅仅是防他走漏风声,更主要的,是叫他辨认偷猎者,以防错抓了串门的牧人而打草惊蛇。
老栋递过两片塑料布,叫他们披了,才着身,雨声骤然大了。雨打塑料布比雨打草地更来劲,更刺激了雨的兴头,那牛毛细雨,已变成猪鬃雨了。
四下里黑沉沉的,惟西山上有一线白,若隐若现,似在移动,不知是不是月亮映的?算算,不该有月亮的,那白,就莫名其妙了,也懒得探究,只觉潮湿味很浓,还夹杂着落叶的霉味、草的清香,还有枢麻坑似的恶臭。想到牧民们老在林棵里大小便,孟八爷周身不自在了。他猴塑塑蹲了,极力不去想那脏,心里却仍是别扭,便不由得怀念起大漠来……还是大漠好呀,那么干净,那么浩瀚,你睡,卧,哪怕像老叫驴一样打滚,也别怕沾上一星半点的秽物。这儿,身心叫泥浆浸透了。鬼天气,偏在这时下雨,莫非是哭那死去的神鹿?
嗓子又痒了一严格地说不叫痒,叫啥来着?对了,馋。每当烟瘾犯了,就有这感觉。真想美美地来一口,美美地吸了,叫那奇妙的气体在肺里旋个七七四十九圈,渗人八万四千个毛孔。他打个呵欠,揉揉鼻头,想,这念头,还是少动的好,越想越难受。老栋早安顿了,不许吸烟,那就不吸它。不信你个馋虫,能咬了老子的屌?哎哟,比咬屌还难受,真是受罪啊。
土登动动身子,塑料布哗哗响了。他嘀咕道:“这鬼天气。”
老栋悄声问:“塑料布会不会反光?”
孟八爷一看,真的,有隐隐约约的白呢。不过,人不拿手电照,倒没啥,要是手电一扫,肯定扎眼。老栋悄声说:“取了取了,铺上。好容易有个线索,别断了。”土登嘀咕道:“大雨夜的,谁拿手电照你呀?”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取了。
取下塑料布,铺地上,孟八爷顺势趴下。这下,他不怕感觉中的脏了,而且,蹲久了,腰背都酸疼,一趴下,顿时轻省了。土登也趴了。老栋说:“我去给他们说一下。”就摸黑过去,不多时,便传来沉闷的滚动声,渐渐往山下去了,可能是老栋不小心踩下了石头。
土登悄声嘀咕:“小驴娃放屁自失惊。这会儿,人家睡得尻子里没脉呢,谁来观察你的塑料布。”
孟八爷深有同感,想迎合两句,又觉不该背后议论人,就没搭言。
没了塑料布的遮挡,雨肆无忌惮地泼,衣服很快湿透了,黏得皮肤很难受。而且,凉意越来越浓,渐渐渗往心里。不一会,塑料布上也汪了水,这样,前心后背都没一点干处了。
孟八爷担心自己究竟能支持多久。
土登悄声问:“你说,他们会不会知道是我说的?”
孟八爷想,这话,还用问吗?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但还是悄声安慰道:“不一定。不过,你别害怕,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我是担心爹妈土登叹口气,“……都是那枪惹的祸。”
“啥枪?”
一提枪,土登来了精神,说:“差不多顶个快枪呢,也用子弹,是青海那边过来的,他们自己造的,可不比半自动差,花了一千呢。他们给两千,我有些舍不得“那可是犯法的。”
“所以我才怕呢。后晌,我已交给老栋了,再立个功,赎个罪,总不会坐牢吧?”
“可能不会……别说了,他快来了,又要唠叨。”
孟八爷快要冻僵了。
那雨,狠命地泼。三人都卧在泥浆里,泥水在身下汪洋着,汪洋出奇异的寒凉。那风雨,也泼进心里了。
老栋叫孟八爷盯着点儿,他和土登眯吨一会儿,以防在不该眯吨时眯盹。想来,真困极了,在泥泞里,他们竟发出轻微的薪声。
孟八爷遵嘱盯着那隐在远处夜色里的土登家门。什么都看不见,这盯,纯属扯淡,但扯淡的盯也是盯,该尽的人力总要尽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就盯吧。但那寒,并不因盯而稍许淡些,反倒一晕晕荡来,荡出牙齿的喟喟。
也许快凌晨了,下山风很猛,在松树林子里瞰敝叫。瞰瞰声激活了暴雨的疯狂,那水鞭,就一拨一拨,撒泼似的抽来。倒是不疼,许是身子木了,心也木了,偶尔,反有睡在热炕上的幻觉。这幻觉一出现,风雨就远了,泥泞也远了,近的是梦。孟八爷马上摇摇脑袋,把自己从温暖的梦中,摇回冰冷的现实。
按老栋的说法,“盯”是十分必要的。许多时候,他们整月整月地“盯”一个似乎不相干的人。那人老干不相干的事,但可能在某一天的某一刻,他会干那“相干”的事。错过那一刻,他就逍遥法外了。在漫长的“盯”中,一些毒枭由嫌疑人成为罪犯。……也许,他说的有道理。但问题是,雨夜模糊了一切。那房屋,也成隐约的影儿了,即使进去人,也不一定会发现。老栋说:“会的,他们要是进屋,一定会先照亮儿。”
这倒是的。
那股潮湿的沤麻味又扑来了,孟八爷懒得理它,此刻,已顾不得干净了。虽说他进山前就加了毛衣毛裤,但叫泥水一浸,比裸身强不到哪里,真没治了。此刻,自己定然和村里的泥母猪一个模样,可泥母猪滚在烈日下的泥水里,是享受,自己却在受罪。
记得,松涛寺的那个叫吴乃旦的和尚说过,受罪就是消业。自己杀了一辈子生,造了几十年杀业,该受受罪消消业了。而且,这受罪,还不是单纯的受罪,是为了保那些鹿。那“业”,想来会消得更快……心中因此舒服了些,却又不觉笑了,想,我咋也和瘸阿卡一个样了?业是啥,是老子的胡子,想剪了,剪了;想烧了,烧掉;想留了,留它几个月。它能把老子坠人地狱?
老栋醒了,说:“你也眯盹一阵。天快亮了。天一亮,可马虎不得,眯盹一会,就好受些。”
“你眯吨吧。这鬼天,往死里冻人哩,前心后心都结冰了。”
“眯一眯,好受些。”
孟八爷就遵嘱闭了眼,把山风暴雨,关到心外,再蒙了心智想那炕,很快便眯吨了。
孟八爷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那怪声一响,他立马就睁了眼,才发现,那竟是自己的咳嗽。
“吭!吭!”声音很大,连风雨声都盖了,在山沟里荡出老远。
“嘘一!”老栋轻声制止。
可有几条虫儿在气管里搔,孟八爷由不了自己,那连珠炮似的声响,一串串炸出。
“瞧,一眯盹,伤风了。”趁咳嗽间隙,孟八爷埋怨道。话音没落,又觉鼻头痒了,刚要用手捂,喷嚏声已在山沟里炸起。
土登偷偷笑了。
老栋埋怨道:“算了算了,你回去吧。你这怪声一冒,啥都吓跑了。回去吧,认得路不?”
“坚持吧,坚持吧。”孟八爷用手捂住嘴巴,但那喷嚏,还是从指缝里迸出。
“快点!”老栋催道。
孟八爷爷只好爬起。身子已硬了,活动了一阵,才能重新使唤腿脚。天亮了些,雨却没小,衣服上的泥泞变成浑水,流了下去。孟八爷觉得鼻腔里也有雨流下,冲得他连连打喷嚏。
“快点!”老栋又催道。
孟八爷慢慢顺下山坡,摸下山去。路旁的沟里炸雷般响着水声。记得来时,水还不大,下了半夜雨,山水也肥了。他怕自己不小心踩空,滚下山沟就成水鬼了。这一紧张,倒把喷嚏吓跑了。
老栋打发土登摸来,牵了他的手。摸索许久,才把他领到通往毛爷洞的路口。土登悄声说:“山神保你呢。这罪,真不是人受的。唉,真熬不住了,没办法。”说罢,又摸了回去。土登这一说,孟八爷才发现,不知何时,心里竟轻松了。这罪,真不是人受的。寒冷,泥抒,腰酸背疼,污浊不堪……使他从心底里怕了。心头却倏然升起对老栋们的敬意。他可以溜走,不受这罪,但老栋们,却蝎虎子挨鞭子,得死撑。孟八爷于是原谅了老栋的吃鹿肉。他想,就凭人家心甘情愿受这份罪,你山神爷也该主动为他们供只鹿来。要不是为保你的马,人家正搂了媳妇滚热被窝呢。
土登领过那段他不熟悉的路,上山就容易了。他常上毛爷洞,路熟,哪儿有沟,哪儿有坎,心中有数。山道上有股水流,冲了泥泞,路上反倒不滑了。孟八爷就索性踩了水路上去。
一摇栅栏,瘸阿卡就划亮火柴,点了灯,开了门。“哎呀,老崽,成水鬼了。”
“冻死了,冻死了。”孟八爷哆嗦着。
“我也没睡实落。正想你咋熬呢?其实,根本没必要,人家不会夜里来,或者,你们早五更去也成。脱了裤子放屁,多了一道手续。这罪,活该受!”瘸阿卡折把柴条,引燃牛粪。
“谁说不是呢?”孟八爷哆嗦着,想脱去湿衣服,手臂却硬了,半晌也不能如愿。“不过,他们怕地理鬼报信,这倒有可能,一惊动,就麻烦了。再说,贼们也可能趁黑摸了来。”
“也倒是。脱了,脱了,都脱了。”瘸阿卡往燃烧的柴里丢块干牛粪,过来帮孟八爷脱衣服,“裤子也脱了,那老屌,又不能当钱儿肉卖,我不稀罕。”三下两下地,孟/爷就赤条条了,他立在当地很响地打着喷嚏。瘸阿卡拍拍他很有弹性的臀部,赞道:“这体子,还顶个老叫驴呢。”孟八爷懒得和他打趣,捞个枕巾,胡乱擦几下,钻人被窝。“冻死了,冻死了。”他哆嗦着,又是一串咳嗽。
“伤风了。我给你熬些姜汤。”瘸阿卡捣鼓一阵,取个锅,加了水,放在牛粪火上,说:“要说,警察那碗饭,也真不好吃。”
“就是。那真是受罪,泥乎乎的,又冷又脏,卧一夜,真不是人受的。”孟八爷打个寒噤,又说:“以前,我还看不惯他们呢。看来,没他们,还真不成。
“一物降一物呢。那帮人,就怕他们。至于平头百姓,人家才不往眼里放呢,想动刀子,就动,凶神恶熬似的。”锅里的水嗞嗞起来。瘸阿卡又开始捣弄。“给你弄块红糖,美美灌肚子姜汤,蒙了驴头,出身臭汗,啥风寒也驱了。你不是脏腑热吗?能不能吃姜?”
“能,能。”孟八爷哆嗦着嘴唇应道。那脏腑热,是不吃鹿肉找的借口。其实,他肚里不但不热,还时不时咕噜,像是要闹肚子。瞧,那征候,越来越明显了。
孟八爷翻起身,也懒得穿衣,捞过瘸阿卡的一个棉袍,披了,说:“你不说脏腑热,倒还罢了。一说,倒咯咛咯咛疼了。”
瘸阿卡边用羊皮做的“皮老鼠”往炉里兜风,边说:“头疼了,脑热了,肚子疼了屎憋了。去,洞口上洼里有堆灰。”